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相思在心底冷笑,臉上卻是不起波瀾。楊明順折返回來,又恢復(fù)了往日那笑嘻嘻的樣子:“相思,還不感謝督公大恩?” 她這才抬眼望向河畔,漣漪輕晃,遍染金芒,江懷越身姿卓然負(fù)手而立,烏黑網(wǎng)巾飄帶飛揚(yáng),眼底眉梢盡是冷倨霜意。 相思拗著唇,朝他那邊潦草作禮,啞著聲道:“謝督公大恩,日后還請您多擔(dān)待?!?/br> 江懷越默不作聲地看著她,這樣的姿態(tài)明擺著心里有怨,可她還真是不想掩飾。 果然原先顯出的恭謹(jǐn)溫順都是假象,她從心底里是討厭他的。 楊明順卻還邀功似的上前來:“督公您看,走了個瞿信,又來了個相思,都是教坊出身消息靈通,只要對她稍加調(diào)|教,以后一定能給您搜羅有用訊息。” 他的目光卻還停留在相思那里,看著她那不情不愿落落寡歡的模樣,心里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第23章 楊明順見江懷越不言語, 還以為他在思索如何教導(dǎo)相思做個好探子,正想上前出主意, 卻見江懷越冷著臉,顧自轉(zhuǎn)身就走。 “督公?這就要回去?”他在后邊詫異地喊。 “事情都了了,還留下做什么?”江懷越步伐迅疾,頭也沒回。楊明順只得又吩咐了相思幾句,隨后加快腳步追趕上去。 相思獨(dú)自站在挽春塢前, 看那背影越來越遠(yuǎn), 心端既沉墜,又迷茫,一時竟不知以后會是怎樣的境遇。 正惴惴不安間,從河岸那邊傳來一聲急喚, 她循聲望去, 原來是春草抱著琵琶匆匆奔來。她還沒來得及想出借口解釋剛才的遭遇, 春草已經(jīng)激動得小臉通紅語無倫次:“哎呀呀我都望到了,剛才從這兒走過去的那一個, 啊啊,就是上次來咱們樓里,你還給他送過醒酒羹湯的!就那個長得漂亮的大人!怎么這次在這兒又遇到了?快點(diǎn)告訴我,他是不是主動跟你搭話了?你們都聊了些什么?他叫什么名字, 是哪個衙門的?” 相思以一種見了鬼的眼神看著她,面無表情地道:“什么都沒聊。你干什么這樣興奮?” “騙人!別以為我是傻子!”春草繞著她走了一圈,一下子抱住她的肩臂,壞笑著道, “我在河對岸都瞧得出你那眼神,看到那位大人走了,就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這里,是不是只恨相逢太晚,分離太快?看我之前說過什么,果然卉珍日出游會有桃花運(yùn),比起那些常來樓里的半老頭子,這一位和你站一起才真是般配得很……” “般配?少給我添堵了?!毕嗨紛Z過她懷里的琵琶,忿忿不平地拖著春草就往河對岸去,“你要是嫌命長,盡管再異想天開好了,以后可別怪我沒提醒!” * 趕回京城的馬車上,江懷越閉目靜坐,對面的楊明順一邊為他煮開茶水,一邊絮叨:“小的剛才都對她吩咐清楚了,她頂替瞿信,往后按規(guī)定時日傳遞訊息,若是有重要事件,可直接向小的稟告……” 他沒有回話,腦海里浮現(xiàn)的還是相思站在挽春塢堂前的樣子。未干的淚痕,隱忍悲傷的眼,以及倔強(qiáng)下拗的唇。 好像已經(jīng)不止一次看到她的這種神情了,而且多數(shù)都是因?yàn)樽约憾l(fā)。 奇怪的是,明知她心里鄙薄憎惡,卻還一次接一次地想去再次觸怒,以顯出最后她總是無奈,而自己永遠(yuǎn)是勝者姿態(tài)。 ——好像有點(diǎn)無事生非?還不夠忙么? 江懷越靠在背墊上,按著眉心罵了自己一聲。 * 折騰了大半天,相思回到淡粉樓的時候,只覺頭重腳輕,連上樓都步伐沉重。嚴(yán)m(xù)ama本以為她既然是張奉鑾特意叫去的,就該十拿九穩(wěn)能被選進(jìn)宮去,可一看相思回來時候那模樣,就琢磨出苗頭不對。 問相思,才知道若柳的死訊,嘖嘖驚嘆之后,又得知相思壓根就沒遇著機(jī)會獻(xiàn)曲,不由得氣惱責(zé)罵:“張奉鑾不是親自帶你去的嗎?怎么弄了半天連曲子都沒彈?要是能被選去給太后祝壽,咱們這淡粉樓不也沾上喜氣?你到底想著些什么?!” 相思又不能將實(shí)情說出,只皺眉道:“mama,若柳一死,當(dāng)場就亂了,大人們忙著處理事務(wù),哪有功夫再聽曲選人?進(jìn)宮也不見得就是好事,萬一圣意不滿,降罪下來,您也得跟著受牽連。” “你就不能說點(diǎn)好的?別跟你jiejie一樣,爛泥扶不上墻!”嚴(yán)m(xù)ama恨鐵不成鋼,順手拎著團(tuán)扇給了她一下,將她發(fā)間的珠花都打落了下來。相思心里郁結(jié),看都沒看一眼,就獨(dú)自進(jìn)了房間。 樓上樓下都有姑娘們看著,嚴(yán)m(xù)ama丟了面子更是窩火,站在房門口好一頓刻薄怒罵,直至驚動了客人出來探問,才悻悻然離去。 相思坐在梳妝臺前,朦朦銅鏡里映著失神面容,嚴(yán)m(xù)ama到底在門外罵了多久,她是一點(diǎn)兒都沒放在心上。腦海里全是凌亂錯雜的畫面,忽而是若柳那圓睜雙眼的慘狀,忽而是裴炎步步緊逼的叱責(zé),忽而又是江懷越那陰晴不定、寡情薄意的模樣…… 在挽春塢內(nèi),楊明順說了許多許多的規(guī)矩,她得全數(shù)接受,要不然就是背叛西廠,不僅自身難保,還會危及馥君。 她用力掐著自己的手心,真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 * 江懷越回到京城內(nèi),姚康和楊明順等人就將搜羅來的訊息呈上,他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進(jìn)宮見駕。承景帝剛為故去的李太妃禱告完畢,正覺著疲累,聽說江懷越來了,便宣他入內(nèi)。 御前當(dāng)差的還是余德廣,見了他便低聲道:“之前裴炎也求見過,萬歲爺心神疲憊,我說看著應(yīng)該也沒什么大事稟告,就沒讓他進(jìn)來。” “還是您老有眼力。”江懷越淡淡一笑,從袖底摸出一卷銀票,直接塞進(jìn)了他的手心。余德廣很順手地將之揣進(jìn)了懷里,又湊近一點(diǎn),“惠妃博得圣眷濃重,一大早萬歲爺便讓御膳房專門為她熬制了七八種羹湯,由著她選用?!?/br> “如今她還是住在景仁宮?” “是呢,聽說她還朝萬歲爺嘰咕,說好不容易才懷上龍?zhí)?,后宮人心叵測,生怕被小人算計?!?/br> 江懷越哼笑一聲,進(jìn)了乾清宮。承景帝一看到他,便揚(yáng)著眉說:“惠妃有孕之事,你可知道了?” “臣剛剛聽說,正要恭賀萬歲?!苯瓚言叫χ鞫Y,“今日又恰逢李太妃忌日,想來是她老人家在天庇佑,以期龍嗣綿延?!?/br> 承景帝對生母感情深厚,聽了這話自然心有感慨,頷首道:“朕也正有此念,倒被你說中了?!鳖D了頓,又道,“惠妃身體本就纖弱,今早對朕訴說,近日常感頭暈?zāi)垦?,夜不能寐,尤其是想到她那胞弟高煥……朕今日找你,也有此原因。?/br> 江懷越平靜道:“高煥罪行累累,萬歲當(dāng)初也是想要嚴(yán)懲此人以儆效尤,如今惠妃得懷龍?zhí)?,萬歲若是因此將前案一筆勾銷,只怕難以服眾。” 承景帝嘆息:“朕自然明白,但你也知道,自從榮貴妃之子早夭之后,這些年來后宮始終無嗣誕生?;蒎煮w虛嬌弱,萬一憂思過度傷及身體,朕也是怕后悔莫及……” 江懷越心知多說無益,拱手道:“既然如此,萬歲必定能有萬全之策,臣再說下去,怕被認(rèn)為是非要置高煥于死地不可?!?/br> “朕知道你不是公報私仇的人,高煥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待內(nèi)閣票擬了之后再作決定?!背芯暗蹖⒃掝}一轉(zhuǎn),“你今日原本是去西郊的,可曾選好了替太后賀壽的樂女?” “都已經(jīng)選定,名單寫好了,給了禮部的人去安排。萬歲需要過目嗎?” 承景帝對這具體人員自然不感興趣,江懷越順勢道:“臣今日去西郊,倒是遭遇了一件離奇案件?!?/br> “哦?說來聽聽?!背芯暗燮鹆撕闷妫瓚言铰砸凰尖?,將若柳與瞿信之死細(xì)細(xì)描述,包括裴炎闖入挽春塢咄咄逼人的場景在他口中都一一展現(xiàn),末了才道:“按說臣不該在背后議論裴公公的私事,他掌管東廠至今,也可謂是勞苦功高,只是私底下和輕煙樓的官妓有染,且還霸占著不肯松手,使得那官妓與情人走投無路殉情自殺,于情于理恐怕都說不過去。” 承景帝臉色陰沉:“難怪之前裴炎忽然前來求見,原來惹出了是非!但你說他霸占官妓,可有證據(jù)?” 江懷越取出那對金釵,呈送至他面前:“這兩支金釵,是死去的官妓若柳之物,一支掉在路上被人撿起,另一支則是臣的手下趁亂從尸首上取來的。”他這樣一說,承景帝本來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隨即揚(yáng)起下頷示意他別再遞上來。 江懷越笑了笑,將金釵托在手心:“萬歲看一眼即可,這金釵出自京城玉滿堂,因飾有極品貓眼石,價格不菲。臣已經(jīng)派人去翻出了他們的賬目,兩年來共賣出了五對。其中有一對,是刑部侍郎蔡籍所購,萬歲想必也知道,蔡大人兩年前喪妻,家中又無妾侍,只有兩個未成年的兒子。他購得這一對價值連城的貓眼金釵,又連帶著買了個精巧別致的禮盒,自然是將之作為禮物贈送他人?!?/br> 承景帝皺了皺眉:“你的意思,是蔡籍把金釵送給了那個官妓?這與裴炎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萬歲,蔡大人倒沒有流連歡場的愛好,對女色也不十分看重?!苯瓚言娇羁畹纴?,“那賬目上記得清楚,金釵與禮盒都是去年二月十七賣出的,十天之后,蔡籍蔡大人專程拜訪了裴公公?!彼D了頓,特意道,“萬歲曾叮囑臣要留意朝中臣子結(jié)黨營私之事,故此西廠檔頭各自負(fù)責(zé)探查眾臣交游情形,白紙黑字筆筆記錄,做不得假也不會搞錯。而到了三月中旬,輕煙樓的若柳就戴上了這對金釵,旁人問及是誰所贈,她卻含糊其辭。” 承景帝面色不佳,裴炎是曹經(jīng)義病退時極力推薦的人物,此人計謀深遠(yuǎn),手段多端,委任東廠提督后,也確實(shí)展現(xiàn)才干,為他剪除了不少迂腐守舊的官員。然而隨著功勞漸多,裴炎漸漸獨(dú)斷起來,有幾次甚至敢于對旨意虛與委蛇,令承景帝心懷不滿。也正是在這樣的時機(jī)下,原本效力于榮貴妃的江懷越開始進(jìn)入了承景帝的視線。 他當(dāng)然明白,提拔了江懷越之后,裴炎勢必心生嫌隙。東西兩廠既是兩柄利劍,彼此之間又存在角逐與牽制,也正是他作為君王所需要的。 “倒是查探得清清楚楚。”承景帝看著那對金釵,“可萬一你手中的金釵,是其他人買來送給那個官妓的呢?” 江懷越彎了彎唇角,手持金釵輕輕一轉(zhuǎn),露出丹鳳翅膀下的小字:白露。 第24章 承景帝被勾起了興趣, 蹙著眉頭盯住那兩個小字:“這是什么意思?” “萬歲有所不知,這打造金釵的匠師有個特殊習(xí)慣, 會在首飾不起眼處刻上標(biāo)記,且多以時令節(jié)氣為名。他所做的五對金釵,分別是春分、小滿、處暑、白露、立冬。而賬目上寫著的,蔡大人所買的金釵,正是白露?!苯瓚言秸f到此, 適當(dāng)?shù)赜兴nD, 觀望了一眼君王,又低切道,“萬歲如還不信,可宣召蔡籍進(jìn)宮, 當(dāng)面詢問?!?/br> 蔡籍被召進(jìn)宮之后, 眼見自己當(dāng)初送給裴炎的東西到了承景帝的書桌上, 嚇得冷汗直流,沒幾句就把裴炎給賣了出去。坦白說當(dāng)時因?yàn)橄胪信嵫邹k事, 又苦于拉不了關(guān)系,得知他想要博得美人一笑,才千方百計地找到了玉滿堂有名的匠師,買來這對貓眼金釵獻(xiàn)到了他府上。 承景帝越聽越惱怒, 斥退了蔡籍之后,便沉下臉又令人去把裴炎叫來。江懷越在一旁誠摯地道:“萬歲既然要盤問裴公公,臣之前與他有些矛盾,懇請避嫌退下?!?/br> “你就在這兒, 當(dāng)面對質(zhì)豈不是更好?” “畢竟都是侍奉萬歲的,裴公公資歷又在臣之上,若是認(rèn)為臣借機(jī)小題大做,以后東西廠結(jié)了仇,為萬歲辦起事來不順當(dāng),倒是臣的不對了。”江懷越頓了頓,又笑道,“而且聽聞裴公公最擅長以情動人,要是等會兒他在萬歲面前聲淚俱下,臣站在一邊還真是尷尬得很……” 承景帝默默點(diǎn)頭,讓他暫時告退,獨(dú)自等著裴炎覲見。那裴炎起先求見不果,便讓手下緊急去捉拿瞿信家人,誰知卻撲了個空。另一隊(duì)親信趕往玉滿堂企圖毀滅證據(jù),卻在半路遭遇一伙蒙面人的襲擊,等到擊退敵人再去店鋪,已是門戶緊閉,店主和匠師也都被人搶先帶走。 等他趕到御書房覲見,一看承景帝那臉色,就知道情勢不妙,當(dāng)即痛心疾首地傾訴挽春塢之事,指責(zé)江懷越非但派遣細(xì)作勾引他設(shè)在教坊的眼線,失敗之后還栽贓嫁禍,企圖誣陷他與官妓有染,玷污其聲譽(yù)。 要說裴炎不愧是在宮中廝混幾十年的老手,這一場哭戲十足動情,可惜承景帝早有思想準(zhǔn)備,他越是涕淚交流,君王越是鄙棄。那裴炎還待攻訐江懷越陰險狡詐,卻被承景帝喝?。骸澳阕约旱氖虑檫€沒說清楚,休要再東拉西扯!朕以前一直信任于你,可你近年來越發(fā)放縱,背地里做了些什么當(dāng)朕一無所知?宮里那么多宮女,隨便挑個當(dāng)對食就罷了,教坊司的官妓你也要強(qiáng)占不放,可曾有一點(diǎn)羞恥之心?若是朕再寬厚相待,你是不是還要三妻四妾,橫行無忌?” 裴炎連連叩頭,再三強(qiáng)調(diào)若柳只是他手下安排的眼線,但那對貓眼金釵就擺在面前,任憑他如何辯解也顯得虛偽蒼白。承景帝拂袖斥責(zé):“身為東廠提督卻行為不檢,要不是看在你曾立下不少功勞的份上,朕現(xiàn)在就能將你趕出京城!滾回去閉門思過,三月之內(nèi)休要再出現(xiàn)在朕的面前!” 裴炎有苦說不出,看君王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再強(qiáng)求寬恕,只能誠惶誠恐地暫時告退。出了殿門,卻不馬上離開,過不多時果見江懷越從御書房旁邊的門內(nèi)出來,不由得冷笑數(shù)聲,在拐彎處陰惻惻道:“不過是死了個官妓,就能往我身上潑好大一盆臟水,江督主在萬歲面前能說會道,卻還躲在暗處不露面,難道是怕裴某報復(fù)?” 江懷越拱手微笑,態(tài)度不卑不亢:“您這說的哪里話,若柳之死在場之人都看在眼里,萬歲要過問,我又不能偏幫著您不說實(shí)情。要說報復(fù),恐怕裴廠公也不是那樣心胸狹隘之輩,否則被萬歲知曉,您豈不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 “你!……” “哦對了,聽聞裴廠公被禁足三月,期間東廠事務(wù)萬歲都交予江某暫理。”他嘆了一口氣,“萬歲仁慈,也是個有情的圣主,裴廠公若能修身養(yǎng)性,定能重得任用。江某還有事要忙,就不多談了?!闭f罷,一振曳撒,便施施然往另一方向行去。 裴炎眼看他儀態(tài)瀟灑地遠(yuǎn)去,氣得嘴角下垂,咬牙切齒道:“江懷越,有本事別讓我抓住半點(diǎn)把柄,不然的話,定叫你對今天所作所為悔斷腸子!” * 黃昏時分,天幕斑斕若錦,赤紅夕陽映照著綿延宮墻,四下空曠寂靜。江懷越獨(dú)自往昭德宮方向走,才望到朱檐金瓦,便有小太監(jiān)急急迎來:“督公來得正巧,娘娘正差小的去找您呢!” “娘娘今日心情如何?”他邊走邊問。 小太監(jiān)瞧了瞧四周,苦著臉湊近他道:“別提了,從早上到現(xiàn)在都沒怎么用膳,身邊宮女被責(zé)打了好幾個……大家伙兒都不敢多嘴,這不就等著您來救命嗎?” 他淡淡一笑,隨著小太監(jiān)進(jìn)了昭德宮。正值晚膳時間,早有宮女太監(jiān)布好了滿桌珍饈,桌前卻不見榮貴妃身影。侍奉的人不敢去勸也不敢端走,只好齊齊等候兩旁,站得腿腳發(fā)麻。 江懷越掃視一眼,躬身撩起了低垂的透云紗幔,向斜倚在楠木卷葉羅漢床上的榮貴妃下跪磕頭道:“娘娘萬福金安?!?/br> “安什么安?就剩我孤魂野鬼似的在這等死,你來看我一眼,算是臨別送終?”富麗雍華的榮貴妃背對著他,連頭也沒回。 江懷越素來知道這位出身宮娥的貴妃娘娘口無遮攔,哪怕在萬歲面前都敢直呼你我,說出這樣的話自然也不以為奇。他還是跪著不起,故作驚愕道:“娘娘何出此言?難道是鳳體欠安,臣這就叫人去請?zhí)t(yī)……” “少跟我裝蒜!”榮貴妃氣得翻身坐起,黛眉橫挑,“惠妃的事情是個人都知道了,你還在我面前演戲?” 江懷越愣了愣,嘆氣道:“臣知道娘娘心里定然不悅,因此不敢主動提及。娘娘既然指明了,那臣也斗膽說一句——”他眼角余光往兩旁一睨,榮貴妃雖是氣惱著,也明白其用意,當(dāng)即冷著臉揮手斥退了眾人,朝他道:“起來說話!” 江懷越這才站起,微彎著腰換上了柔切語氣,款款道:“惠妃有孕,不僅娘娘氣惱,臣也心生惶恐。先前高煥那事令得惠妃對臣懷恨在心,她若是要有所舉動,勢必會先在萬歲面前說臣的是非。臣又是娘娘宮里出來的,萬一有什么事情,娘娘千萬不可替臣出頭,否則只會被她一石二鳥,全數(shù)擊破?!?/br> 榮貴妃冷笑道:“你這是什么意思?她才查出懷了胎,咱們就好似大難臨頭?平素也沒見你這樣膽小怕事!是不是萬歲爺對你說了什么?” “萬歲只是想把高煥的死罪免除,具體事宜還要等待內(nèi)閣票擬,畢竟此案牽扯眾多,若只因惠妃懷孕而赦免了高煥,朝臣們也會議論紛紛。大學(xué)士劉同甫等人嫉惡如仇,即便萬歲有心寬恕,相信他們不會就此答應(yīng)?!?/br> 他目光一轉(zhuǎn),低聲道:“臣剛才的那番話并非示弱,而是誠心勸誡,娘娘心直口快,是個爽朗性子,而惠妃心機(jī)叵測,善于搬弄。況且如今宮中都在觀望,娘娘若能平靜對待,不僅不會中了惠妃的計謀,還會令萬歲倍感欣慰。若是被激怒起來,豈非自亂陣腳?只要臣與娘娘共進(jìn)共退,定不會讓她攪亂如今的形勢。” 榮貴妃抿緊朱唇,過了片刻才道:“要不是我兒早夭,怎容得她現(xiàn)在拿喬!我看她那嬌嬌嬈嬈的樣子,能不能生下龍子還另說呢!” 江懷越忙做了個噤聲手勢:“娘娘慎言,此前宮內(nèi)宮外就有些流言……” “說我把持后宮,下藥令其他妃嬪懷不上?”榮貴妃冷笑,“她高惠妃要是真有能耐,就不吃不喝不見人,免得被我毒害!” * 朝江懷越發(fā)xiele一通不滿之后,榮貴妃才算暫時緩過來。他親自侍奉著她用了晚膳,見天色已晚,便告辭離去。 一彎眉月靜懸長天,風(fēng)過長墻枝葉輕響。西華門那邊一直都有他的專屬值房,今晚回西廠也無事,江懷越便打算去值房過夜。偌大的紫禁城到了夜間猶顯寂靜,他難得沒帶隨行人員,獨(dú)自前行于宮墻之下。 遠(yuǎn)處宮闕巍巍,角樓上的燈火遙不可及,忽明忽暗,仿佛深海夜幕間的寒星。 這里仿佛就是汪洋大海,廣袤無垠,平靜時萬物停滯,每個人只在屬于自己的一方囹圄或悲或喜,無所謂等待還是掙扎。時間好似流沙,緩慢卻又不可抑制地帶走眾多奢望與幻夢,到最后空余對鏡霜鬢、紅顏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