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jié)
“什么五千破六萬,不知道別瞎說!”被喚作二哥的,是個斗雞場的老賭徒,如今雖然改邪歸正了,卻念著王洵跟等人當(dāng)年的一面之交,“是三千破十萬好不好。那六萬大食人,只是正兵!輔兵,還有給他們幫忙的當(dāng)?shù)夭柯湮涫慷紱]算在內(nèi)。咱們這邊,雖然號稱五千,事實上參戰(zhàn)的卻只有三千出頭,另外兩千,是王都督從曹國和大宛國臨時招募的民夫,只管運糧食,搖旗吶喊,根本上不了戰(zhàn)場?!?/br> “呸!就跟趙二狗子你親眼見到了般!”被駁斥的年青人滿臉不服,一語道破趙二話中的破綻,“三千破十萬,就是對方都是一群豬,你一個人砍三十頭,也砍不過來!況且隔著這么老遠(yuǎn),官府的告示上都沒說那么清楚,你怎么就知道具體哪些是正兵,哪些是臨時拉來幫忙吶喊助威的幫閑?!” “是啊,是啊。你們別聽趙二的,他一喝了酒,嘴巴就沒把門兒的!”鄰桌的其他幾個閑人巴不得趙二出丑,一起跟著落井下石。 賭鬼趙二卻面不改色,先“吱”地喝了一口酒,然后又站起身來用筷子在鄰桌的盤子里搶了塊醬羊rou,一邊嚼,一邊驕傲地炫耀,“這你們就外行了不?知道大宛都督府的王都督是什么來歷么?告訴你們吧,他家就住在崇仁坊里邊的開國侯府,跟我四姨家是斜對過的鄰居。我們兩個小時候打過好幾次架呢,每回都是我讓著他!后來他拜了封常清為師,去西域投軍,才沒再聯(lián)系了!”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兒,也配跟王都督過招。吹吧你!我都看見牛在天上飛了!”眾人齊聲哄笑,半點兒也不肯相信。賭鬼趙二又抿了口酒,不慌不忙地補(bǔ)充,“不信拉倒!我也總也不能拉著你去崇仁坊找王都督他姨娘對質(zhì)去!!知道不?王都督的爺娘都過世的早,是一個姨娘將其拉扯大的。他當(dāng)年跟宇文將軍、還有前幾年那個中了狀元,又被招了皇上駙馬的秦小公爺,都是結(jié)拜兄弟。長樂坊那個斗雞場,就是現(xiàn)在轉(zhuǎn)到東城李家名下的那個,當(dāng)年就是王都督他們幾個合伙開的,我還在那邊輸過好多錢呢。后來他們官做大了,怕斗雞場名聲不好影響前程,才一個個陸續(xù)退了出來!” 這些雞零狗碎事情,都跟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戰(zhàn)事無關(guān),但此刻被趙二狗子如數(shù)家珍般道了出來,卻成功地轉(zhuǎn)移了大伙的注意力。聽膩了官軍喪城失地的傳聞,誰不愿意聽一聽每戰(zhàn)必勝的英雄,和其背后的故事呢?況且這個英雄還是長安城里走出去的,跟兩市一百零九坊的老少爺們打斷骨頭連著筋! 轉(zhuǎn)眼功夫,不僅隔桌的酒客都被趙二狗子的話給吸引了過來,稍遠(yuǎn)的幾桌客人,也一個個離了席,端著好酒好菜,不斷往趙二面前遞,“二哥,二哥,沒想到您真的跟王都督有交情,我等平時有眼不識泰山了!嘗嘗這個,剛炸的羊腰花,最補(bǔ)身子了!” “我這身子板,還用得著補(bǔ)?!”賭鬼趙二狗拍了拍自家單薄的胸脯,聲音陡然高了數(shù)分。話雖然說得響亮,手中的筷子卻絲毫不停,三下兩下,將炸腰花劃拉掉了大半盤子,才意猶未盡地抬起頭,望著翹首以待的眾人,繼續(xù)云山霧罩:“要不說人得信命呢。當(dāng)年王都督他們幾個去白馬堡受訓(xùn)的時候,我阿爺本來也給我托關(guān)系弄了個名額。可我想想,一去大半年就不能在爺娘面前盡孝,實在有失人子之義。就這么一猶豫,機(jī)會呼啦下子就……” “得了吧。別說你自己了,說王小侯爺,王都督。你當(dāng)年哪是想在爺娘面前盡孝啊,是舍不得鳴珂巷里的小桃紅吧?!”見趙二越說離大伙想聽的越遠(yuǎn),幾個知根知底的人又毫不客氣地拆穿。 賭鬼趙二依舊不知道何為臉紅,撇了撇嘴,大聲道:“我那是真性情,懂不?唯獨大英雄,大豪杰,才能有的真性情。知道當(dāng)年長安城里的小四絕第二位,白荇芷白行首嫁給誰了不?就是咱們王大都督。若不是家里攔著,死活不肯讓白行首做正妻,咱們王督也不會一怒之下去了西域!他若不去西域,現(xiàn)在白荇芷頂多是個通房丫頭。而現(xiàn)在,他是大都督,魏州郡侯,就可以娶一個正妻,四個平妻。白行首雖然做不得正室,身為平妻,也有一身五品夫人的誥命!” 年少、任俠,血脈高貴。曾經(jīng)誤入歧途,卻終能浪子回頭。并且是為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才遠(yuǎn)赴邊塞。這分明是買藝人說唱平話里邊,男主人公才有的套路,居然一下子全跟王明允王大都督對上了號。你讓大伙如何不感到親切?當(dāng)即,幾個年齡在十七八歲上下的少年,便起了投軍的心思,即使日后不能像王明允那樣,掙個大都督的官身回來,至少能讓家人對自己另眼相待。幾個喬了男裝,坐在窗口吃茶的女子,則兩眼悄悄地發(fā)亮。若是日后所嫁的郎君,能有王明允一半兒專情,這輩子,也不枉托生為女兒身了! 凡事都有光明和陰暗兩個面兒。有人聽得心向神往,自然有人會聽得愁腸百結(jié)。特別是在修德坊、復(fù)興坊這些靠近皇宮的寸土寸金之地,來往的大人物們,心里想得事情永遠(yuǎn)和普通百姓不一樣。 當(dāng)年王陳氏給兒子議親,他那不成材的兒子卻搶在親事定下來之前,先接了一個青樓哥妓進(jìn)門的事情,可是在長安城的貴胄圈子里邊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本來看在王家財力面子上,準(zhǔn)備應(yīng)了親事的人家,趕緊偷偷從媒人手里,要回了女兒的生辰八字。 也不能怪他們古板。做父母的,誰不希望女兒出嫁之后,能當(dāng)丈夫的半個家。他王明允敢冒著被大伙戳脊梁骨的風(fēng)險,趕在未定親之前,先迎了一個歌伎進(jìn)門。心中肯定對那個姓白的狐貍猸子寵愛到了極點。一般人家的女兒若嫁給他做正妻,日后要不會受獨守空房之苦,要不被那姓白的狐貍猸子欺負(fù)到頭上。反正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傻瓜才明知道風(fēng)險,還推著女兒下王家的火坑! 但現(xiàn)在看起來,當(dāng)初的決定明顯是太草率了。王明允剛剛二十出頭,就官拜正三品大將軍,爵封郡侯,照這個態(tài)勢,日后少不了是縣公、國公的前程。姓白的狐貍猸子再受寵,其出身青樓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充其量只能做平妻,想要掌管王家內(nèi)宅,卻是門兒都沒有!如果一個當(dāng)初與王家門戶相近的人家把女兒嫁過去,如今便是三品郡夫人。出入都是銀裝車,栗色馬,駕著全套儀仗回門一次,便能讓父母直著腰跟鄰居們炫耀上好幾個月! 可惜后悔藥沒地方買去!當(dāng)初沒趕在姓王的小子出崢嶸前把他纂到手里當(dāng)女婿,如今再想請媒人,卻已經(jīng)進(jìn)不了開國侯府的大門了。只有望著崇仁坊的位置,扼腕長嘆的份兒。 比當(dāng)初沒舍得嫁女兒人家更追悔莫及的一伙兒,是把王洵當(dāng)做棄子丟掉的人。他們不是楊國忠,沒有后者想法那么幼稚。作為在長安城內(nèi)沉浮了多年的老江湖,他們看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心腸的顏色也變得與眾不同。 “都是哥舒翰這個廢物,一點兒小事兒都辦不利索。現(xiàn)在好了,當(dāng)年的小狼崽子長出了獠牙。萬一掉頭咬一口回來……”在安福門外,一個普通人根本沒資格進(jìn)的酒樓雅間內(nèi),有幾個帶著青色小帽子,嗓音沙啞的人,低聲抱怨。 “是啊,當(dāng)年咱們都小瞧了他。誰也沒想到,他真得長出了獠牙來了?!每年死在西域的無名鬼不知到多少,偏偏就沒他姓王的!邊老也是,接到這邊的信,居然遲遲不肯動手!” “邊老不也是耐著封矮子么?那矮子一向裝得大公無私,跟姓王的家伙死去的父輩,據(jù)說還有莫逆之交。邊老如果尋不到正經(jīng)借口就下手,肯定會被封矮子反擊,弄不好,連他家的性命都得賠進(jìn)去!”一個年紀(jì)五十上下,嘴巴上卻沒有胡須食客,低聲替“邊老”解釋其中難處。 “啰嗦這些干什么?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如何想辦法,止住城中那些流言。別讓陛下起了調(diào)大宛都督府回援的心思!”坐在主位上的人比其他食客年青得多,面孔白凈,眉清目秀。雙眼中卻帶著一股無法隱藏的暴戾之氣,“姓王當(dāng)年就無法無天,身邊又有宇文至和宋武這兩個人煽動,回到京城,十有**會跟楊國忠混在一起。那樣,別人拜托咱們的事情,可就全黃了!” 一瞬間,滿座食客人人低頭。收人錢財,就要與人辦事。這是酒館背后主人的原則。十幾年來,始終沒有砸過自家招牌。雅間內(nèi)的酒客,算起來都是酒館背后主人的徒子徒孫,身上比正常男人缺了些東西,“擔(dān)當(dāng)”二字,卻是看得比性命還重。 只是眼下眾人需要做的事情,難度太大了些。這幾天長安城內(nèi),有關(guān)大宛都督府那幾個少年的英雄事跡,已經(jīng)傳得比熱湯還要沸騰。有人敢說半點兒王洵、宇文至兩人的壞話,結(jié)果肯定是被一擁而上的人們打個鼻青臉腫。你那么多勛臣宿將,都頂不住一個安祿山,就不行咱小老百姓,將希望寄托在幾個自己人身上?!你再多臟水潑出來,人家一句“每戰(zhàn)皆勝”,就足以將你鼻子砸歪掉! “大人,大人怎么說?!”沉吟了半晌,座中終于有人試探著開口?!霸蹅兌际潜咳耍绻笕四苤更c一二,也有個眉目可循?。 ?/br> “大人?!凡事都靠著他老人家,還養(yǎng)著你們這些家伙做什么?!”主位上的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不小。接連拍打了幾下桌案,才怒氣沖沖地提醒,“大人說了,如果你們處理不好此事。為了顧全大局,他只好拿幾顆人頭出來,擺平當(dāng)年的恩怨。到底該怎么做,你們看著辦吧!” 第二章 霓裳 (六 上) 看著辦?怎么看怎么難辦。座中的哭喪著臉,再度陷入了沉默。是楊國忠的爪牙,在暗地里替大宛都督府造勢,這點大伙都能看得清楚。至于楊國忠想把大宛兵馬拉回京城里威懾誰,大伙心里也是明明白白。可這事兒難就難在,楊國忠此番用的不是什么他一向擅長的陰謀詭計,而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一步一步的逼過來,讓人根本無力阻擋。 大宛都督府的戰(zhàn)績在那明擺著,任誰也抹殺不了。而安祿山率領(lǐng)著叛軍從河北到河南一路所向披靡,也是無法掩蓋的事實。值此非常時刻,百姓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寄托希望,王公貴胄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替他們阻擋叛軍,而皇宮里頭那位老人,恐怕也正需要一個英雄來挽回他已經(jīng)所剩無多的威儀。 種種因素加在一起,朝廷調(diào)大宛都督王洵率軍入衛(wèi),已經(jīng)近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最近這兩天來,京畿道衙門,京兆尹衙門,兵部、文部,都在連番向上頭遞表章,申訴京師防御空虛之弊。很少過問朝政的李氏皇族,也不斷有人架著馬車出入太極宮,勸皇帝陛下早做決斷。據(jù)可靠消息,皇帝陛下早就動了暫時放棄西域的念頭,只是一直在等著有人主動向他提這個諫言。而太子殿下那邊,據(jù)說也在權(quán)衡抽調(diào)大宛軍回來拱衛(wèi)京師,對他自己有何利弊。 “除非,王明允也跟哥舒翰半年前一樣,半路上喝酒喝成的癱子!”陰影中,有人忽然以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 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一生有兩大最愛,醇酒和美人。即便在行軍打仗之時,寢帳內(nèi)也是夜夜笙歌。結(jié)果倒霉就倒霉在了這兩大愛好上。年初他奉命回京師商議軍情,半路上偶然從胡商手中得了一絕色歌姬。于是老懷大暢,日日跟歌姬躲在由八匹毛色純白的駱駝所拉的氈車中“把酒言歡”。結(jié)果才走到長安近郊,人就突然中了風(fēng),接連昏迷了數(shù)日,才在太醫(yī)的救治下勉強(qiáng)保住了一條小命。從此兩條腿徹底成了殘廢,再也上不得戰(zhàn)馬,抱不得女人。 這事兒本來也不足為怪,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沉迷于酒色中的人,十有七八都得不到善終??汕删颓稍?,哥舒翰沿途所飲之酒,也是同一個胡商所獻(xiàn)。而經(jīng)過有司偵訊,歌姬招認(rèn),自己是胡商兩年前從揚(yáng)州花了半斗珍珠買下來的,隨即便被胡商關(guān)在了蘭州城內(nèi)一處大宅子里,兩年來與后者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直到今年年初,才又突然被從宅院里喚出,跟商隊一道向涼州慢慢趕去。至于那個胡商原籍到底在哪里,家中還有什么人,歌姬一概不知。有司派遣人手連夜趕往蘭州,查抄歌姬所說的院子,到了之后也是兩手空空,連半絲線索都找不到。 官拜西平郡王,手握十萬雄兵的百戰(zhàn)老將,居然在回京師面圣的途中被人毒成了半身癱瘓,朝廷深以此事為恥。對外只是宣稱,哥舒翰旅途勞累,洗澡中了風(fēng)。暗地里,卻撒下了天羅地網(wǎng),誓將下毒的胡商捉拿歸案。然而快十個月過去了,兇手至今還沒半點影子。倒是一向跟哥舒翰不合的安祿山,突然在范陽豎起了反旗。 如今看來,派遣胡商給哥舒翰下毒的,一定是安祿山無疑。只有他,對哥舒翰的嗜好秉性琢磨得一清二楚。也只有他,才知曉朝廷何時會調(diào)節(jié)鎮(zhèn)回京面圣。可怕的是,整個計劃近乎天衣無縫,并且為了除去哥舒翰這個距離京師最近的節(jié)度使,安祿山提前準(zhǔn)備了足足兩年! 這是何等手段和心思!如果用這種手段和心思去對付自己的敵人,又何愁敵人除不掉?!唯一遺憾的是,此刻再針對王洵布局,有點兒太晚了些。根本不可能大伙所面臨的解決燃眉之急。況且即便僥幸能夠得手,大伙將要面臨的被動局面也不會有徹底的改觀。宇文至和宋武兩個跟楊國忠的關(guān)系更近,沒有了王洵這個頂頭上司約束,說不定,他們二人會直接把整個大宛軍都拉到楊國忠麾下去。 “應(yīng)該早點在他身邊安插人手就好了!” “早先時,誰能想到這小子崛起如此這快?!” “可惜了!” “的確可惜!” 燭光搖曳,照亮食客們猙獰的面孔。派人下毒,將王洵在半途中干掉,這一招顯然行不通。但至少,座中的氣氛被調(diào)動了起來。陸續(xù)有人開口,從各個角度,分析將大宛都督府這一支不可掌握的力量毀掉的可能,但陸續(xù)都發(fā)現(xiàn)了此路難以走通。 “如果能逼著封常清主動出擊一次,遏制住叛軍的攻勢呢?!”發(fā)現(xiàn)從王洵本人那邊很難找到解決方案之后,有人建議退而求其次。 “哧!”同伴們立刻嗤之以鼻,“封常清,就憑他手中那點兒殘兵敗將,能把澠池一線守住就不錯了?!?/br> “可只要他能贏上一回,哪怕是單純的憑險據(jù)守。就能證明叛軍一時半會兒威脅不到長安。然后大人們再…..” 然后,這場來之不及的勝利,就可以從各種角度解讀了。為西域前線的將士們考慮,不該把他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轉(zhuǎn)手送人。為朝廷計,不該拆了西墻補(bǔ)東墻,況且如今東墻看樣子還能再支持幾天。為百姓計,萬里調(diào)兵,會弄得人心惶惶不說,光是沿途給大軍提供糧草補(bǔ)給,就會令地方上叫苦連天…… “我看,這事可行。即便封常清跟安祿山的前鋒兵馬能打個平手,對朝廷來說,也算是一場捷報!”燭火照不到的位置,陸續(xù)有人低聲附和。 大唐朝廷太需要一場針對叛軍的勝利了。民心、軍心、朝廷的尊嚴(yán),都已經(jīng)到了頻臨崩潰的邊緣。哪怕是稍微占了一點兒上風(fēng),哪怕只是打掉了叛軍的一小股,也足以讓朝野舉盞相慶。 “不用平手,只要他讓叛軍的前鋒過不了崤山。邊老那里,就可以向朝廷報捷!”沒有戰(zhàn)績,也要制造戰(zhàn)績。否則,大伙接了下來的處境將更為艱難。 需要擺平的關(guān)口并不多,封常清那邊,恐怕是唯一的阻礙?!耙欠獬G灞救瞬怀姓J(rèn)打了勝仗呢?那廝一向古板!”有人皺著眉頭提問。 辦法只要敢想,便肯定能想得出來。特別是用于對付封常清這種坦蕩君子?!八怀姓J(rèn),就是又在為今后消極避戰(zhàn)找借口。把類似的話傳到陛下耳朵里,朝中自然有人會下去核實。而核實的結(jié)果,肯定是皆大歡喜!!” “只是又便宜了封常清那廝!平白又撈到了一場戰(zhàn)功!” “總好過了讓楊國忠的圖謀得逞!” “的確如此!” “的確如此!” 眾人相視著點頭,個個滿臉睿智。 搶在朝廷正式作出決定之前,讓封常清那邊送回一個捷報。這恐怕是眼下改變被動局面最可行的辦法了。雖然這一招有點兒得過且過的味道??芍辽倌芙o宮中的幾位大人贏得一些從容布局的時間不是?只要時間上不那么倉促,幾位大人聯(lián)手打壓一個無根無基的后起之秀,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大伙越說思路越順,很快便根據(jù)手中力量,商議出一整套切實可行的方案。在這套方案中,王洵等人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不再重要,楊國忠辛苦忙碌也注定是一場徒勞。甚至封常清,也完全成為一粒棋子,任由棋盤上的幾雙大手?jǐn)[弄。讓他怎么動,他就必須怎么動,想跟執(zhí)子者擰著來,除非被從棋盤上拿下。 “校!”一粒墨玉做的棋子落在翡翠棋盤上,咄咄逼人。 這是長安城中,靠近西南角的一處院落。從外觀到內(nèi)部裝潢都非常的簡樸。但對弈者身上的服飾,卻與周圍的簡陋格格不入。 整個棋局已經(jīng)臨近尾聲,黑白兩方彼此糾纏牽扯,看似勢均力敵,但執(zhí)白一方,卻因為所占位置斷斷續(xù)續(xù),后繼乏力,被黑子逼得苦不堪言。 唯一的辦法就是從邊角再引一口氣過來,然而又談何容易?黑子只是隨便一擊,便又掐斷了白方的希望,只能對著殘局垂死掙扎了。 “大人棋藝高明,微臣自嘆弗如!”執(zhí)白者冥思苦想,找不出挽回之策,只好笑著抬起頭,拱手認(rèn)輸。 “這局算和。你我再下一局?!如何?”執(zhí)黑子者意猶未盡,伸手在棋盤上攪了攪,笑著提議。 “不來了,不來了,再來多少局也是輸。根本沒有贏的希望!” “你薛縣令,當(dāng)年可是差點進(jìn)了翰林院做棋侍詔的,怎么幾年不見,子力居然差了這么多!” “大人所學(xué),乃王霸之劍。豈是薛某這點雕蟲小技所能抵擋?!”執(zhí)白者揚(yáng)起一張臉,被燭光照亮眼睛中的疲憊。贏太子身邊最當(dāng)紅謀士的棋,自己的前程還要不要了?為了能輸?shù)貌恢圹E,已經(jīng)用盡了全身解數(shù)。再來一盤的話,恐怕沒等棋局終了,自己就要吐血而死了。 “哈哈哈哈……”執(zhí)黑者被拍得極其舒服,忍不住仰頭大笑。笑夠了,才搖搖頭,低聲道:“薛大人真是會說話。怪不得殿下最近每次提起薛景仙這三個字來,都是滿臉贊賞。” “殿下厚愛,薛某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達(dá)其中一二!”薛景仙趕緊站起身,沖著東宮方向遙遙拱手。自打當(dāng)年從安西軍載譽(yù)而歸,他便徹底成為太子李亨的嫡系。雖然實授的官職依舊是個縣令,但日后的前程,卻好過先頭百倍不止了。 “行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別說得那么夸張!”執(zhí)黑者笑著擺手,打斷了薛景仙的表態(tài)。“說正事兒,你當(dāng)年跟大宛都督府眾將的交情,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嘩啦!”匆匆被召回長安的薛景仙毫無準(zhǔn)備,被問得身體一僵,袖子正掛在棋盤角上,黑子白子撒了滿地。 第二章 霓裳 (六 下) “看,看卑職這個莽撞!大人見諒,大人見諒!”薛景仙迅速蹲了下去,手忙腳亂地收拾地上的棋子。 子很亂,更亂的是他的心。楊國忠與太子李亨已經(jīng)勢同水火,作為太子殿下的爪牙,他理所當(dāng)然要替主公盡全力。然而當(dāng)日在兩軍陣前種種,又令他無法輕易做決斷。“薛兄是文人,跟在我身后就行了!”“薛兄不常來前線,多分些首級也是應(yīng)該。反正我們幾個,隨時都可以再去砍來!”“薛兄小心,敵軍喜歡放冷箭!”“薛兄干了這碗酒,咱們畢竟是一道上過戰(zhàn)場的!”“薛兄…..” 那一張年青而稚嫩的面孔,想虛偽都裝不出來。剛開始交往時薛景仙還有所防備,到后來,卻被一聲聲“薛兄”,叫得心里guntang。平生第一次,他不收取任何好處,就開始設(shè)身處地替對方謀劃。平生第一次,他把朋友的安危,放在了自家利益的前面。 “殿下只是隨便問問而已,薛大人何必如此惶恐?!”執(zhí)黑子者敏銳地皺了下眉頭,聲音里隱隱帶上了幾分冷峻。 “卑職,卑職只是路上走得太急,手腳酸軟。并非有意怠慢大人!還請魚大人見諒!”薛景仙不敢讓執(zhí)黑子者看自己的眼睛,低著頭,心中迅速思考該如何給出答案。 姓魚的家伙作為太子身邊的最受寵信的太監(jiān),當(dāng)然不會是隨便替太子傳個話這么簡單。包括今天與自己的所有交談,恐怕每一個字都需要仔思量其背后的內(nèi)涵。薛景仙深知,今天這場會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將涉及到自己今后在太子殿下心中的份量,更涉及到自己日后的前程。 可他卻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關(guān)于大宛都督府的提問!憑心而論,在薛景仙多年的宦海沉浮當(dāng)中,能真心相交的朋友總計也沒超過五個,而王洵、宇文至和宋武,恰恰是其中之三。雖然這三個少年秉性各異,為人處事也略顯稚嫩。但跟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卻是薛景仙此生笑得最多,最輕松的時光。之前之后,都不曾像那般愜意過。 “哼!”魚姓太監(jiān)手里捏著一粒黑子,反復(fù)把玩,仿佛隨時都可以將其捏得粉身碎骨。該敲打敲打姓薛的這廝了,否則,他真不知道自己吃幾碗稀飯。敢在咱家面前刷花樣,莫非以為,裝模作樣輸給咱家?guī)妆P棋,咱家就會對你另眼相看么? 薛景仙被冷哼聲驚得一凜,不敢再拖延時間,點點頭,斟酌著說道:“回太子殿下和大人的話,卑職,卑職當(dāng)年奉命前往安西,主要結(jié)交人里面,如今大宛都督府的幾位將軍根本排不上號。非卑職做事不肯 ,而是他們幾個,他們幾個,當(dāng)時實在職位太低了。” “嗯?!”魚姓太監(jiān)鼻孔里邊又冒出是一聲冷哼,顯然對薛景仙的回答十分不滿。但是他卻無法從這個答案中挑出什么刺來,畢竟當(dāng)年,王洵也好,宇文至也罷,都不過是個小小的校尉。連偏將都算不上,豈會被外人納入法眼?! “卑職見識短。沒料到他們會崛起得這么快。有負(fù)太子殿下所托。請大人治罪!”薛景仙雙腿一軟,以頭觸地,長跪不起。 太子殿下,需要的肯定不是這個答案。然而在開口的那一瞬間,薛景仙心里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不能把王洵他們幾個卷進(jìn)來,至少不能經(jīng)自己的手,把王洵他們幾個卷進(jìn)京師這潭子渾水。他們幾個太年青,太陽光,太純凈,而京師這潭水則太老臭、太渾濁、太骯臟。 “倒也是!”魚姓太監(jiān)信手將黑子拋進(jìn)棋盒,鄙夷地說道。他有些瞧不起薛景仙這幅賴皮狗形象,可偏偏又拿對方?jīng)]更多辦法。都認(rèn)打認(rèn)罰了,還能怎么樣。難道還真的一刀殺了他不成,“你起來吧,咱家又不是殿下,可受不得你的大禮!” “卑職見到大人,如同見殿下!況且卑職能有今天,還不全仗著大人在殿下面前美言么?!”薛景仙的馬屁功夫是官場里摔打出來的,早已爐火純青。只一句話,就讓魚姓太監(jiān)的面孔上重新回暖。 “咱家,咱家可沒替你說過什么好話。你謝錯人了!”魚姓輕輕搖頭,看向薛景仙的目光,非常復(fù)雜,“你起來吧!站著說話。你的地位,都是你自己爭來的。疏勒那么遠(yuǎn)的地方,并不是人人都有膽子去,也不是人人都能帶著一堆功勞回來!對此,殿下心中很有數(shù)。不過……” 拖長了聲音,他又開始連敲帶打?!澳惝?dāng)年怎么就沒把眼光放長遠(yuǎn)些呢。莫欺少年窮,這話,難道你沒聽人說過么?!” “卑職,卑職。卑職當(dāng)年的確有眼無珠!”薛景仙又磕了個頭,才訕訕地站起身,垂著手,做心服口服狀。 他認(rèn)錯態(tài)度如此好,倒讓魚姓太監(jiān)不便繼續(xù)借題發(fā)揮了。臨近京畿的官員都太聰明,肯像薛景仙這樣,擺明了態(tài)度站在太子一邊的,已經(jīng)是鳳毛麟角。所以薛景仙即便真的在跟王洵等人的交情上說了假話,這當(dāng)口,也沒有將其逼到楊國忠麾下的道理! 況且眼下太子與楊國忠說不定哪天就要刀兵相向。東宮這邊多一個人,就等于楊國忠那邊少一個??v使屆時出不上什么力氣,至少也能吆喝兩聲,替己方壯壯聲威不是? 想到此節(jié),魚姓太監(jiān)臉上的笑容更曖昧,說出的話語也越來越溫和,“算了。這事兒其實不怪你。誰能想到封常清放著麾下那么多大將不用,偏偏派了幾個毛頭小子去收拾藥剎水沿岸各地呢?!你下去仔細(xì)想想,把那三個少年的脾氣、秉性和所喜所好,總結(jié)一下,寫個條陳遞到東宮里邊。順便再想想,有什么辦法,能跟他們快速攀上交情。事情緊急,殿下那邊暫時沒其他人可用,咱家只好把任務(wù)只好交給你了。這可是難得的機(jī)會,希望你能好好珍惜!不要再辜負(fù)了殿下和咱家的期望!” “珍惜!”兩個字,被他刻意拖得極長。薛景仙弓著腰,連聲表態(tài),不敢辜負(fù)太子殿下的信賴,心中的信念卻愈發(fā)堅定。 不能讓王洵他們幾個卷進(jìn)來,絕對不能!就沖他們當(dāng)曾經(jīng)真心實意地叫我一聲薛兄。人這輩子為了功名富貴,可以做一些違心的事情,卻不能沒有任何底限。否則,縱使富貴到手,夜晚時又怎能安枕?! 這幾天京師里暗流涌動,薛景仙心中非常清楚。太子殿下為什么要跟王洵等人取得聯(lián)系,他也非常清楚。都在想著把大宛都督府這支驍勇善戰(zhàn)的精兵拉回長安來,收歸自己所用。誰也未曾想過,一旦王洵等人從柘折城返回,那片用無數(shù)將士性命換回來的膏腴之地,將落于何人之手! 正咬牙切齒間,又聽魚姓太監(jiān)問道:“咱家記得你當(dāng)年,曾經(jīng)給安西軍將士,往長安捎過家書吧?大宛王都督的家門,你進(jìn)去過沒有?難得回長安一次,不妨去拜望拜望王家的長輩。將士們在前線吃苦受累,該盡的孝心,咱們理應(yīng)替他盡到!” “諾!”天很冷,薛景仙卻額頭見汗。剛才自己說的話,對方到底相信了多少,他心中其實一點把握都不剩。既然太子殿下連自己替王洵捎家書的事情都知道,未必不清楚自己在西域之時,與幾個少年走動甚近! 看到薛景仙臉色惶恐,魚姓太監(jiān)心中竊笑。搖搖頭,非常體貼地說道,“去吧,大方些。需要錢的話,到城西柳記藥鋪,找李掌柜支取?!?/br> “卑職,卑職慚愧!”薛景仙迅速回過神,以袖掩面?!氨奥氈?jǐn)?shù)钕陆陶d,任上不敢魚rou百姓。所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