第7節(jié)
自那以后,他更不敢安心睡覺,時常睜著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梁,即便昏沉睡去,也極易驚醒。 再后來,他不再是卑微無名的小奴,不到十年間,從長隨、奉御升為少監(jiān)、太監(jiān),習慣了各種算計,每行一步都要設想此后有可能發(fā)生的一切,不到極其疲憊的時候無論怎樣也沒法入睡。 …… 正如今夜,在臥榻躺了許久才朦朦朧朧睡去。等到醒來時,天色還未亮,他終究還是坐了起來,沒等底下人再來通報,又去了刑房。 每間牢房內都困著喊冤的商人,有的已經被嚴刑拷打,見了他也不知其身份,就瘋狂地哭喊求救,聲音在幽深的通道內震蕩回旋。 青石板路光潔寒涼,每一處縫隙內都曾滲透鮮血。他獨自朝著前方走,兩側幽幽燭火投映交錯,伴著他的只有沉寂黑影。 * 到了盡頭往右一轉,守在兩側的番子推開門,里邊桌椅干凈整齊,一旁的茶爐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前方則是繪著水墨山水的閑雅屏風。他才在桌后坐下,前方便有撕心裂肺的嚎叫聲穿透而來。 江懷越神色不改,俯身才想去提那銅壺,姚康從屏風那端快步前來,望到他身影忙道:“督公小心燙著!”又粗聲喝罵身旁人,“沒看到督公進來?也不上前倒茶?!” 跟在他身旁的手下忙不迭要上來,江懷越一擺手,瞥著他們幾個手中帶血的皮鞭鐵索:“一身血腥味,斟的茶還能喝得下?” 姚康附和笑著:“督公不是先去休息,怎么又來了這里?宋引已經服服帖帖,全都按照咱們說的記下了。小楊掌班帶人收拾那幫晉商,應該也能撬開他們的嘴巴?!?/br> 他說話的時候,這石室另一側始終嚎叫不絕。江懷越抬眼望了望,“正審著高煥?怎樣了?” “嘴巴硬得很?!币蛋櫫税櫭迹藭r另一側受拷打的高煥想來是察覺到這邊的動靜,拼了命地怒罵起來:“江懷越!你這畜生敢栽贓陷害老子,遲早會身敗名裂滿門抄斬……” 一連串的詈罵未休,已有人沖上去堵住了他的嘴。江懷越卻像沒聽到似的,從一旁柜子中取出一套專用茶具,顧自慢悠悠洗茶沖泡。姚康屏退了身邊手下,湊近一步道:“督公,過了今夜那些商人應該都會交待如何給高煥行賄買官,只是這小子死活不肯認罪,要是萬歲問起來……” “他賣官之事確鑿無疑,那些商人的口供要一一對應。跟楊明順說,供出來的其他官員名單寫清楚了,誰幫高煥辦了哪些事,人證物證都找全些。不管真假,做足功夫。” guntang的水澆在紫砂壺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姚康點頭,遲疑道:“但高煥和以前那些被抓的文官不一樣,要是惠妃求萬歲派別人來審問這事……” 江懷越抬頭看了看他:“我為何會讓別人來審?西廠抓的人,輪得到誰來搶功?” 姚康忙道:“督公英明!屬下這不是擔心高煥那張臭嘴亂喊亂叫嗎?”他頓了頓,眼露陰狠低聲道,“要不然……索性將他滅了口,就不會留下后患……” 江懷越沒立即回應,只看著茶杯上鐫刻的梅枝橫斜。過了一會兒才道:“叫人把那個官妓帶來?!?/br> “是。”姚康迅速應答,轉過身卻又愣了愣,“督公……是要哪一個?” 他略顯嫌棄地瞥了一眼:“叫相思的?!?/br> * 相思這一夜也沒能踏實,既擔心jiejie安危,又忐忑于江懷越那陰晴不定的態(tài)度。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入睡后,房門又被重重拍響。還沒等她穿好衣衫,已有人闖了進來,不管她掙扎與否,用布堵住了她的嘴,強行拖了就走。 四周依舊暗沉,天際卻已隱約發(fā)白。她踉蹌而行,在驚恐中不知穿過多少院落,最終被人按著雙臂押進了刑房。 兩邊牢房內那血淋淋的慘景讓她心驚膽戰(zhàn),不知哪個方向傳來的凄厲呼喊更使她雙腿發(fā)軟。待等被拖進一扇沉沉鐵門之后,相思已渾身寒戰(zhàn),趴在冰涼地上不敢抬頭。 江懷越隔著屏風知道她已被帶來,卻自顧自地閉目養(yǎng)神。過了許久,方才起身轉出去,見相思只穿著薄薄的中衣跪伏在地,烏黑長發(fā)散落下來,顯露出后頸處細白柔嫩的肌膚。 他背著手掃視一眼,移開視線,慢言問道:“進來這一路上看到了什么?” 精神恍惚的相思聽到這聲音不禁心頭發(fā)寒,勉強定了心神,叩首道:“奴婢膽小,一路都閉著眼睛,不曾見到什么景象。” 他卻揚眉道:“沒看到?那就差人帶你去刑房各處再轉幾圈,好好瞧個仔細?!?/br> 兩旁的番子聽了此話便要上前,相思急忙道:“不!不是,奴婢看到了一些……一些人被關押在外面牢房里?!?/br> “一會兒說沒看到,一會兒又見到犯人被關,看你素來裝作可憐,原來心思多端!”他偏過臉冷冷吩咐,“姚康,將這狡詐女子帶去上夾棍?!?/br> 姚康高聲應和,扣住相思手臂便要發(fā)力,相思魂飛天外,連忙苦苦央告:“督公饒命!奴婢哪里敢對您不老實?先前一直閉著眼,只是偶爾才瞥到那些景象,并不敢多看,心里害怕極了!” 聽她這樣回答,江懷越這才冷哼一聲,坐在了屏風前,近旁隨即有人為他端來白梅青瓷茶杯。姚康厲聲道:“在督公面前敢?;ㄕ校⌒哪愕馁v命!” “是……”她低著頭咬住唇,垂下的發(fā)縷遮住了半面。江懷越向姚康望了一眼,他心領神會,立即取出一卷文書,在相思面前晃了晃:“在這兒寫上你的名字。” 相思愣了愣,抬頭想要仔細看那文書內容,一旁的番子已粗魯地將筆塞到她手中。 “快寫?!币禉M眉叱道。 “這是……什么?”她惴惴不安,江懷越不耐煩地揚起眉,“先前不是說在西廠安心得很嗎?如今叫你寫個名字都如此畏懼?” “可我……”她話還未說罷,姚康已抓著她的手腕,強行沾了血紅印泥。“不寫字按個指印也管用!”他絲毫沒給相思反抗的機會,一下子按住她的手指印了上去。 相思莫名其妙被強迫著按下指印,急得叫喊起來:“你們這是要做什么?!” 江懷越接過姚康呈上的文書,沉眉細細審閱,理都沒理她。相思又急又怕:“督公,奴婢說過會聽話,可剛才那文書上到底寫了什么,奴婢也不能知道么?” “對?!彼麑⑽臅拥阶郎?,面無表情。 “……”相思沒料到他會這樣直接強蠻,一時無言以對。 他橫眼望來,見她愁容不展,便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垂著眼睫撇去茶沫,神態(tài)閑適地調侃:“怎么,你怕那是賣身契?” 相思一驚,抬頭看著他吶吶回道:“應該……應該不是吧?督公買我有什么用?” 他本在慢條斯理地品茶,聽得這話卻略微一滯。 相思起初還沒意識到什么,卻見姚康等人神情尷尬,再一望江懷越那陰沉臉色,才領悟到自己的話竟造成了天大的誤會。 “奴婢是說自己生性愚笨,怕是留下來反給督公添亂……”她心慌意亂給自己圓場。江懷越已將茶杯擱置在旁,奪過身邊人手中的牛皮鞭子,迫至近前用鞭柄拗起她的下巴。 “愚笨?那還怎么在教坊里混跡?倒不如死了干凈?!彼币曋?,目光陰冷。 相思才欲開口,卻聽后方鐵門一響,楊明順急匆匆進來:“督公,惠妃已經知道這事,要去找萬歲告狀了?!?/br> 他面帶鄙夷地冷哼一聲,回身去取那份文書?!白?,跟我進宮?!?/br> 楊明順應著,又見相思哀哀跪在一旁,不由詫異問道:“哎?這該不是……又把督公給惹惱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江:行啊,專門挑針對我的話來扎心。你說我買你能派什么用處,嗯? 相思:端茶送水?還是彈琴唱曲?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咧 4個;豐之雪、草莓蛋糕、碧云天、餃子當當哥、16522194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 小幺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10章 跪在地上的相思聽了這話,又怕又悔,低著頭不敢回答。姚康見江懷越顯然心里不悅,便目露兇狠道:“督公,我看這丫頭留著也是累贅,既然已經按下手印,是不是索性把她給……” 江懷越本已走到門口,聽了此話忍不住回頭:“姚千戶,你除了殺人滅口還會點別的嗎?” 姚康一愣,持著鞭子誠惶誠恐:“屬下也是怕留下她給督公惹麻煩……” 江懷越瞥視一眼,見相思瑟瑟發(fā)抖地匍匐在地,再不說什么就走出門去。楊明順緊隨其后,臨出門前回過頭叮嚀:“你可別擅作主張。督公既然現在不殺她,必定是還有用!” * 江懷越帶著楊明順離開西廠時,云層間才剛剛透出幾絲白亮。 馬車很快驅馳至西華門,他在那里依照慣例換乘了轎子后,方才真正進入煌煌巍峨的紫禁城。沿著宮墻靜靜行進,途經柔儀殿后轉而向北,過了許久才臨近內廷正殿。 轎子在老地方停下,他整頓蟒袍后下了轎,抬頭望去天光已明。 初秋清晨微霜生寒,晨曦勻灑間,乾清宮琉璃寶頂浮金躍華。 他讓楊明順在原處等候,獨自向乾清宮行去。才到近前,就有一名五十開外的內侍步履匆忙地從宮中出來,遠遠望見了他,更加快腳步下了臺階。 “江廠公來的正巧,萬歲今日不早朝,才讓老奴遣人去傳召您入宮?!庇嗟聫V一見他,就做了個延請的手勢。江懷越拱手作禮,似是隨意地問道:“不知萬歲有何急事要召我覲見?” 余德廣笑了笑,一邊引著他往上行去,一邊說道:“您是聰明人,必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一清早進宮,哪里還需要來問我呢?” 江懷越亦一哂,便也不再多問。倒是余德廣斜瞅他一眼,又顧自嘆道:“今兒也不知怎么了,一大早惠妃就來求見萬歲,看上去焦急萬分……” 江懷越腳步微微一緩,這余德廣在乾清宮當差多年,不管風云變幻始終在皇上身邊伺候。就算黨爭時候暗流疾涌互相傾軋,他仍是不輕易倒向哪一方,如今流露這口風,倒像是有意示好。 他便順應時機蹙眉低問:“原來如此,現在惠妃娘娘還在乾清宮內?” 余德廣抬了抬細淡的眉,側過頭輕聲道:“萬歲那時還未起身,老奴怕貿然稟告有所驚擾,便讓娘娘暫且先回……說起來,萬歲昨夜都沒睡好覺,心情甚是煩惱?!?/br> 江懷越心中有了分寸,向余德廣道謝之后,由小內侍引領著入了乾清宮。 * 踏入寢宮望到了君王,他竟是微微一怔。 承景帝面色不佳,臉頰上居然還有數道淡淡血痕,龍榻邊則趴著一只長尾蓬松的獅子貓。那貓兒見他進來只瞥了一瞥,又翻了個身繼續(xù)睡覺。 “高煥到底是犯了何事?”承景帝沒等他開口就先不耐煩地問,“惠妃一大早就來朕寢宮門前哭哭啼啼,說你小題大做抓了她的弟弟?!?/br> “臣也正是為此事而來。”江懷越行禮過后起身側立,恭敬道,“從昨日午后至今,臣與手下們一直在審著高煥,雖然事情還未了結,但大體情形已有了眉目?!?/br> 說罷,從懷中取出數份文書呈送到了皇帝面前。承景帝起初還有些愕然,待等翻閱完那一份份商人的供詞之后,臉色越發(fā)陰沉:“朕是看在惠妃的面子上才給了他這個職位,他竟敢如此肆無忌憚!” 他蹙著眉道:“錦衣衛(wèi)向來要從良家子弟中挑選人才,高千戶收人錢財為人辦事,卻將毫無身手的商戶子也安置到南北鎮(zhèn)撫司各處。這些富家子弟在鎮(zhèn)撫司中游手好閑,早已有人暗中不滿,卻不敢直言……” “早已知曉的事情為何不上報?連錦衣衛(wèi)都能被他任意安排,還要你西廠何用?!”皇帝勃然大怒。 江懷越神情一肅,道:“臣在數月前就發(fā)現了蛛絲馬跡,一直都派人暗中盯著。昨日得知他強搶官妓入府,便趁勢將其拿下?!?/br> “那他現在可曾認罪?” “還未……”江懷越話才說了一半,承景帝已上下打量他一番,寒聲道,“朕聽說你近期帶著西廠番子下手頗狠,先前查辦工部侍郎一案,就有人議論說是屈打成招。” 江懷越揚起秀眉,又屈又驚:“臣辦事情都是謹遵圣意,怎敢瞞天過海?不過有些人不肯認罪,番子們只能施了些許刑罰,也是無奈之舉?!?/br> 說話間,已取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供詞,躬身獻上:“萬歲,高煥雖不肯承認,但證據確鑿。既有商人們交待的遞送財物詳情,又有官妓在他府中親耳聽到他和宋引商談再向上級行賄之事。這是那官妓的口供,已經按了手印做不得假,她現在就在西廠,萬歲隨時可以派其他官員前去提審?!?/br> 承景帝皺眉接過那供詞,看過之后下唇越發(fā)緊拗,江懷越知其內心已怒火中燒,便上前一步:“據臣所知,高煥安排進錦衣衛(wèi)的商戶子弟中,有兩人曾在山西時為非作歹,鬧出過聚眾jian|yin民婦的丑聞,卻都被高煥與其他人遮蓋了過去?!?/br> “豈有此理!如此喪失德行之人怎能進入錦衣衛(wèi)?”承景帝氣惱至極,發(fā)狠將文書扔到桌上,“還有哪些人也和這事有關?!” 江懷越略一思忖,說出了七八個朝臣姓名,甚至還包括了去年剛上任的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使周旻。承景帝震愕道:“周旻的祖父、父親都曾任錦衣衛(wèi)同知,他居然也會貪圖小利,與高煥沆瀣一氣?你可查實了?” “僅憑高煥與那些千戶還做不成此事,周旻即便并未真正出面,定也是收受了好處,對他們的行徑睜一眼閉一眼。再者說,臣現在審問出來的只怕還只有十之四五,另有不少商賈并不在京城居住。昨夜臣已派兩位百戶帶人趕往山西拿人,要等真正抓光了那一幫晉商,才可確切得知到底送出了多少銀兩珍寶。”江懷越頓了頓,低著眼簾道,“最后的數目……恐怕超出萬歲意料。” 承景帝重重呼吸了一下,站起身來來回踱步,背在身后的手指攥得極緊。江懷越知道他內心焦灼,便又道:“若萬歲覺得周旻斷然不可能貪贓枉法,那臣就先不去動他。只不過,他上任后行事過分獨斷,朝臣之中自然會有人上本彈劾……” 承景帝停下腳步好似出神,最終回過頭盯著他:“此案必得嚴查,但行事切勿過火,你也知曉那群酸儒處處盯著你的舉動?!?/br> “謝萬歲提點!臣定會謹慎小心,不讓萬歲為難?!苯瓚言诫S即下拜,語聲清朗。 他眉宇間恭順誠摯,心內早已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