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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盛唐煙云在線閱讀 - 第48節(jié)

第48節(jié)

    “那種拿命換來的功名,咱寧愿不要!”云姨立刻板起臉,憂心忡忡地告誡?!暗搅四沁?,你少跟他一道摻和!我會專門給封常清去信,讓他早點把你給打發(fā)回來!”

    “好的,好的。一切隨您!”王洵登時頭大三尺,信口敷衍。“我得趕緊去做準備了。上頭催得急?!?/br>
    沒等他逃到門口,背后又傳來云姨的召喚聲。“洵兒!”這是云姨第一次如此鄭重地招呼他,以前都是明允、小家伙、你這孩子之類。不由自主停住腳步,他回頭與云姨的目光相對,從后者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舍?!澳忝魈彀寻仔惺捉拥郊抑衼戆桑∧悴辉陂L安時,她一個人守著個空院子,挺難捱的!”

    “姨娘......”過了很久之后,王洵都無法相信當時自己聽清楚了云姨的話。突然間的轉(zhuǎn)變令他無所適從,可對方眼里流露出來的愛憐卻不容質(zhì)疑,就像小時候,他調(diào)了皮,對方在數(shù)落了他一頓之后,總會將他抱在懷里,溫言撫慰時一模一樣。

    “你這孩子!”帶著一點點不甘,云姨低聲補充,“就是個急性子。幾個月都等不得!未成親先娶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妾,誰家還會放心把女兒嫁給你為妻?算了,你甭管了,我來想辦法應付此事。等你從安西回來,保管讓你得償所愿就是了!”

    “姨娘!”頃刻間,王洵感覺到自己眼中有一股溫熱的東西慢慢滾動。他不想因為白荇芷而失去云姨的關愛,一點兒都不想。自己的生身母親是什么模樣,在他記憶當中早已模糊。但從小到大云姨為他做出的一切,此刻卻歷歷在目。

    云姨笑著上前,踮起腳,輕輕摸了摸王洵的腦袋?!叭グ?!先她接回家住下。我跟下人們知會一聲,不準慢待了她就是。等你從安西返回,我再給你們補個酒席。成親哪有悄聲不響的,那樣不但委屈了她,也委屈了你!”

    “嗯!”王洵低聲答應,悄悄把身體俯低了一點兒,讓對方摸得更方便些。

    云姨的手掌,已經(jīng)不像他記憶中那么柔軟。但掌心處傳來的溫熱,卻始終暖和著他,從長安一直到西域。

    第三章 陽關 (二 上)

    第三章 陽關?。ǘ∩希?/br>
    西域之大,令人幾乎難以想象。

    從京師出發(fā)走了整整一個月,行程兩千余里,方才到達傳說中春風吹不到的玉門關。而玉門關到疏勒,還有兩個兩千余里。

    這條路,漫長而又寂寞。唯一的好處是,不用再呼吸京師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暮氣。這一點對王洵來說至關重要。內(nèi)心深處,他煩透了長安城里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不想再遭受一次神仙們打架時的池魚之殃,也不想再被老女人們當做潛在的面首品頭論足,更不想跟再跟任何人比誰的背景深,誰阿爺?shù)墓傥淮?。他還年青,眼睛里對人世間還充滿了幻想。他需要過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不是在天寶年的暮色中慢慢地糜爛。

    長安人只有三種選擇。融入,忍耐,和逃離。王洵不清楚這話最早出于何人之口,心中卻深以此話為然。融入長安達官顯貴們的圈子,對他來說顯然有些強人所難。忍耐心中的種種不適,以圖今后的回報,亦非此時的他所能接受。所以,留給他的只剩下逃離一途。逃,逃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逃,找一個全新的地方,尋回全新的自我。

    此番遠行,恰恰是個開始。

    一路走來,麻煩多得出乎預料。一百名飛龍禁衛(wèi),三百余名服勞役的民壯。再加上四十幾輛滿載輜重的大車,五百多匹馱馬,想要沿途中不出任何紕漏,對年僅十八歲的王洵來說,絕對是個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好在他去年被封常清、周嘯風等人趕鴨子上架帶了幾個月的兵,倒也不至于無所適從。本著公平處事,恩威并施的原則,先下重手收拾了幾個不聽話的刺頭兒。然后毫不吝嗇地將大把的錢撒出去,獎勵那些任勞任怨的屬下和民壯。再接著根據(jù)自己的觀察,將幾個做事積極且在隊伍中享有一定威望的民壯提拔為臨時隊正,與原來的幾個心腹共同處理遇到的麻煩。慢慢地,這支隊伍就有了秩序井然的模樣。待得隊伍走到?jīng)鲋?、甘州,所有人已?jīng)習慣了唯校尉大人馬首是瞻,再不敢欺王洵的年青,而試圖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

    憑著身上的天子禁軍行頭和頭頂上的昭武校尉官帽。王洵在沿途中也唬倒了一大批地方官員。年紀青青就官居六品,在長安城里也許還不算扎眼,到了地方上,卻絕對堪稱少年得志。很多不明就里的地方官吏,本能地把長長的運輸隊伍,跟“掛職歷練”四個字聯(lián)系起來。為了給日后的顯貴王大人留個好印象,不吝大開方便之門。而王洵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給錢就拿,給好處就收,轉(zhuǎn)身再分給麾下眾弟兄和肯出力的民壯,自己一點兒不留。豪爽的舉動,博得了弟兄們的一片贊賞。

    出了玉門關后,沿途人煙愈發(fā)稀少,景色也愈發(fā)顯得荒涼。有時走上好幾天都看不到半點綠色,入目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黃沙。偶爾在沙窩深處能發(fā)現(xiàn)幾點白光,那不是雪,而是被風從沙土中翻出來的枯骨。

    這種情況下,如果跟大隊人馬走散了,等在前面的肯定是死路一條。禁衛(wèi)和民壯們?yōu)榱烁髯缘男悦l(fā)對校尉大人唯命是從。在方子騰、老鄭、老周等幾個“有心人”的暗中推波助瀾下,這種敬畏漸漸演化成了崇拜。即便是哥舒翰派來護送大伙的河西軍將士偶爾對王洵開個出格的玩笑,也會引起大伙的同仇敵愾。仿佛只要王洵一聲令下,眾人便會一擁而上,將冒犯者剁成碎片。害得護送者與被護送者之間幾度劍拔弩張,虧得王洵處理得當,才沒鬧出什么大亂子來。

    好在哥舒翰的治地不算太廣袤,出過了玉門關,經(jīng)行大雪山腳,再涉冥水、甘泉水也就到盡頭?!霸儆邪胩斓穆烦?,我們就可以看到陽關了?!毕?qū)Ю显酪裁翡J地感覺出了隊伍中的緊張氣氛,指了指天地交接處的冒出來的一個青灰色的小點兒,如釋重負般說道。“過了陽關,就是焉耆都督府的地界,距離疏勒也就沒多遠了!”

    “沒多遠是多遠?”方子騰咧了下沾滿沙土的嘴唇,有氣無力地追問。西域人眼里的距離,跟中原人眼里的距離大不一樣。老岳眼里的很近,也許騎著馬也要跑上一整天。經(jīng)過了幾場教訓,大伙已經(jīng)不敢再輕信此人任何有關路程的說法。

    果然,事實正如方子騰所預料。向?qū)Ю显揽s了縮脖子,低聲回應,“大概,大概是一千五百多里地吧。如果不繞路的話,也就走一個來月!”

    “我呸!”眾飛龍禁衛(wèi)一起涌上前,沖著老岳大啐特啐?!耙磺灏倮镞€不算遠,干脆你把咱們都領到天竺國去得了!”

    “真的不算遠?!崩显辣ё∧X袋,滿臉委屈,“關鍵是從蒲昌海開始,有一條大河直通疏勒。眼下雖然河面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冰,但用石頭敲幾下,肯定能從冰窟窿里舀出淡水來?!?/br>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眾人的精神頭立刻大振。沙漠中趕路,最怕的不是缺乏食物,而是找不到足夠的淡水。有一條大河相伴始終,便意味著永遠不再有缺水之憂。如果條件允許,還能架上篝火,燒壺濃茶,滌蕩一下已經(jīng)裝滿了沙土的腸胃。

    很快,整個隊伍就活躍了起來。有人開始設想橫亙沙漠的大河究竟是什么模樣;有人開始憧憬每天晚上都能用熱水泡腳;更有甚者,干脆開始探討在正午時分的陽光下,點著篝火能不能洗個熱水澡。至于先前幾天的草木皆兵,轉(zhuǎn)眼就被大伙拋在的九霄云外。

    唯獨方子騰還憂心忡忡,趁人不注意,拉過向?qū)Ю显?,繼續(xù)追問,“蒲昌海,你上次不是說那里有鬼么?到底有沒有?”

    “也許有吧,我也是聽說!”向?qū)Ю显罌]料到方子騰如此較真兒,猶豫了一下,喃喃回應?!暗覀冞@邊有句話,說是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軍爺,您說這話對不對?”

    “呸,你這該死的老家伙!”方子騰氣急敗壞,揮舞著馬鞭作勢欲抽。向?qū)Ю显懒⒖虒⑸碜涌s成了一個團,大聲叫嚷道:“軍爺,你不是不怕么?不是不怕么?救命啊,軍爺殺人了!”

    正笑鬧間,前方的隊伍突然一滯。凄厲的銅哨瞬間傳遍的所有人的耳朵。聞聽警報聲,方子騰迅速抬頭,只見一道暗黃色的煙塵從西向東,徑直朝大伙撲將過來。

    “整隊,整隊,把馬車圍做方城,民壯到里邊躲避,飛龍禁衛(wèi)把伏波弩上弦!安西軍的弟兄,暫且退向兩翼!”沒等方子騰來得及害怕,王洵那略帶稚嫩的聲音,已經(jīng)從隊伍前頭傳向了隊尾。

    “諾!”老周、老鄭等人齊聲答應。一邊組織民壯將貨車從馱馬的背上卸下來,搭建臨時城墻,一邊抽出騎兵專用的伏波弩。有意無意間,十幾把弩弓齊齊地指向了前來護送大伙的河西軍將士背后。

    此刻,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手里的弩弓了。前來護送大伙的河西軍人數(shù)不比飛龍禁衛(wèi)少,遠處的來客又敵我未辯。如果雙方勾結(jié)起來,準備殺人滅口。大伙在臨死之前,總得拉上一兩個兇手墊背。

    正惶急間,又聽王洵在隊伍前方大聲命令,“警報解除,警報解除!是自己人!小方,帶幾個弟兄跟我一道上前迎接。老周,老鄭,把隊伍重新組織起來!”

    “自己人?”伙長老鄭驚詫地睜大眼睛。只見遠處的煙塵中沖出幾個全副武裝的將士,當中一人,身披一件猩紅色錦袍,沖著王洵哈哈大笑。

    “高,高書記,你怎么會在這里?”催促著坐騎快速迎上,王洵遠遠地沖著身披錦袍的武將抱拳施禮。

    “我,你小子可真是夠糊涂的。你剛才叫我什么來著?”一身戎裝打扮的高適笑著抱拳,聲音中透著一股子沖天豪情。

    “高,高書記?。 蓖蹁懔死?,順口答道。旋即想起來,這是大伙對高適的習慣稱謂。而此稱呼的來由,便是因為高適曾經(jīng)做過哥舒翰麾下的掌書記一職。

    “既然是河西軍的掌書記,自然不能老賴在京師里逍遙了!”高適點點頭,大笑著回應。“只是你小子,怎么不好好在飛龍禁軍里邊混,非要跑到西域這邊來跟我一樣吃沙子?”

    “我,我是奉命護送一批軍械來的!”王洵笑著摸自己的后腦勺。難得在距離京師數(shù)千里外的地方遇到一個熟人,他心中的高興根本無法掩飾。

    難得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遇到一個故舊,高適心里也非常愉悅,上上下下打量了王洵一眼,笑著奚落:“莫非陳玄禮麾下再也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非要派你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小娃娃來!算了,老子管不到他,你既然到了我的地頭上,便進關跟我喝杯水酒吧!”

    “進關?”詩人高適和兵痞高適之間的差別太懸殊,王洵一時難以適應。楞了楞,猶豫著反問。

    “當然了。陽關,老子現(xiàn)在就于此地坐鎮(zhèn)。你小子沒聽人說過么?西出陽關無故人,說得就是這兒!”

    第三章 陽關 (二 下)

    第三章 陽關 (二 下)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雖然對詩詞一道涉獵甚少,這曲膾炙人口的《陽關三疊》,卻在王洵心里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不止一次在不同的場合聽到過此詩,仿佛只要有送行宴,不請歌姬們唱上一曲陽關三疊,就顯不出惜別之意。只是王洵心中,從沒把詩中的陽關,和遠處黃沙中那個淡灰色的小點兒聯(lián)系起來,更沒想詩歌中的陽關城,居然座落于一個如此荒涼的所在。

    “走吧!想要往安西去,我那里是必經(jīng)之路!”見王洵還是滿眼茫然,高適拍了他一巴掌,大笑撥轉(zhuǎn)馬頭。

    “唉!唉!”王洵終于確信自己沒有做夢,轉(zhuǎn)過頭,沖著身后同樣滿臉驚詫的弟兄們大聲命令,“再加把勁兒,咱們今天進陽關城休息。吃飽喝足,明天再繼續(xù)趕路!”

    “唉,好勒。王校尉盡管先走一步,這兒交給我們幾個!”方子騰長長地舒了口氣,興高采烈的答應。終于不用再疑神疑鬼了。陽關城的守將居然是王校尉的熟人。出了此城,便徹底離開了哥舒翰的地盤。即便他跟楊國忠好得恨不能同榻相擁,也無法將大伙如何了!

    “走啊,大伙加把勁兒,今晚有熱水洗腳了!”老周、老鄭還有一干在沿途提心吊膽的飛龍禁衛(wèi)們互相看了看,臉上都露出了輕松的笑容。到底是王小侯爺,根子就是深,這么遠的地方,也能碰到熟人。

    所謂陽關城,前身其實只是一個稍大些的屯兵堡壘。因為堡外恰有一條雪水融化而成的大河經(jīng)過,故而慢慢演化成了穿越大漠與戈壁灘的一處關鍵所在。開元年間,大唐將士與后突厥狼騎在此地拉鋸大戰(zhàn),熱血曾經(jīng)一度將城外的甘泉河染成烈焰顏色。為了給前線將士儲備足夠的補給,此關多次被擴大、修葺,終于使其成為絲綢之路上與玉門關并立的一座要塞。

    天寶三年,朔方節(jié)度使王忠嗣滅后突厥,犁庭掃xue。將居延海到小海之間的數(shù)萬里草場重新收歸大唐版圖。陽關城的軍事使命也同時宣告結(jié)束,漸漸轉(zhuǎn)變?yōu)橐粋€商旅和行人補充糧食和淡水的落腳點。后又因為這條商道過于靠近雪山腳下的綠洲,沿途沙漠強盜和吐蕃慣匪襲擾不斷,商旅們寧愿在北方繞一個大彎子,也輕易不敢再走,陽關城便一日比一日荒蕪下去。(注1)

    數(shù)月之前,奉了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的將令,高適來此坐鎮(zhèn)。憑著一身過人的本事和多年經(jīng)營的人脈,想方設法重新修葺了城墻、倉庫、兵營和供往來行人租住的館舍、客棧,使得整個陽關城的面貌煥然一新。

    隱藏于附近的沙盜和吐蕃慣匪聽聞新來的陽關城守將是個詩人,以為有便宜可占,糾結(jié)在一起到城外打草谷。卻不料一腳踢到了鐵板上,被高適親自帶領五百河西精銳在野戰(zhàn)中殺了個大敗,從陽關城一直被追至大漠深處,若不是秋雪突降,幾乎全軍覆沒。

    自此,沙盜和吐蕃慣匪再也不敢捋高適虎須。從肅州至陽關城的商道重新暢通。往來行人發(fā)現(xiàn)此城的士卒待人遠比玉門關那邊和氣,城門稅收得也更公道,一傳十,十傳百,短短幾個月,竟然將玉門關那邊的人流分了一小半過來,令陽關城重新恢復了勃勃生機。

    初來乍到,王洵當然不清楚這其中曲折。與高適并轡而行,只覺得所看到的一切都十分新鮮。整齊干凈的街道,錯落有致的房舍,狹窄卻繁華的街市。雖然不像長安城那般大氣,卻也沒長安城中那般壓抑沉悶。仿佛一個剛剛從鄉(xiāng)村里走出來的少年,身上的衣衫打滿了補丁,面孔和額角卻充滿了陽光。

    沿途不斷有人跑過來向高適躬身施禮,或者為全身披掛的巡城士卒,或者為頭頂氈帽的鐵勒牧人,或者為從頭到腳包裹著布料的大食商販。幾個不知道來自何方的化外蠻夷居然跪在路邊,伸手去撫摸高適靴子尖。而周圍的侍衛(wèi)也不驅(qū)趕,任由他們滿足了心愿之后,默默讓開道路。

    “高大哥真是好手段,短短幾個月,居然能讓此間百姓對你如此崇拜!”王洵看得好奇,贊嘆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

    能讓王洵這個外行當面稱頌,高適聽在耳朵里比收到同僚的們的一車贊許還要舒服,也不故作謙虛,大笑著回應道,“哪里需要什么手段!走在絲綢古道上,保命乃第一要務。我能守護一方安寧,他們自然就真心感謝我。要是哪天我被沙漠里的強盜給打敗了,第一個向我丟吐吐沫扔石頭的,保準也是他們。”

    “?。∧撬麄兛删吞珱]良心了!”王洵被高適坦率的話語逗得哈哈大笑。從前跟后者一道喝酒談詩,佩服歸佩服,卻從沒覺得對方如此容易親近。但在今天,他接觸到的卻是一個文武雙全的奇男子,而不是那個略帶一點點高傲且又老于世故的大詩人。

    說話間,二人已經(jīng)走到了城中央的鎮(zhèn)守使衙門。早有侍衛(wèi)迎上前,替二人拉住馬頭。高適甩鐙離鞍跳下坐騎,回頭看了看,笑著提議,“在此城的西南角有一處兵營,你的人不妨先到那邊安歇。干糧和熱水,在伙房里都是現(xiàn)成的。我安排幾個弟兄照看一下,保管不會慢待了他們。至于你小子,今天就睡在我的府衙中吧,很久沒聽到長安那邊的消息了,咱們倆今晚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場!”

    “但憑高大哥安排!”王洵想了想,拱手致謝,“還有哥舒大將軍派來的一隊兵馬,沿途多虧了他們處處照應。高大哥如果方便的話.......”

    “一塊兒住到兵營里去好了?!备哌m非常大氣地揮手。在出城迎接王洵之時,他已經(jīng)看到了那隊護送者。雙方的級別相差太遠,根本沒必要在后者身上過多花費心思,“明天早上你出發(fā)之后,我再安排他們回去交差!”

    “有勞高兄!”王洵再度拱手,正想回過頭去跟護送者們說幾句客氣話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意,帶隊的河西軍谷姓校尉卻主動追了過來,沖著高適大咧咧的拱手,“高參軍,某家這廂有禮了!”

    “古魯圖?怎么是你?”高適的眉毛瞬間向上跳了跳,低聲喝問。很快,他的臉色又恢復了平靜,搖搖頭,繼續(xù)笑著說道:“既然你來了,就一起進來喝碗酒吧。咱們兩個可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

    “不打擾了。某家奉哥舒大帥的命令護送他們到這里。既然人馬都平安入了關,就沒某家什么事情了。某家這就回去向大帥繳令,高參軍,你好自為之!”帶領護送隊伍的谷姓校尉涅斜著眼睛,仿佛跟高適有什么過節(jié)般,把哥舒大帥四個字咬得極重。

    “那就恕不遠送了!”高適的眉毛又向上跳了跳,目光瞬間凌厲如刀。

    這可不是王洵記憶中那個彈劍做歌的高書記。如果此刻手中有一把劍,王洵相信對方甚至會將其直接架在那個谷姓校尉脖頸上。而后者雖然長得五大三粗,卻未必是高適的一合之敵。

    這種氣勢上的差距,遠非人力所能彌補。在高適的怒目注視下,谷姓校尉竟然后退了半步,喃喃地辯解:“某家,某家也是奉......”

    “回去交差吧!就說高某替你把人接下了!”高適聳了聳肩,慢慢收起怒火。

    谷姓校尉不敢再多廢話,沖著大伙抱了抱拳,轉(zhuǎn)身離開。待他的身影去遠了,心里隱約覺察出幾分不對勁兒的王洵猶豫了一下,低聲向高適問道:“高大哥,這個谷校尉是干什么的?怎么有點兒不知道好歹?”

    “他是突厥雜種!”高適向地上啐了一口,滿臉不屑?!澳惚吕聿撬?。這些家伙都是這般德行,就看不得別人給好臉色!”

    “噢!”王洵皺著眉點頭,“怪不得他一路上都少言寡語的。原來不怎么會說漢話!安西軍怎么會用突厥人,不怕他們賊心不死么?”

    “哥舒大將軍也是突厥人!”高適笑了笑,輕輕搖頭。唯恐引起其他同僚的誤會,他又迅速補充,“但哥舒大將軍卻對大唐忠心耿耿。突厥人中,大部分都是好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不知道好歹。這個古,姓谷的家伙便是其中之一!我跟他素來不對付,所以一見到他就來氣!”

    “我看他也不太順眼。不過,這一路上,還是要多謝他帶兵護送!”王洵展開眉頭,笑得滿臉陽光。

    如果沒記錯的話,高適以前的職位是哥舒翰私聘的掌書記。而現(xiàn)在,其身上穿的是四品參軍袍服。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他的地位都遠遠比一個校尉顯赫。有道是,玉石沒必要主動碰瓦片,身居要職的高適跟一個普通校尉斤斤計較,不太小家子氣了么?

    除非,姓谷的根本不是一個校尉。或者.......王洵不敢再想,跟在高適身后,緩緩走入陽關城鎮(zhèn)守使衙門。

    大門吱呀一聲關緊。秋日的陽光照在黃銅打造的門環(huán)上,反射出點點碎金。

    注1:小海,貝加爾湖。

    第三章 陽關 (三 上)

    第三章 陽關?。ㄈ∩希?/br>
    早在數(shù)日之前,方子騰等人有含沙射影地提醒過王洵,要他當心哥舒翰派來的護送隊伍。但當時王洵卻一笑了之。

    作為一個初涉官場的后生晚輩,他心里還保持著對人性的信任。相信為人仗義且顧全大局的高力士大將軍,不會冒著跟封常清決裂的危險,刻意安排一個送死的差事給自己。他亦相信素有“正直、忠誠”之名的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不會無緣無故殺掉一個與其素不相識的六品校尉。況且自己所護送的這批輜重,乃安西軍在前線所急需??v使哥舒翰受了楊國忠的指使準備動手,也需要考慮此舉對安西戰(zhàn)局的影響。

    可今天,高適和谷姓校尉遮遮掩掩的對話,卻令王洵從初次離家的喜悅中驟然驚醒。西域距離長安太遠了,朝廷對這里的控制力幾近于無。先前之所以沒有出現(xiàn)過任何亂子,完全憑借的是武將的個人忠心和大唐的國力威懾。而一旦某個封疆大吏想玩一些小動作的話,數(shù)千里瀚海中消失一兩百個人,想必長安那邊連個風聲都聽不見。

    心里有了疑慮,他喝酒時就不敢放開量??傁胫L安街頭說平話藝人口中所描述的場景,高達夫冷不防舉起手中酒盞往地下一摔,左右立刻沖出幾百個事先埋伏好的刀斧手.......

    以高適的年齡和閱歷,如何看不出王洵心中的猜忌來。所以也不勉強,約略勸了幾輪,便開始自斟自飲。待客人憂心忡忡地把酒菜用得差不多了,擺擺手,示意左右撤去殘羹冷炙,換了壺新煮的濃茶,給自己和王洵面前各自斟了一盞,一邊捧在手里慢慢品味,一邊笑呵呵地問道:“兄弟,你小子最近在長安城里是不是又惹麻煩了?所以才急匆匆地往封大將軍麾下尋求庇護?”

    “沒,沒有??!”白白戒備了好半天的王洵楞了楞,順口否認。

    “真的沒有?”高適滿臉戲謔,“可我記得大約半年之前,某人親口拒絕了封大將軍的邀請。死活不愿意離開長安城呢?”

    “啊,啊,那,那是......”被對方當面揭了老底,王洵的臉一紅,呼吸立刻急促起來,“我,我是突然,突然想出來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長安城里太憋悶了??!”

    “說得好,長安城里的確太憋悶了!”放下茶盞,高適大笑著撫掌?!氨緛砦乙詾橹挥形乙粋€人覺得氣悶,沒想到你這個勛貴子弟居然也跟我有同樣的感覺。所以你就逃出來了?一時半會兒不打算再回去?”

    “不!”王洵被高適的掌聲嚇得心頭一緊,很快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紅著臉,喃喃補充,“不能算逃。我從小到大就沒離開過家,所以突然想出來闖一闖!達,達夫公那日不是說過么,大漠黃沙之中,才是男兒放歌之所。”

    “我說過?”高適有些記不起來了。但很欣賞王洵的應變能力。“就算我說過吧!那兩場酒,喝得可真叫盡興。小子,你放心,甭管你是因為什么緣由而來。也甭管你曾經(jīng)得罪了誰。至少在陽關城附近這一畝三分地上,你會很安全。好了,喝茶,把手從刀柄上放下來吧。高某雖然稱不上什么惜名如羽,出賣朋友的事情,卻也是不敢做的!”

    “我,我,我不是,不是針對,不是!”如同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剝光,王洵本來已經(jīng)發(fā)紅的臉色漸漸開始變紫,“我,我.......”

    他雖然閱歷淺,卻也不是個笨蛋。從死角里稍稍調(diào)轉(zhuǎn)過頭,便立刻明白,以此刻高適手中所掌握的武力,想解決掉自己根本不用擺什么勞什子鴻門宴。既然作為一座要塞,陽關城內(nèi)的常駐兵馬少說也有兩到三千。而自己麾下不過一百禁衛(wèi)和三百民壯,雙方真的動起手來,估計用不了一炷香時間,自己這邊就被剁得連個rou渣渣都剩不下了。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慚愧地搖頭,“達夫公別跟我一般見識,在路上,我心里天天繃著一根弦,已經(jīng)快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