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江懷越神色黯然:“是……萬歲賜予義父藥酒,可惜余公公和楊明順趕到曹府之前,義父因為發(fā)現(xiàn)了義母與管家的私情而狂怒不已, 非但殺害了兩人, 還引得舊病發(fā)作。臣心急之下給他飲下藥酒, 可惜沒多久, 他還是支撐不住,就此離世……” 承景帝皺緊雙眉:“那你去到曹府時, 難道沒有阻止他?” “臣去的時候,義父已經(jīng)殺害了他們,甚至還持著利劍追殺出來,神志都有些不清楚了。余公公和楊明順都親眼所見, 還有那些曹家的仆人,也在院門口看到此景?!苯瓚言绞冀K郁郁寡歡的樣子,“臣若是早知如此,就應該盡快趕到曹府,也許還能挽回一切,可惜……” 承景帝面色亦很是凝重,沉聲道:“曹經(jīng)義也是宮中的老人了,居然遇事如此沖動……死者已矣,不再多言,你既然是他的養(yǎng)子,就該為他安頓后事。還有,你義父之死不太體面,吳氏與管家私通之事休要外傳,只說曹經(jīng)義是舊病復發(fā)而亡故的就可以。至于那些目睹此景的家丁,你需得讓他們不可泄露才是?!?/br> “臣明白?!?/br> 承景帝又傳口諭撥給銀兩為曹經(jīng)義治喪,江懷越叩謝皇恩之后,想要起身離去,卻聽他又道:“之前你曾經(jīng)說,東廠暗室內(nèi)存有云岐案件的卷宗?而且最近曹經(jīng)義可能去過那里?” 江懷越一怔:“是?!?/br> “云岐之死已經(jīng)過去十年,朕聽你說了此事,才有所念及。”承景帝淡淡道,“明天一早,你去將那些卷宗都拿來,” 江懷越心頭震了震,看著承景帝,卻也不敢貿(mào)然詢問。只應諾一聲之后,告辭離開了寢宮。 * 在趕回西廠的路上,楊明順忍不住問起后續(xù),江懷越將承景帝最后的話告訴了他。楊明順訝然,又轉(zhuǎn)而喜形于色:“萬歲要看卷宗,那豈不是說明他對這案子也有了疑心?說不定從中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就能為云大人翻案了!” 江懷越卻沉默不語。 楊明順疑惑道:“督公,你怎么一點都不高興?要是云大人能翻案,相思不就能順理成章 脫離樂籍?那往后,還不是想干嘛就干嘛,您也不必總是偷偷去樓下等她了……” “萬歲是真的要翻閱舊案記錄?”他撩開簾子一角,望著外面的沉沉黑夜,只說了這樣一句。 楊明順愣神了。 馬車轔轔,駛回到西廠時,街面上都已經(jīng)不見一個人影。江懷越快步步入,徑直去了鍛造坊后的小屋。黃百戶與匠師果然還守在那里,見他進來,不由站起:“督公,難道現(xiàn)在就要取走?” “明日一早,我要帶著進宮。”江懷越面無表情道。 黃百戶與匠師對視了一眼,面露尷尬。之前說最早也得過一個晚上,如今督公果然清早就要,兩人在心里哀嘆一聲,今天晚上恐怕是沒法睡覺了。 江懷越叮囑過后,回到了自己在西緝事廠僻靜的住處。 漆黑無光的房中,簾幔低垂,他在門口站了片刻,想要去點亮燭火,可走到桌旁,卻又覺得此事似乎多余。 他慢慢地走到床鋪前,默無聲息地坐在黑暗里。 手背上被吳氏臨死前抓破的傷處,還在隱隱作痛。 他握緊了手,掌心冰涼。 很奇怪的感覺,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親手了結(jié)別人的性命,十五歲的時候,就跟在曹經(jīng)義后面,聽從他的指令,在東廠詔獄里,以同樣的方式勒死了一個年輕的官員。 后來,又奪取了不少的性命。 區(qū)別只在于,有些是他親手殺害,更多的則是運用各種計策而已。 隨著年紀增長,看到別人因自己而死,竟也漸漸麻木,甚至只當做完成了某項事務,絲毫不起波瀾。只是現(xiàn)在…… 他身處黑暗,腦海中全是曹經(jīng)義被灌下藥酒時的猙獰面目,以及吳氏最后掙扎不已,青筋暴現(xiàn)的那雙手。 從溫涼至冰涼,手的觸感還是那么清晰可辨。 ——你是什么身份自己還不知道?不過是被人玩了就丟棄的東西!她的心她的身,永遠不會滿足。就算是對著你笑,也都是在演戲! ——我偷情,可我又有什么錯?是個女人,都忍不了! 尖利的咒罵聲在腦海盤踞,像利刃像細線,來回割裂了他的心魂。 連殺人都不怕的他,居然坐在黑暗里,自心底泛起了陣陣寒意。這寒意很快侵襲全身,甚至連呼吸都帶著冰涼感覺。 怨偶。 他很早就看得出義母與義父之間并沒有什么感情,可是少年時期的他,曾經(jīng)還以為,他們相處久了,哪怕義父也是太監(jiān),義母會像家人一樣跟他生活下去。 可是那些年過去了,他們之間非但沒有增長出一絲好感,反而在仇恨深海中沉溺戕殺,最終死得慘烈。 當初義父娶她,帶著她進入喜堂時,恐怕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幕。 時間是粗糲砂石,能磨傷本就脆弱不堪的靈魂,吞滅曾經(jīng)期待的夢想。 手掌間那種冰涼濕滑的感覺始終還在,江懷越倉惶起身,走到桌旁,將雙手一下子浸入了盛著冷水的盆里。 他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洗著自己的雙手。 眼睛卻直視著前方晦暗的墻壁。 許久之后,他才木然回首,又來到書桌前,憑著印象打開抽屜,從最深處取出了一個銀質(zhì)的小盒子。 沒有光亮的地方,是看不見盒子上纏綿華美的花紋的,但是他能感知到。 他慢慢地走回床榻前,脫掉了繁復厚重的外衣,隨后在黑暗中,握著這個銀色盒子,躺了下去。 * 次日清早,江懷越起身后,將銀盒重新收回原處。 他先去了鍛造坊內(nèi),隨后再離開西緝事廠的時候,忽然停頓了腳步,向楊明順道:“你先去為我辦件事?!?/br> “什么?”楊明順愣了愣。 “去一趟寶慶齋,叫老板準備這些東西?!彼麖男渲腥〕龇夂玫囊环庑牛唤o了楊明順,“里面的寶鈔,算是訂金,具體還需要多少,叫他準備好以后,拿到這里給我過目?!?/br> “……哎?是?!睏蠲黜樳€沒完全想明白的時候,江懷越已經(jīng)快步走出了大門。 楊明順捏了捏信封,掂量著督公剛才說的話,怎么感覺有點不同尋常? * 江懷越入宮后,將從東廠密室重新取出的云岐案件所有卷宗都呈上,也包含云岐與臨湘王的來往信件。 承景帝慢悠悠翻閱了數(shù)頁之后,將案卷擱置一旁,道:“朕抽空會看一遍,沒別的事,你先忙自己的去吧?!?/br> 江懷越見他未曾多留意那兩封信,心略微放松了一些。于是叩謝辭別,悄悄退出了南書房。 才下臺階,余德廣帶著司禮監(jiān)另一位公公前來找他,說是太后壽宴在即,之前選進宮的那群樂女舞姬卻害怕緊張起來,總是彈奏得不在調(diào)子上,舞蹈也慌里慌張不甚瀟灑。他既然負責當時的選擇供備,自然要盡職到底,只得跟著兩人去了排演之處。待等此事處理完畢后,先派去曹府料理曹經(jīng)義后事的手下又派人來傳,通稟了不少事項,件件都要他決斷。 江懷越本來以為忙到傍晚能稍有喘息,然而貴妃那邊又叫人來喚,他無法推辭,只能趕去了昭德宮。 榮貴妃本也并沒什么急事,無非是詢問曹經(jīng)義如何病故了這類問題,江懷越依照與皇帝的達成的共識,將半真半假的內(nèi)情告知了貴妃,隨后又被拉著陪同下棋。待等從昭德宮出來時,放眼望去,天幕暗藍,寒月初升,竟然已是入夜了。 他慢慢走在寂靜宮道上,淺淡的影子與之為伴。 從這條宮道穿過一座偏殿,前方就是通往御馬監(jiān)的方向了。江懷越正獨行,忽聽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望去,是數(shù)名宮女神情緊張地奔向這邊。她們望到了他,連忙又斂聲屏氣止住了腳步,紛紛小聲問候行禮。 “慌里慌張的,干什么?”他沉著臉,不怒自威。 為首的宮女急切道:“惠妃娘娘發(fā)了夢魘,怎么叫都叫不醒,奴婢們想去告知萬歲?!?/br> 江懷越眉間一蹙,揮手讓她們過去,沒過多久,才往前走了一段路,迎面又撞上了背著藥箱匆匆趕來的金玉音。 “督公。”金玉音忙而不亂,向他行禮。 “這是去看惠妃?” “是,娘娘最近其實一直睡眠不寧,身心憔悴……”金玉音嘆息一聲,“之前的打擊太過嚴重,傷身又傷心?!?/br> 江懷越?jīng)]有回話,金玉音匆匆走了幾步,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過頭,“對了督公,今天我熟悉的宮女還說,貴妃向身邊人打聽,想知道您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家室呢?!?/br> 江懷越心口一頓?!澳锬镌趺礇]在我面前說起?” 金玉音訝然道:“直接詢問多不好意思啊,想來是娘娘感覺到您近來對她的關切少了一些,因而產(chǎn)生了疑惑。不過督公……”她抿了抿丹朱薄唇,眼里清亮如山泉,“您以前一空就往昭德宮跑,近來似乎是去的不多了?” “我很忙,剛才又跟娘娘解釋了一次?!苯瓚言綄徱暳私鹩褚粢谎郏敖鹚舅?,您也應該趕去景仁宮了,我身上的事,都是小事……” “是了,多謝提點?!苯鹩褚暨@才背好藥箱,快步朝著景仁宮而去。 * 朝陽穿透厚厚的灰色云層,投射出萬道金芒。 盡管天氣一天冷似一天,但淡粉樓內(nèi)始終都是笑語歡歌,不見半分悄寂蕭條之意。笙簫聲如鳳舞長空,吹動滿廳堂暖意如春。 相思抱著琵琶正在臺上演奏,已有數(shù)名熟客步入大廳。她遙遙頷首行禮,一曲既罷,才款款下臺,就已被那一桌點了過去。 相思朝著眾人行禮之后,斜斜坐在了一側(cè)。這群人皆是京城富商子弟,說是其中一位新近被選拔入了錦衣衛(wèi),正是意氣風發(fā)之時,便來到淡粉樓歡飲。 席間眾人高談闊論,話題百出,多數(shù)都是奇聞軼事,忽而有人擱下酒杯,問道:“你們有沒有聽說以前統(tǒng)領東廠的曹經(jīng)義死了?” 相思本來正在為旁邊的人倒酒,聞言微微一怔。 “當然知道,這不是正在辦喪事嗎?我家就在邊上,呵,那鋪天蓋地的紙錢亂飛,差點把我們家后花園的池子淹了。” “說來這曹府可真是陰森,我怎么聽說那天晚上,里面吵吵嚷嚷的,陳兄,你是否也有耳聞?” 那個胖臉的年輕人皺起眉,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那天我也聽到了,像是有人歇斯底里叫喊……可是誰敢出去多看一眼,多問一聲?如今忽然傳出曹經(jīng)義病死的消息,更離奇的是,他那個年輕貌美的妻子也懸梁自盡殉夫了。各位,你們說說看,這老太監(jiān)死了,夫人居然會癡情至此?不是叫人納罕嗎!” “我還聽說他們的管家失蹤了,這前后聯(lián)系起來,可真是一筆糊涂賬!” 胖臉青年做了個手勢,神秘道:“你們知道嗎,其實那天晚上,從宮里來了幾個有權勢的太監(jiān),其中有一個就是曹經(jīng)義的干兒子,當今西廠提督……” “江懷越?他怎么也會出現(xiàn)?”眾人驚訝。 “那我也不知道,只是……”胖臉青年有意頓止,見眾人更迫不及待地流露出探究的眼神,才竊竊道,“據(jù)說這對養(yǎng)父子之間關系可不好,那江懷越素來心狠手辣,深夜入了曹府,后來就傳來曹經(jīng)義死訊,就連夫人也自盡身亡,你們想想吧,是怎樣的內(nèi)情?” 有一人按捺不住,激動道:“必定是他和曹經(jīng)義有爭執(zhí),就一怒殺了自己的義父義母,真是個忤逆不孝的東西!” “哼,我看沒那么簡單!”另一人挑著眉梢,“我也曾見過曹經(jīng)義夫人,長得可算是端莊秀麗,嫁給那個死氣沉沉的老太監(jiān)簡直是活活糟蹋了。諸位可曾看到過江懷越?他雖也不是真正的男人,但比起曹經(jīng)義就年輕太多,長相也俊美,你想,他年少時候起就多次出入曹府,那個曹夫人能甘愿守著行將就木的曹經(jīng)義,而對江懷越不另眼相待?” 眾人哄笑起來?!澳愕囊馑际钦f曹夫人和江懷越有染,而jian情敗露后,他便一不做二不休殺人滅口?” “怎么,有什么不對?”那人不服氣地問。 最先提起話題的人鄙視道:“區(qū)區(qū)一個曹夫人怎么會被江懷越放在眼里,全京城的人有幾個不知道,他可是從昭德宮出來的,要說起榮貴妃娘娘,那才算得上是西廠提督離不開放不下的倚靠呢!” 此言一出,眾人又一次懷著詭譎的笑意,互相對望著舉杯歡飲。 相思持著酒杯,望著滿桌珍饈一時出神,聽得邊上的年輕人呼喚,方才換了笑顏,為他倒?jié)M了琥珀色的美酒。 “眾位公子爺,這宮闈里的事情,可不好胡亂猜測,如今廠衛(wèi)眼線探子眾多,保不齊旁邊就有……萬一被他們聽去上報,本來只是酒席間的玩笑話,反倒招致大禍臨頭,可真是后悔莫及了呀!” 第112章 雖然相思說話輕言軟語, 但其中蘊含之意讓那群年輕人都為之警醒, 剛加入錦衣衛(wèi)的那個做東之人馬上道:“相思姑娘說的對, 咱們還是小心為上,得罪了西廠可不是花錢就能擺脫的麻煩?!?/br> 眾人也順勢閑聊起別的話題, 歡聲笑談中, 關于曹經(jīng)義之死, 以及江懷越與榮貴妃的坊間傳聞,很快就被他們拋之腦后。 相思在席間盡心作陪,直至他們宴飲玩樂結(jié)束, 送出大廳,才返身上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