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其一為年輕女子,身穿紫緞暗花紋的夾襖,外罩著藕荷刺繡比甲,素白的襕裙?jié)崈魺o華,只在裙角以精巧的繡工點綴了雙道翠葉繁花,作為壓腳,別致秀雅。 或許是因為風大寒冷,她肩后還披著玄色披風,臉上亦佩著擋風的面紗,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只一雙秋池似的鳳眸露出,正望著相思,隱隱有幾分審度之意。 她的腰間亦懸著禁步,步移而墜不動,穩(wěn)貼端莊,金葉纏繞白鶴昂首,口中含著明珠,流注著溫潤的光。 在她身側,則是一名仆婦打扮的中年女子,面目肅然,目光凌厲。 相思愕然,白裙女子默默看著她,秀眉微微蹙起。 “你就是相思?” 她輕聲問起,聲音清潤似甘釀,卻含著說不出的疏離之感。 相思點點頭,試探道:“請問你是……” 她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徑直走向臺階,從相思身邊緩緩走過,先是不看她一眼,直至蓮步輕移踏上了第二個臺階,才略微回眸看了看她,淡淡道:“進來?!?/br> 相思實在不明白這個女子的身份,在她和江懷越交往的日子里,乃至再往前,從認識他開始,從未在他身邊見過其他女子。 但是對方雖只帶著三名女仆前來,卻無形中顯露貴胄神韻,那一種自然而成的典雅端方,是她不曾有過,也不能學會的。 她看著那白裙女子輕輕步入正屋,裙邊的禁步仍舊不發(fā)出一絲響聲。 于是她也小心翼翼地提起裙子,踏上了臺階。 雖然已經(jīng)足夠謹慎克制,但在走臺階時,她的禁步還是不可避免的撞擊搖晃,發(fā)出了清越響聲。 已走入正屋的女子不由又回望一眼,眼神里隱約產(chǎn)生不滿和鄙夷。在侍女與仆婦的陪伴下,白裙女子在正座落座,揚起下頷示意:“你過來?!?/br> 相思完全處于一種不辨東西的狀況下,一來吃不透對方到底是什么身份,二來被這壓人的氣勢震懾得不敢隨意。想到既然是督公叫她等在此地,那現(xiàn)在的這女子恐怕也是身份不俗之人,因此猶猶豫豫向前走了幾步,屈膝行禮道:“淡粉樓相思,不知jiejie是哪一位?原先好像從未見過……” 此話一出,卻招來白裙女子的冷哼:“你平素就是這般說話的嗎?” 相思更不明白了,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有禮了:“是……是我說錯了什么?” 方才還溫文典雅的女子忽的蹙起雙眉,訓斥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是什么身份,輪得到來與我姐妹相稱?” 相思一震,有寒意自心底涌起,但臉上還是不改神色,只是低垂了眼簾道:“姑娘請恕罪,我實在是不知您到底應該如何稱呼……想著您也許與大人也熟悉,便叫了一聲jiejie,如果您不愿意,那就不叫吧?!?/br> 此時一直沉著臉的仆婦忽然開口:“大膽,什么jiejiemeimei又姑娘的,你想套什么近乎?此是宮中的掌事姑姑,你這種煙花女子,還不下跪叩首?!” 相思一驚,雖有不愿,但還是只好跪在正屋中央,卻又詫異道:“您是宮里頭的姑姑,為什么會來這里?” 白裙女子漠然道:“還不是因為你,行為放蕩,有失體統(tǒng)?否則你我身份懸殊,我又怎會特意離宮前來這等荒僻地界?” “……行為放蕩?”相思不免郁結,強忍著不悅,“不知您說的到底是什么事?我是教坊中人,比不得宮內(nèi)人守規(guī)矩,可不管我做了什么,似乎也和您沒有多少關系……” “事到臨頭還嘴硬?你是為了誰人來到此處等待?我若是不清楚內(nèi)情,會專程出來找你?”白裙女子冷哂一聲,呵斥道,“提督大人是怎樣的身份,容得你這等卑賤之人覬覦褻瀆?你不要以為自己妖媚可人,就隨意勾引招惹,你可知道他是昭德宮貴妃娘娘的心腹親信,平日里與什么人走得近,或是結交了多少官員,都得向娘娘如實稟告!” 絲絲涼意蔓延至相思周身,她跪在青磚地上,雙膝僵硬生疼。 “聽這意思,是貴妃娘娘派您來的?”原先還存著的客氣笑意漸漸淡去,相思冷冷地看著她。女子傲然一笑,目光爍動:“那是自然!我本來也不管這宮外的事情,只是娘娘有口諭傳來,我才只能前來尋你。要知道,江提督自幼進昭德宮服侍娘娘,衣食住行樣樣伺候到位。因其心細體貼,行事機敏,博得娘娘恩寵,后來又推薦給了萬歲,才使得提督大人得以受到重用。這其中的門道又豈是你一介官妓能明白的?提督大人若是閑暇時去了你那樓中飲酒,你只管盡心伺候便是,又怎能夠不知廉恥糾纏不清,這也是你配染指的人物?” 相思被她這一頓叱罵震得滿心憤懣,就連手指亦緊攥不放。 這一番話語令她非但有怨,更有恨。 作為官妓,她其實早已經(jīng)歷過各種辱罵痛斥,然而今日卻是因為與江懷越深交而被人追出宮來訓斥,實在是讓她難以接受。 她想要忍耐,不要給督公增添麻煩。然而白裙女子邊上的仆婦又變本加厲喝道:“為什么不做聲?姑姑跟你說話,你怎么連一點回應都沒有?教坊里的人,就是這樣不懂禮數(shù)的?!” 相思咬住下唇,過了片刻才抬頭爭辯道:“既然您已經(jīng)知道這事,我也不隱瞞了!但您和娘娘可能都想錯了,我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配得上或者配不上督公的!我在樂籍,這顆心卻是干凈的,用一顆水晶琉璃心,焐熱了去待他,不讓他孤寂無奈,這又算得上什么不得見人的丑聞?!” “他孤寂無奈?我看你是無中生有!”白裙女子譏諷道,“若不是貪圖錢財或是權勢地位,你這種風月場的老手還會對他念念不忘?真正是演戲演得精彩,卻忘記了自己是什么貨色!” 背后大門未關,寒風忽忽卷進,相思跪在堂中,怒目而對,怨憤道:“這位姑姑,您對我成見太深,我從不避諱大人的身份,這在我認識他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曉。若是為錢財為權勢,我座下貴賓無數(shù),難道還選不出一個半個作為依傍的,還非要等著纏著,讓江大人慢慢動心?” “你,還敢反駁?!真正是沒有教養(yǎng)毫無廉恥!”白裙女子秀目生寒,發(fā)令道,“林mama,還不動手?!” 那健壯的仆婦當即沖上前來,在那兩名少女的協(xié)助下,將相思雙臂牢牢按住,強壓著她的頸項,要她低頭認錯。 相思拼死不從,脖頸處已被那婦人抓得通紅發(fā)腫,不由憤然罵道:“宮里頭的事情你們要管,現(xiàn)在竟然還追出大內(nèi),我相思何德何能,還需要娘娘惦記,需要姑姑教訓?!” 白裙女子雙目一寒,身子挺直。 “不知悔改的小賤人!”那仆婦一把揪住相思的發(fā)鬟,抬手就往她臉上招呼過去。 第114章 這一記耳光既重且狠,直打得相思嘴角都滲出血痕。 有那么一瞬間, 她甚至眼前發(fā)花, 片刻之后, 才感覺到臉頰火辣辣的疼痛,整個心都揪緊了起來。 不可遏止的怨憤從心底如火焰狂升, 她委屈, 她憎恨, 可是那兩個少女將她牢牢按住,仆婦又揪住了她的衣領,一雙眼睛冷厲似電。 “這一巴掌,是教訓你不懂規(guī)矩, 膽敢在我們面前大呼小叫!” 仆婦啐了一聲, 堂上坐著的白裙女子靜靜看著眼前景象,平淡道:“今天來, 一是給你長點記性,二是正告你, 提督大人是貴妃娘娘的心腹,你這種煙花女子可得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從今往后, 少在他面前賣弄風情!” 相思的呼吸都在發(fā)抖,可她還是堅持著挺直身子,盯著那女子冷笑道:“賣弄風情?你以為是我使勁手段才將他誘騙到手?要不是大人心里有我,要不是大人抵抗不了與我相處的歡樂,我又怎能強迫他記掛牽念?!” “事到如今還要不服?!”白裙女子目光生寒, 不禁起身迫至近前。那仆婦自動退后幾步,女子直視著相思,倨傲道:“你好好聽著,貴妃娘娘是不會允許有你這樣的人存在的,提督大人哪怕暫時被你迷惑,最終也不可能與你有任何結果。說直白一些,江懷越這輩子,即便權勢在手,呼風喚雨,然而他無論生死,都是皇宮大內(nèi)的人,何曾輪得到你來觸碰?!” 說罷,轉身便往外走去。 相思氣得渾身發(fā)顫,竭力反抗之下,竟掙脫了少女的控制,踉蹌著朝前一步:“我相思喜歡上的,從不會因為別人不允許而就此罷手。貴妃娘娘對提督大人關愛是好,可是這關愛是不是來得太過失當?江懷越是活生生的人,他不是宮里的擺設,也不是娘娘的孌寵,他有自己的喜好與嫌惡,也有自己的過去與將來,怎么能夠因為娘娘不樂意,就抹殺了他的一切選擇?!” 白裙女子原本以為相思挨了耳光又被訓斥之后,會委屈傷心哭哭啼啼,誰料她竟越挫越勇,大有不可壓制的態(tài)勢。她在宮中何曾被人這樣凌厲頂撞過,這一席話將她心底慍怒點燃,正巧小廝端著茶盤走到門前,看到里面這場景,尷尬著想要往回。她劈手拿起剛倒出的一杯熱茶,朝著相思臉上就潑了上去。 一旁的仆婦順勢大叫起來:“今日非打死這賤婢不可!” 相思閃躲不及,還是被熱茶澆了半面,羞憤之余不顧其他,拔出發(fā)間珠釵,便往對面刺了過去。 仆婦和少女連忙出手阻攔,但那珠釵尖端已經(jīng)刺中了白裙女子臉頰,險些將她的面紗都撕扯下來。 女子一聲驚呼,捂面而退,聲音都在發(fā)顫:“你……你是找死不成?!” 仆婦見狀,一把反剪了相思的手臂,惡狠狠就要將她推至墻角再行毆打。這時卻聽院門一開,先前出去的那個隨從匆匆奔來,似是聽到了里面的吵鬧聲,一見白裙女子捂著臉靠在門邊,便焦急問道:“怎么回事?” “她拿釵子刺我!”女子攥緊了手指,眼里既有恨意,又有慌張。 隨從一皺眉,迅疾道:“出來已久,還是趕快回去吧,以免夜長夢多。” 仆婦正準備收拾相思,聽到此話不由回頭道:“就這樣放過這個賤人了?” 白裙女子忍著痛搖了搖頭,做了個手勢之后,帶著那隨從快步走向院門。兩名少女隨即跟上,那仆婦哼了一聲,朝相思道:“便宜你了,按照我的性子,準將你收拾得不能動彈!” 說罷,抓住她的衣領重重往后一推,隨即追趕了上去。 這一行人很快就離開了院子,先前還吵嚷不休的正屋內(nèi)只剩相思一人。 她抱著雙膝倚在墻角,緊緊抿著唇,用力拭去了滿臉水痕。冰涼的手觸及臉龐,才又感覺到脹痛難忍,一直強忍著的淚水,不由悄無聲息地滿溢而出。 * 大門外車夫已經(jīng)坐上了車頭,白裙女子在隨從的陪同下出了宅子,抬手碰到臉頰,還是陣陣疼痛。隨從在旁看了幾眼,不禁擔心道:“面紗上都沾了血,傷的不輕……” 她背脊發(fā)涼,唯恐就此落下傷痕,見四周無人便取下面紗,強自鎮(zhèn)定問道:“刺得深不深?” 他細細查看一番,道:“還好,只是劃破了一層皮?!?/br> 她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氣,然而事出突然,還是讓她心有余悸,畢竟面容如果留下疤痕,那以后的人生可以說是徹底灰暗無光了。 故此也不再逗留,吩咐一聲后,便獨自上了馬車,那隨從也坐在了車夫邊上。另兩名少女和那仆婦則登上了當時送相思過來的車子,兩輛車子先后啟程,不一會兒就駛離了巷子。 就在這兩車駛出巷口不久,那宅子的斜對面拐角處走出一人。 水色行云紋的長襖,絳紅織金裙沉沉墜墜,步伐略顯猶豫,眉間亦含著幾分疑惑。 她在宅院門口徘徊了片刻,終于走上臺階,扣響了門扉。 寂靜中,聽不到半點回應。 她怔了怔,之前明明看到相思進了這院子,而后白裙女子等人進入,本來以為會出現(xiàn)的江懷越卻始終沒有到來。再后來,她們匆匆出來乘車離去,相思卻沒有跟隨而出…… 她難道還留在里面?那為什么不出來? 馥君皺著眉思忖片刻,心里隱隱不安,最終還是推開了大門。 吱吱嘎嘎的聲音在空寂院落里聽來格外清晰。 馥君猶豫著邁進一步,本來還在想著是否該進去查看,忽聽得里面?zhèn)鱽砹穗[隱約約的哭泣聲。 聽到這聲音,她心頭一驚,顧不上考慮太多,繞過影壁走向正屋。 空蕩蕩的屋內(nèi)桌椅齊整,她開始還懷疑無人在內(nèi),直至踏進屋子,才發(fā)現(xiàn)坐在墻角哭泣的相思。 馥君驚詫不已,快步上前扶住她肩膀:“你怎么會一個人在這里?!江懷越呢?” 相思震驚地看著她:“jiejie?你怎么……” “先別問我了,到底怎么回事?”馥君俯身將她攙扶起來,看到她臉頰發(fā)紅,衣領盡濕,又是驚愕又是心痛,“是不是他派人把你帶出來的?那他現(xiàn)在去哪里了?是誰把你弄成這樣?” 一連串的質(zhì)問讓相思越發(fā)辛酸,她強忍著淚水,整頓衣衫:“不是大人約我出來的,我先前太大意……” 馥君更是不解:“不是他?那我看到好幾個女子進來又離開……難道是她們打了你?無緣無故的這是為什么?” 相思不想再說,克制住情緒往外走。馥君見她衣襟都濕了,便解下自己的披風給她擋風。相思原本還是木然無措的,感到肩上一暖,回頭望到馥君滿是擔憂的眼,心間酸楚更甚。 “走吧,jiejie?!?/br> 她失魂落魄地說了一句,便往外去。馥君扶著她走了幾步,終究還是忍不住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難不成是歹人喬裝改扮了要搶奪財寶?你怎么能白白挨打?要不要陪你去報官?” “別去,沒用的?!彼f話都覺得累,全身冰涼。 馥君心里滿是疑慮,然而見相思精神不濟,又怕她著涼生病,只好忍氣吞聲把她帶出了宅子。 原先載著她追蹤至此的車夫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看到她們出來就催著上車。馥君把相思送上去,隨后才登上篷車,同她一道返回。 這一路上,相思始終沉默不語,就連眼神也是渙散的,好像陷入了泥淖無法抽身,掙扎許久不見希望似的。 馥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從未見到meimei這樣失神,即便是上次因為和江懷越的交往而被狠狠責罵,相思只是傷心氣憤,眼里有淚,卻更有不認錯的執(zhí)著。 馥君實在想不出到底是怎樣的遭遇,才使得她變成了這樣。 沉寂了一路,好不容易回到淡粉樓,她把相思送回房間。期間嚴m(xù)ama驚詫著上前詢問,馥君只道是在外面目睹歹人行兇,受到了驚嚇,謝絕了其他人的探望,將房門關閉。 相思坐在床沿,面容憔悴,仍舊不開口。 馥君給她換下濕掉的衣服,看著她發(fā)紅的眼睛,蹙眉道:“你老實跟我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相思還是不肯說,她沉著臉起身:“既然這樣,那我就去報官,讓他們好好查一下那座宅子是誰家的?莫不是個賊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