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章

    程昶回過身, 看到云浠，溫聲問：“怎么沒去歇著？”

    云浠道：“昨晚若不是三公子及時(shí)帶著皇城司的人馬趕來西郊, 單憑我一人, 只怕難以應(yīng)付陵王，我還沒跟三公子道謝呢?！?/br>
    她說著, 又問，“三公子是怎么知道城西這里出了事的？”

    程昶聽了這一問，先沒答, 朝她伸出手：“過來?！?/br>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骨節(jié)分明，修長如玉，云浠抿唇“嗯”一聲，將手放入他的掌中。

    程昶把她拉到身邊坐下, 這才道：“是田泗告訴我的?！?/br>
    “田泗？”

    程昶道：“田望安讓他來的, 說查案的時(shí)候, 你那邊好像出了事，讓我去找你，我打聽了一下, 得知你在城西，就跟衛(wèi)玠借了兵趕去了?！?/br>
    其實(shí)即便田澤不讓田泗來找他, 他也打算往城西去了。

    但他沒提自己暗中派人盯著阿久與方芙蘭這事, 沒必要。

    云浠道：“是，我昨日本來在和望安一起查布防圖失竊的案子的，沒想到最后查到阿久身上。我得知阿久出了事, 急調(diào)了廣西房的兵馬，就匆匆追去城外了。因?yàn)樽叩眉?，忘記跟望安打招呼，還好他細(xì)心，幫忙去找了你?！?/br>
    程昶看著云浠。

    她這個(gè)人，大多數(shù)時(shí)候都是很伶俐的，但她也單純，只要是信任的人，幾乎從不設(shè)防從不留心。

    照理說，云浠貴為當(dāng)朝四品將軍，有她帶著廣西房兩百余兵馬去城郊救阿久，便是天大的案子都能擺平。

    田澤又不知道云浠的對手是陵王，怎么會這么敏銳地猜到云浠與阿久一行人可能遇上危險(xiǎn)，還讓田泗到琮親王府來找他？

    難道這個(gè)田望安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程昶一念及此，不由想起一事，問道：“對了，你身邊這個(gè)田泗，我記得他好像是識字的？”

    “對，識字。”云浠點(diǎn)頭，“而且他的字還寫得挺好看的?！?/br>
    程昶問：“既然識字，當(dāng)初他來金陵，為什么要做衙差？”

    這個(gè)時(shí)代識字的人本來就不多，如果還能寫一手好字，何必要屈就自己去做衙差這樣的苦差事？

    云浠道：“這個(gè)我問過他，他說當(dāng)衙差的工錢高些，他那時(shí)要供望安念書考科舉?！?/br>
    “衙差的工錢高一些？”程昶疑道，“我怎么記得在衙門里，文書錄事這樣的差事工錢要高一些？”

    “三公子您不知道，文書錄事的工錢雖高，但他們沒有貼補(bǔ)。像衙差捕快這樣的，因?yàn)橐惨梗匈N補(bǔ)不說，衙門的膳堂還供早晚膳，這么算下來，一個(gè)月能省下不少銅子兒?！痹其恍χ?。

    她又說：“我記得田泗來京兆府那會兒，我也才剛當(dāng)上捕快，他就是因?yàn)楣ゅX高，雖然不會武，硬著頭皮要當(dāng)衙差。在京兆府，大多數(shù)衙差都是要跟捕快當(dāng)值的，那時(shí)沒有捕快愿意要他，他成日被那些老衙差欺負(fù)。正好我因?yàn)槭莻€(gè)女子，也沒有衙差愿意跟著我，我就把他收來身邊，他自此就一直跟著我了。”

    程昶道：“田泗來京兆府時(shí)，你也才剛做捕快？”

    “對?！痹其灰稽c(diǎn)頭。

    程昶沉默下來。

    就在早上，寧桓說，云洛“身亡”的那一年，淮北旱災(zāi)，兩個(gè)少年自北而來，往金陵而去。

    如果他記得不錯(cuò)，也正是同一年，云浠去塞北為云洛“收尸”，回到金陵后，去京兆府謀了捕快這份差事。

    云浠看程昶目色沉凝，不由問：“三公子，怎么了？”

    程昶沒提心中的疑慮，笑了笑，說道：“沒什么，只是你哥哥與寧桓竊取布防圖這事，因?yàn)樾滩康陌缸谏弦延杏涊d，加之陵王一定會推波助瀾，我即便能拖，也拖不了太久，回頭陛下問起來，還要想個(gè)轍。”

    云浠知道程昶的顧慮。

    眼下他雖大權(quán)在握，但從目下這一輩算起，畢竟只是個(gè)旁支。

    昨夜他已然妄動了皇城司的兵馬，如果再濫用私權(quán)，將云洛與寧桓竊取布防圖的案子一拖再拖，擱在天子眼里，就是昭昭然的狼子野心了。

    云浠道：“三公子不必費(fèi)心，這事我會想法子的?！?/br>
    她說著，揚(yáng)首一笑，“我這幾年在朝野中也不是白混的，再說我還領(lǐng)著廣西房捕盜的差事呢，總有辦法拖上一陣?！?/br>
    程昶看著云浠，她這一揚(yáng)首間，亭外一陣風(fēng)拂來，將她脖頸間罩著的暗朱佩巾吹得輕揚(yáng)。

    他忽然問：“你脖子上，好點(diǎn)了嗎？”

    云浠一愣，正欲問“什么好點(diǎn)了沒”，話還未出口，忽然反應(yīng)過來——他指的是她脖頸和身上，那些被他折騰出來的紅痕。

    其實(shí)就是上前夜的事，奈何這兩日發(fā)生的事太多，她竟險(xiǎn)些沒記起來，他們之間，雖說沒到最后那一步，卻是有肌膚相親的。

    云浠無措地別開眼：“應(yīng)該、應(yīng)該好了?！?/br>
    程昶仍看著她，又說：“我看看?！?/br>
    “看什么？”

    程昶道：“我看一下好了沒，需不需要上藥。”

    見云浠不語，他一本正經(jīng)地道，“不讓我看，你要給誰看，誰看都不合適不是？”

    云浠聽他這么說，一時(shí)間竟覺得是。

    眼下阿久受了重傷，她身邊也沒什么親近的人了，總不能讓哥哥看吧，哥哥若見了，指不定怎么責(zé)問她呢。

    云浠于是點(diǎn)頭道：“好?！?/br>
    程昶伸手，幫她把罩在脖間的佩巾一圈圈揭開。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生怕驚擾了她。

    然而兩天過去，脖頸間的紅痕竟未褪去多少，還是很艷，映在白膚上，像冬雪里綻開的點(diǎn)點(diǎn)紅梅。

    云浠見程昶半晌不言，問：“三公子，我好點(diǎn)了嗎？”

    過了會兒，程昶才道：“嗯，好點(diǎn)了?！?/br>
    他拿過佩巾，重新為她罩上，淡聲道：“這個(gè)其實(shí)沒什么大礙，你回府后，只要多歇著，拿布巾浸了熱水敷一敷，還有——”

    他一頓。

    云浠抬頭看他，等著他說接下來的“還有”。

    他二人其實(shí)離得有些近，她能感受到他清冽的鼻息，也能看到他目光里溫柔的，瀟灑的笑意。

    “還有，”他將聲音放輕了點(diǎn)，依然很正經(jīng)，“下次我一定輕點(diǎn)?！?/br>
    云浠聽了這話，一下怔住。

    待反應(yīng)過來，耳根子早已燒透了，她伸手去推他，他已然笑了起來。

    不多時(shí)，亭外傳來腳步聲，程昶別臉看去，來人是張大虎。

    “小王爺，云將軍找云將軍?！?/br>
    言罷，覺得這話說得不對勁，又改口道：“是宣威將軍找明威將軍?！?/br>
    云洛本來早已歇下，眼下忽然找她，說不定是為阿久的事。

    云浠心系阿久，一念及此，不敢耽擱半刻，立時(shí)就道：“那我這便過去?！?/br>
    程昶看著云浠的背影，待她走遠(yuǎn)了，想起方才對田氏兄弟的疑慮，吩咐張大虎：“你去把宿臺找來?！?/br>
    豈知張大虎聽了這話，梗脖子揚(yáng)頭，半晌不動。

    程昶看他這副樣子：“怎么，你有事？”

    其實(shí)自從程昶回到金陵，張大虎一直有些異樣。

    甚至偶爾他家小王爺問話，他也愛答不理的。

    程昶大概能猜出他的心思，但他懶得理他。

    張大虎今日約莫是終于忍不住了，說道：“小王爺，小的方才全都瞧見了?！?/br>
    程昶的語氣淡淡的：“你瞧見什么了？”

    “小王爺，您方才怎么輕薄云將軍？”

    “云將軍是好人家的姑娘，還對您有恩，您失蹤兩回，都是她去找的您，您不能這樣?！?/br>
    程昶看著他：“你是她的誰，輪到你來問我？”

    這一問可把張大虎問住了。

    要說呢，他還真跟云浠沒什么關(guān)系，但他家小王爺這兩年跟云浠走得近，連帶著他也跟云浠走得很近。

    前年小王爺在白云寺失蹤，他還跟著云浠遠(yuǎn)赴東海去找人，也算一起出生入死過了。

    既然出生入死過，那就算自己人了。

    張大虎揚(yáng)著頭，不敢看程昶：“小的是她娘、娘家人?！?/br>
    “你是她娘家人這事兒她自己知道嗎？”程昶問。

    “反正小王爺您不能這樣?！睆埓蠡⒐Ｖ弊永^續(xù)道。

    “為什么不能？”

    “您從前喜歡的，都是秦淮水邊的姑娘，一兩月一換，不過半年就能把人忘干凈。但云將軍不一樣，她不是那樣的姑娘，您要還會喜歡別人，您就不能喜歡她，不能對她那樣！”張大虎道。

    其實(shí)程昶看得出張大虎對云浠究竟什么心思。

    倒不是喜歡，反而類似于崇拜。

    就像是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了一個(gè)千好萬好的人，生怕旁人覬覦似的。

    按說張大虎今日這等言行，已算得上是以下犯上了，但程昶心情好，懶得跟他計(jì)較。

    不過他也不想跟他解釋，張大虎這個(gè)人，腦筋但凡能拐個(gè)彎，就是造物神奇了。

    所以跟他廢什么話？

    程昶言簡意賅：“你是不是覺得云浠長得好看？”

    張大虎點(diǎn)頭：“對，特別好看?！?/br>
    程昶閑適地坐著，看向張大虎：“那你聽好了，我也覺得她好看，就是這么膚淺?！?/br>
    “我只喜歡她一個(gè)。”

    “我還要把她迎進(jìn)王府?！?/br>
    “娶她做我的王妃?！?/br>
    程昶盯著張大虎瞪得越來越大的眼，問：“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