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明知道王洵在找借口遮掩,高適也不戳破,搖搖頭,笑著道:“到了我這里,就不用繃著了。西出陽關無故人,這不還沒出陽關呢么?跟我說說最近長安城里發(fā)生的事情,隔著幾千里地,想打聽點兒消息可真不容易!” “行!不知道達夫公,高,高大哥想聽哪方面的消息!”王洵終于放松了心情,雙手捧起面前茶盞,大口大口地喝了個痛快。 “隨便說說吧?!备哌m端起架在炭火上的白銅茶壺,親手給王洵把茶盞添滿,“人都是賤骨頭。在長安時,總覺得長安城太擁擠。等走到了這邊,又開始懷念起長安城的熱鬧來。” 這個范圍給得實在太廣,一時間,王洵也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京兆尹王鉷倒了,牽連進了謀反的案子。那時候,不知道高大哥是否還在京師?” “我剛剛離開沒多久,路上就聽說了!與你小子有關系吧,我記得,春天時就是你小子,活捉了王鉷家的刺客!”高適用銅筷子捅了捅火盆中的白炭,令里邊的火頭燒起來更旺一些,西域不比長安,天冷得厲害。而他如今已經(jīng)年過半百,身子骨遠不如王洵強健。本不該再到邊塞來吃這份苦,但心中那份對功業(yè)的渴望,卻輕易難以冷卻。 “我只是不小心被卷入其中。本以為雙方就此各自罷手了,誰料到這里邊的水竟然渾得看不見底兒........”話匣子一打開,王洵的心態(tài)便越來越輕松起來。一邊慢慢喝著茶,一邊把當日自己奉命去抓叛賊的經(jīng)過,以及邢縡等人如何英勇,如何臨死之前痛陳時弊的場景,帶著幾分敬意說了出來。 “那姓邢的,倒也是個好漢子!就是心眼太實了些!”高適一邊聽,一邊輕輕用手指叩打自己的膝蓋?!芭R死之前還想著把王鉷一家摘出來,誰料到王家哥倆從一開始起,就在利用他!” “大伙也是這么說。邢將軍死得可惜了!”王洵點點頭,小聲附和。 “不是可惜,而是他自己笨,根本分不清形勢?!备哌m突然又開始搖頭,嘆息著補充,“朝廷的積弊,相信很多人都能看得見??山鉀Q起來,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他打算兵諫,看似快刀斬亂麻。實際上這一刀斬下去,恐怕后果遠非他所能控制!” 這幾句話所涉及的層面又太深,王洵只有瞪大眼睛聽的份兒。待高適點評完了,才看了對方一眼,很小心地說道:“王鉷死了之后,他手中的大部分權力就歸了楊國忠及其爪牙。封大將軍也離開的京師,返回安西四鎮(zhèn)替高仙芝主持具體事務了!” “那也在應該的范圍內(nèi)!”高適皺了下眉頭,笑著點評,“楊國忠那廝渴望王鉷手中的權力不是一天兩天了。既然能扳倒對方,當然不會在這上面吃虧。李林甫呢,他就任由楊國忠大肆安插黨羽?” 聽到楊國忠在對方口中帶上了‘那廝’的頭銜,王洵心態(tài)更加感覺安穩(wěn),搖搖頭,笑著補充道:“不甘心又能怎樣?王鉷是李相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出了這么大的事情,陛下能不起疑心么?我聽人說,王鉷死后第二天,李林甫就大病了一場。隨后病情時好時壞,對朝中的事情,已經(jīng)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原來是這樣?”高適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怪不得楊國忠最近手伸得越來越長。原來是已經(jīng)肆無忌憚!如果李林甫真的一病不起的話,嘶”他用力緊了緊身上的皮裘,仿佛無法忍受大漠深處吹來的寒風,“那可就有點兒麻煩了,朝廷已經(jīng)三十年未經(jīng)動蕩.......” “高大哥好像很不喜歡楊國忠?”王洵笑了笑,低聲詢問。對他來說,李林甫和楊國忠乃一路貨色,都是大大的權jian,無論誰在臺上,都不會干什么好事。 “不是不喜!”高適笑著看了王洵一眼,很羨慕對方的年紀。年少就是好,可以懵懵懂懂,可以茫然無知。有的是時間去成長,去琢磨?!袄盍指﹄m然心胸狹窄,但還有本事壓得住局面。而楊國忠那廝,當個混混可以,做一國之相,恐怕非社稷之福!” 見王洵眼中還是有些困惑,他笑了笑,低聲補充:“沒本事的人爬到高位上,即便兢兢業(yè)業(yè),也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況且楊國忠這人私心甚重,考慮事情時,恐怕總將自己的小家,擺在國家的前面。小子,你這趟西域,恐怕來得不大是時候!這邊,也太平不了多久了!” “不是時候?”王洵越繞越糊涂,頂著滿頭霧水重復。 “皮之不存,毛將焉覆?!”高適端起茶盞,仿佛恨不得其里邊裝的是一盞酒,“這邊,有太多太多的變數(shù)?;丶v人,鐵勒人,突厥人,還有遠道而來的大食人,各自都成一股勢力!中原若是一直安定,所有勢力都會俯首帖耳。說我大唐語言,著我大唐衣衫,以我大唐子民自居。若是中原有事,恐怕這些家伙立刻會跳起來反咬一口!” “???”如同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王洵瞪圓了眼睛愣在了當場。他來西域,可不是為了送命來的。本以為在封常清的麾下,可以輕輕松松地打得塞外之敵望風而逃。誰料到西域的局勢復雜程度絲毫不亞于長安城內(nèi),弄不好,自己小命都得交代于此。 仿佛猜到王洵心里在想什么,高適忍不住搖頭而笑,“小子,念在你今晚陪我喝酒的份上,我送你一句話,有些責任乃男兒與生俱來,逃,是逃不掉的?!?/br> 說罷,也不管王洵聽懂聽不懂,將手中茶水一飲而盡。 第三章 陽關 (三 下) 第三章 陽關?。ㄈ∠拢?/br> 西域,中原,男兒,責任。整整一夜,王洵都在想高適所說的話。他以前的朋友和長輩們,有人敦促他建功立業(yè),有個教導他縱情享樂,卻從沒有人如此清楚地告訴他,生活中還有“責任”兩個字。 這兩個字是如此沉重,一時間竟壓得他輾轉反側。第二天早晨起來跟高適告別,不知不覺頂上了兩個老大的黑眼圈。 “沒睡好?”高適見他一臉憔悴,忍不住笑著調侃,“想是我這里床太硬,比不得錦華樓的軟榻吧!” “不,不是......”王洵被笑得臉上發(fā)燙,趕緊輕輕擺手,“我在太累的時候,反而睡不踏實。” “那還是不夠累!”高適又笑,面孔上帶滿了促狹之意,“真正累的時候,隨便在沙丘背后找個土坑,也能睡上一整天。半夜醒后,抬頭四望,周圍一圈綠眼睛。狼群不知不覺就圍了過來,就等著狼王的號令呢!” 那種滋味王洵從來沒嘗試過,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汕巴枥盏穆芬呀?jīng)走了一半,根本不可能回頭?!吧衬锏睦呛芏嗝??通常用什么辦法對付?”本著多一份準備,就多一份活命機會的原則,他小心翼翼地向對方請教。 “多!”高適非常坦誠地回應,“越靠近水源,遇到狼群的機會越大。半夜時點起一堆篝火,多少能管點兒用。但要想平安從狼嘴了脫身,關鍵是不能輸了氣勢。狼這東西跟狗一樣,都是勢利眼。你表現(xiàn)得越冷靜,他越不敢主動攻擊你!” 在群狼環(huán)伺之下,保持冷靜談何容易?王洵咧了咧嘴,滿臉苦澀。見他被自己嚇住了,哥舒翰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子,別這么沮喪。狼群一般只攻擊落單的人,不會攻擊商隊,更沒膽子主動跟軍隊開戰(zhàn)。在這世界上,最危險的動物不是狼,而是人!狼攻擊你,是為了填飽肚子。人如果想害你,往往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是!”王洵繼續(xù)咧嘴。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高適教給他的東西太多了。與人交往的經(jīng)驗,戰(zhàn)場上保命的經(jīng)驗,西域各民族的習俗。誰知道對方從哪里學來了這么多知識,填鴨一般塞過來,令他幾乎無法招架。 “先去添飽了肚子吧。多吃些,進了大漠,再想吃口熱乎飯可就難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高適像叮囑自家晚輩一樣叮囑。事實上,他在心中的確也把王洵當做了自己的晚輩。中原承平日久,肯主動前來西域歷練的年青人已經(jīng)不多了。特別像王洵這種出身于勛貴之家,衣食和前程都不用自己cao心的年青人。無論他因為什么而來,能在西域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就等于又給大唐播下了一粒種子。 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不倒。胡楊樹在,絲綢古道就在。大唐子弟在,大唐旌旗就在。 王洵卻不懂得對方心中想法,匆匆吃過了早飯,便開始收攏隊伍。待大伙收拾好了行裝,趕著馬車出了關門,太陽剛好升到頭頂,將遠處的大漠照得一片金黃。 “這個給你!”高適將王洵送出三五里,臨分手之前,笑著丟給對方一個臟兮兮臭哄哄,從外觀上根本分不出是什么東西的包裹,“再往前的路,就需要你自己走了。小心些,沙漠里并不太平?!?/br> “達夫兄自己也保重,這里畢竟不像長安那么暖和!唉——”王洵笑著伸出胳膊,卻被包裹的重量壓得雙臂迅速下墜,好在他反應夠及時,才避免了當眾出丑?!斑@份禮物,可真夠分量!里邊是什么東西?您不會送我金子吧!” “自己看看!”高適笑著一揚下巴,臉上寫滿了對后生小輩的關愛。 二人交往的時間并不算長,但彼此卻很能說得來。特別是王洵,經(jīng)歷了昨晚和今早的兩次長談,心中已經(jīng)把對方當做了自己的兄長。帶著幾分好奇將纏繞在包裹外的皮索慢慢解開,兩件疊放在一起的鐵家伙立刻露了出來。 “這是什么東西?”王洵楞了楞,疑問的話脫口而出。他自幼練武,雖然沒達到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的地步,但市面上常見的家什至少都能叫上名字來。而今天高適所贈之物,卻遠遠超過了他的見識范圍。 上面那件勉強可以算是面盾牌,大小卻只有尋常制式盾牌的三分之一。上圓下尖,像極了一個被壓扁了的雞心。盾面為精鋼打造,故意磨去了金屬應有光澤,看起來黑漆漆的,非常丑陋。盾牌里側則襯著一層厚厚的牛皮,摸上去非常柔軟。在盾牌內(nèi)側正中間,還有一個大大圓環(huán),也是精鋼鑄成,表面纏繞著一圈皮索,也不知道被多少雙手握過,掛滿了骯臟的油泥。 壓在盾牌之下的那件,則無論如何都叫不上名字了。光看外觀,可能是一把特大號的流星錘,但鏈子卻只有三尺多長,根本不能當暗器使用。而錘頭表面也非常怪異,竟然鑄了很多銳利的鐵三角,黑漆漆放著冷光。錘柄與錘頭也不是一個整體,相互分開,靠中間的鐵鏈子鎖在了一起。 “我也不知道該叫它什么?算是鏈子錘吧!”高適搖搖頭,笑著解釋,“幾個月前滅了一伙沙盜,從一個賊頭的隨身包裹里找到的。估計是大食那邊流傳過來的奇門兵刃,沙盜們得到手后卻不會用,所以當做寶貝帶在了身邊。你的膂力甚大,近戰(zhàn)時用橫刀恐怕未必順手。不如試試這兩件家伙。那個盾牌,可以直接套在左臂上,用來擋箭擋刀。那把鏈子錘,則握在右手里,使足力氣輪圓了,一般人初次遇上,很難招架得??!” “嗯!”參照高適的介紹,王洵將盾牌套在了左臂上,右手順勢拎起錘柄。“感覺不錯,特別是這把錘子的份量。以前用橫刀,總覺得輕飄飄地像拎著根樹枝!” “試試!”高適笑著鼓勵。 王洵輕輕點頭,策馬跑開數(shù)步,迎著凜冽的寒風輪開手臂。第一下有些生澀,扯回來的錘頭差點砸中胯下坐騎。第二下稍好了點兒,但胸前空門大露。第三下,第四下,他慢慢找到了些感覺,將鏈子錘越輪越快。第七、第八下,相繼揮出,隱隱帶著風的尖嘯。第九下,第十下,第十一下.......,漸漸地,整件兵器化作一道烏光,圍著他上下左右不停翻滾。 “好——!”高適的部屬中不乏識貨之人,立刻扯開嗓子喝起彩來。方子騰等人緊隨其后,不停地用力拍巴掌,“好!好!王校尉,好樣的!” 不愿意在人前過分賣弄,王洵慢慢地收了勢子。打著馬緩緩跑回,將兵器掛在馬鞍下伸手可及之處,然后笑著向高適抱拳,“達夫兄......” “再多啰嗦我可生氣了!”知道王洵想說什么,高適搶先一步打斷,“快滾吧,趁著天色還早。到了疏勒之后,記得托人給我捎個信!” “一定!”王洵楞了楞,然后展顏而笑。“哪天回到長安,我再請你喝酒!” “一定!”高適將眼睛瞇縫起來,輕輕揮手,“前提是你活著回來!記住,別丟咱們中原男人的臉!”他知道把兵器自己送對人了。遠處的萬里黃沙,跟王洵馬鞍下黑漆漆的兵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再配上王洵那九尺高的身板,不用交手,氣勢上就壓了敵人一籌。 “參軍大人!”望著王洵一行人的背影越走越遠,一個身穿黑色鎧甲的武將湊到高適身邊,壓低了聲音提醒,“您真的要放他們走?昨天古力圖將軍可是說.......!” “怎么?難道你想劫留朝廷撥給安西軍的輜重?”高適在馬背上迅速轉頭,臉上的表情與一刻鐘之前若判兩人?!斑€是你覺得這陽關城,應該換個守將了?” “我,我不是那個,那個意思!”黑甲武將不敢與高適的目光相對,垂下眼瞼,低聲解釋,“屬下,屬下只是覺得,覺得日后哥舒大將軍若是追究起來......” “哥舒大將軍追究起來,自然有高某頂著!”作為哥舒翰的私聘心腹,高適卻沒有對東主唯命是從的覺悟。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再度將面孔扭向遠方。 黑甲武將嘴唇嚅囁了一下,不敢再多說了。眼前的高參軍雖然握起筆來寫得一手好詩,掌中握著刀時,殺人卻也不含糊。他的前任和雪山腳下那些強盜們就因為小看了這位大詩人,最后落得身首異處。他可不想重蹈別人的覆轍。 “哥舒大將軍會明白高某為什么這樣做!”仿佛為了讓屬下心安,高適放緩了語氣,低聲解釋,目光卻依舊盯著黃沙和藍天之間慢慢消失的人影,“欠楊國忠的人情,哥舒將軍隨時都可以還,主動權在他自己手里??扇绻参鬈娊Y了仇,主動權就歸了別人。馬上就起風了,大漠之中,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仇家!” “起風了?”黑甲武將皺著眉頭遠眺。萬里瀚海靜靜的,沙子在陽光下泛著水一樣的波紋,哪曾有半點兒變天的跡象?! 第三章 陽關 (四 上) 第三章 陽關?。ㄋ摹∩希?/br> 天氣很好。沒有風,沒有云,紅彤彤的太陽在大漠的盡頭一點點下墜,將人和馬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才離開陽關半天,王洵就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要選這樣一條路了。雖然從輿圖上看,走陽關,經(jīng)蒲昌海前往疏勒,路程要比北出玉門,走眼下商旅們常用的伊吾道短了數(shù)百里,但輿圖上卻沒說,商旅們?yōu)楹紊峤筮h。 腳下的路根本不能叫做路,深深淺淺的沙窩子,讓人和馬每前進一步,都要耗費比先前雙倍的力氣。數(shù)不清的沙丘連綿起伏,剛剛爬過一個,第二個又擋在人面前。大部分沙丘都是孿生兄弟,一樣形狀,一樣顏色,連表面的紋路都別無二至。如果不是在沙丘之間一直能看到前人趕著駝隊留下的腳印,大伙幾乎要懷疑自己一直在原地繞圈。那樣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活活渴死,風干,變成一具具僵尸。 比疲憊更難捱的事情,是寂寞。一百飛龍禁衛(wèi),三百民壯,放在中原任何一座城市中,都是熱熱鬧鬧一大堆??勺咴跓o邊無際的黃沙上,就變成了一串小螞蟻。爬動,爬動,慢慢向前爬動,幾個時辰下來,印象中早該被甩在身后的廢棄烽火臺,卻依舊近在咫尺。大聲喊叫,聽不見任何回音。引吭高歌,得不到任何關注。偶爾看見一個熱鬧的村寨,蒙著面紗的異族少女沖人輕輕招手,快步趕過去,卻只能看到無盡黃沙。少女、村寨、水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追了,那是鬼市?!毕驅Ю显酪姸嘧R廣,攔住站在沙丘上瞠目結舌的眾人,低聲提醒。 “分明是蜃景!你又滿嘴跑舌頭!”方子騰還記恨著昨天被對方嚇到的仇,瞪了老岳一眼,毫不客氣地戳穿。所謂海市蜃樓,傳說中都是巨蜃吐氣所凝。他所讀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本書中,恰恰有相關描述。 “我的軍爺唉!這里連個河溝都沒有,哪來的巨蜃???”向導老岳搖搖頭,拖長了聲音反問?!肮硎芯褪枪硎?。屈死的冤魂出來買東西的地方。當年侯君集大將軍西征高昌,抓了一百二十萬俘虜,回來時帶了糧食不夠吃,一狠心,就把俘虜全活埋在了沙漠里?!?/br> “凈胡說?;盥褚话俣f人,得派多少士卒挖坑?況且大太陽底下,鬼怎么敢出來!”聽向導說得活靈活現(xiàn),伙長老周也加入了聊天隊伍。嘴里反駁著前者的話,手卻在不知不覺間拉緊了自己的衣領。 冷。沒有風,但寒氣卻輕而易舉地吹透了中間夾了絲綿的外袍。透過皮膚、肌rou、骨頭,一直滲進人的心窩子里。 “沙漠里埋人,還用挖坑么?”向導老岳的聲音也低沉起來,隱隱透著陰寒,“把手腳用牛皮索一捆,推進地洼處。一場大風過后,立刻被沙子蓋得平平的,保證留不下任何痕跡!” 這個解釋的確可以說得通。此時距離貞觀年間還不算太遠,侯君集滅高昌古國之后,肆意屠殺俘虜?shù)墓适?,大伙多少都聽說過一些。而沙漠中風暴的威力,眾人前幾天恰恰也領教過一回。提前躲到一個大沙丘后,用馬車圍成一個堡壘,人藏于其中,還差點被黃沙給活埋了。如果綁住手腳不準躲避的話,恐怕....... 一百二十萬高昌男女老幼,就埋在自己腳底下的沙窩子中。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偏偏向導老岳沒眼色,兀自繼續(xù)喋喋不休,“要是在人煙稠密處,閻王爺當然不準小鬼們白天出來活動。可這附近方圓百里根本沒有人煙,白天和晚上還有什么.......!” “閉嘴!”沒等他把話說完,有聲怒喝從背后傳來,嚇了所有人一哆嗦。扭頭看去,只見王洵手按刀柄,沖著向導老岳怒目而視,“如果你再敢胡言亂語擾我軍心的話,我就先把你給埋在沙丘底下?!?/br> “軍爺,瞧,瞧您說的,我,我哪敢吶!”向導老岳又打了冷戰(zhàn),咧開大嘴,訕笑著解釋?!拔疫@不是怕大伙走路走得悶么?所以才.......” “你只管頭前帶路。如何鼓舞士氣,無須你來cao心!”王洵眉頭緊鎖,冷冰冰地命令。絲毫不顧忌對方的顏面。 還甭說,如今他板起臉來,的確帶上了點兒一軍主將的威嚴。向導老岳不敢再亂對付,咧了下嘴,耷拉著腦袋向隊伍最前方走去。 “老鄭,你帶兩名弟兄,給我盯緊了他。如果他敢再裝神弄鬼,就拿鞭子狠狠抽他的嘴巴!”仿佛突然變了性子,王洵的聲音聽起來冰冷如刀。完全不像前幾天那般,對所有人都客客氣氣。 “諾?!被镩L老鄭楞了楞,沖著王洵肅立拱手。 “老周,你帶本伙弟兄到隊伍最后邊去。如果背后有什么動靜的話,及時向我示警!”揮手示意老鄭離開,王洵繼續(xù)發(fā)號施令。 另外一個伙長老周也是滿頭霧水,猶豫著答應了一聲,帶領麾下弟兄趕往隊尾。緊跟著,王洵又命令方子騰帶領幾個騎術好的弟兄充當斥候,在隊伍左右兩側二里遠的位置來回警戒。隨即又把幾個民壯的頭目叫到跟前,對他們面授機宜。 校尉大人憋瘋了。所有被分配到任務的人,都在心里頭悄悄地腹誹。萬里大漠,除了這支運輸輜重的隊伍之外,連個其他人的影子都看不見。何必如臨大敵般,弄得人心惶惶? 如果說在哥舒翰的勢力范圍,這種舉動還好理解。畢竟當時大伙心里頭也不踏實,總害怕哥舒翰受到楊國忠的指使,替后者殺人滅口。可前幾天校尉大人根本沒把危險當回事,待到了危機已經(jīng)解除的時候,偏偏又開始草木皆兵,不是被寂寞的旅程憋瘋了,又是為何? 腹誹歸腹誹,眾人卻輕易不敢違拗王洵的意思。畢竟大伙這輩子能不能平安回到中原,眼下還指望著他。況且沿途幾千里路走下來,大伙親眼目睹了王洵以可以看見的速度,一天天變得成熟,已經(jīng)慢慢地把他當做了這支隊伍的真正主心骨。而不是一個仰仗祖上余蔭撈取功名的半大孩子。 事實證明,王洵的舉動還真不是一時興起。很快,在隊伍最后擔任警戒的老周就派人送來警訊,有一群蒼黃色的野狼,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起,悄悄地墜在了大伙身后。人停下來,它們也停下來。人繼續(xù)前進,它們也繼續(xù)前進。始終保持著二百步左右的距離。 “甭管它們,除非有人落單兒,否則,狼群不敢主動向咱們發(fā)起攻擊!”憑著今天早上臨時被高適填進肚子里的知識,王洵沉聲下令。“保持隊形,互相照顧一下,誰也別掉隊!” “好勒!”有道是將乃三軍之膽。雖然王洵年齡未及弱冠,但是,看到他不慌不忙的模樣,一干飛龍禁衛(wèi)頓時也覺得膽壯,扯開嗓子,齊聲答應。 跟在隊伍后邊的狼群被眾人的喊聲嚇了一跳,居然停了下來,遲疑著不敢繼續(xù)邁步?;镩L老周見此,立刻有了主意,策馬跑回王洵身邊,低聲獻計:“不如讓大伙一起唱歌,一則能解乏,二來也能壯大氣勢!” “嗯!”王洵猶豫了片刻,笑著答應。 作為長期駐扎在京師的天子禁軍,弟兄們打仗未必在行,在詩歌雜曲方面,卻是誰都不含糊。在王洵的組織下,很快,隊伍中便響起了粗獷的歌聲,“邊庭烽火驚,插羽夜征兵。少昊騰金氣,文昌動將星。長驅鞮汗北,直指夫人城.......”(注1) 此詩為隋代詩人薛道衡所做的出塞曲。因為簡單易懂,曲調慷慨,所以在軍中廣為流傳。不但大部分飛龍禁衛(wèi)會唱,片刻后,連民壯當中,都有人小聲跟著哼哼起來。整個隊伍,士氣登時為之一振。 正如高適今早所說,狼跟狗一樣,都是天生的勢利眼??吹角胺疥犖橹型蝗蛔兊煤罋飧稍?,愈發(fā)不敢貿(mào)然靠近。眾人聽到隊尾傳來的喜訊,唱得更加賣力,興起之處,干脆一邊走,一邊用橫刀磕打起了金鐙,“絕漠三秋暮,窮陰萬里生。寒夜哀笛曲,霜天斷鴈聲。連旗下鹿塞,疊鼓向龍庭.....” 剎那間,整個隊伍模樣大變。疲憊之態(tài)一掃而空,隱隱竟然透出幾分剽悍之氣來。群狼聞之,更加猶豫不絕。勉強在原地觀望了片刻,居然耷拉下腦袋,在狼王的帶領下灰溜溜地逃了。 到了此時,隊伍已經(jīng)不再管背后跟的是誰。士卒民壯,彼此唱和,幾乎忘記了旅途的勞累,只覺得渾身上下從頭到腳一片guntang。生為大唐男兒,受點苦,受點兒累算什么?凌煙閣上無書生,百戰(zhàn)之后方成名。如果能令關心著自己的人和自己所關心的人平安喜樂,哪怕是付出更高代價也是值得。 “妖云墜虜陣,暈月遶胡營。左賢皆頓顙,單于已系纓。紲馬登玄闕,鉤鯤臨北溟。當知霍驃騎,高第起西京?!备杪曉絹碓礁?,越來越激越,漸漸地,沖入云霄,響徹已經(jīng)寂靜了數(shù)十年的大漠。 注1:此詩為隋代詩人薛道衡所做的出塞曲。 第三章 陽關 (四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