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出聲道：“有客官愿意試菜嗎？”

    剛才炒飯打消了人們對于“吃食不干凈”的質(zhì)疑，現(xiàn)在便是打消“味道平平”質(zhì)疑的時候了。

    站在前面的老爺子率先踏了出來。他是農(nóng)家漢，靠賣苦力供幺兒讀書，幺兒爭氣，考科舉入朝堂，如今是朝廷戶部侍郎。兒孫孝順，知曉他就好一口吃的，整日搜羅些精細(xì)美食給他，但他們不明白他這么多年記掛的是那口樸素純粹的飯食香氣，而不是珍饈美饌。

    他在眾人好奇地目光下接過調(diào)羹，舀一口蛋炒飯放入口中。

    剛出鍋的蛋炒飯熱氣騰騰，蛋香四溢，一入口中，細(xì)膩醇厚的香氣頓時席卷整個口腔，外層的蛋液柔軟滑嫩，緊致地包裹在飽滿甘香的米粒上，嫩而爽滑，均勻細(xì)膩。

    米粒飽滿松軟，炒制消去了米腔中的水汽，使得米飯圓潤彈牙，顆顆分明地米粒在口中碰撞、跳動，伴隨著清新的蔥香，淡淡的油脂香氣，蛋黃的醇香和米飯的清甜交融匯合，瞬間讓人的心情沉浸了下來，似乎這就是溫暖二字應(yīng)有的味道，天然、純凈、平和。

    老爺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受到了這種味道了，此刻甚至有些激動。

    “如何？”旁邊看熱鬧的食客見他久久不語，連忙追問道。

    “好。”他先是輕輕點頭，隨即越點越重，“很好，就這個，給我來一盤！”他說罷，轉(zhuǎn)身踏入空無一人的市肆中。

    “這……至于嗎？”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懷疑這老爺子是托。

    就在這時，剛吃完飯的書院眾人路過，擠了進(jìn)來看熱鬧。

    挑剔公子一向貪吃，聽到此處需要有人嘗味兒，立馬沖到了前頭：“我來，我來?！?/br>
    掌柜的見他身著錦衣，明顯不是普通百姓，不是市肆想要招攬的食客，有些忐忑連忙看向遠(yuǎn)處的姜舒窈。但姜舒窈并沒有搖頭，他收回目光，猶豫地為挑剔公子遞上瓷勺。

    挑剔少年雖然嘴巴厲害，但是明白是非，一盤食材只有米飯和蛋液的吃食，他又不會要求炒出龍rou味。

    他舀氣一勺放入口中，蛋液柔嫩細(xì)膩，薄薄地包裹著米粒，讓人有一種吃的是白米飯，但米飯本身就帶有濃郁蛋香味的感覺。清甜的米飯彈牙有嚼勁，咬開以后，香氣更甚，精準(zhǔn)的火候使得米飯松軟的同時蛋液保有一股細(xì)膩絲滑的醇厚水感，類似于脂香味，在口中旋轉(zhuǎn)散開。

    “味道簡單，只有蛋香和米香，但卻將兩種味道完美地柔和在了一起，激發(fā)到了極致，看似簡單，但是卻蘊含了很多巧思。”他點評道，還想伸勺舀，卻被掌柜扯開了盤子。

    干啥呢？調(diào)羹上沾著口水呢！

    “咳。”他只顧著品味兒了，忘了這茬，道，“那什么，給我們來個幾盤?！?/br>
    身后的同窗戳戳他：“還沒吃夠嗎？”

    “咱們帶回書院去，熬夜苦讀，你不吃夜宵嗎？”挑剔公子小聲道，“你難道還想去食堂偷干饅頭？”

    同窗們啞聲。

    挑剔公子今天吃了好吃的，心情大好，對蘇娘子贊道：“手藝不錯?！?/br>
    孫娘子怔愣地看著他，然后把目光移到旁邊圍觀的食客上。他們聳動著鼻子，努力吸著香氣，嘴里議論著吃食的味道，面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的猙獰惡意，只有對美食的向往與期待，平和又充滿善意。

    進(jìn)了市肆的老爺子拍拍桌子，他農(nóng)家出聲，嗓門也大：“別愣著啦！快給我炒一盤，老頭子我禁不住餓的。”

    食客們爆發(fā)出善意的哄笑，老爺子整日在小吃街打轉(zhuǎn)，他們也和他熟悉了起來，調(diào)侃道：“老爺子可小心吃撐咯！”

    “呸，你以為我是你啊，貓兒胃?！?/br>
    孫娘子早已習(xí)慣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人生，哪日不挨打都會叩天磕地感謝老天爺垂憐，再次身處這種和氣悠哉的氛圍里竟恍若隔世。仿若綠芽破圖，內(nèi)心深處某一處顫動著，陷入了難以言喻的柔軟，她感覺自己忽然明白了大小姐說的那句話。

    美食，是治愈人心的。

    “哈哈哈，老爺子別因為這位嫂子手藝好就硬塞啊。”食客還在說話。

    “不，不，這不是我的功勞?！睂O娘子忽然抬頭，小聲地糾正道，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充滿了久久未有的活力與朝氣，“是大小姐，是大小姐教我的，我做出的炒飯遠(yuǎn)遠(yuǎn)不及大小姐做出的美味！老爺子別催啦，我現(xiàn)在就給您炒去！”

    挑剔公子聽了一耳朵，看看同窗們，最后視線落到了謝曄身上：“大小姐？不、不會是姜大吧？”

    謝曄翻了個白眼：“不然呢？”

    挑剔公子臉一垮，差點沒把手里的勺子扔出去：“不！我不接受！我不甘心！這、這——你們笑什么？！當(dāng)日落水的又不是你們！”

    他們動靜太大，眾人紛紛往這邊看來，這一看，就有人認(rèn)出來他們身上的衣裳了：“這是青堂書院的學(xué)子吧？”

    “咦？那可是最好的書院，里面的學(xué)子非富即貴，絕不會是請來的托?！?/br>
    “那……咱們進(jìn)去嘗嘗？”

    “好啊好啊，我聞著這味兒也餓了。”

    有一就有二，剛才存著看熱鬧心思的眾人紛紛進(jìn)市肆，掌柜的欣喜若狂，連忙讓小二招呼他們落座，本以為接下來幾日會門可羅雀的市肆竟然比前幾日生意還要火爆。

    小吃街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熱鬧，剛才的風(fēng)波似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里有的只有歡聲笑語和美食熱鬧，唯獨食客口口相傳間，除了小吃街的美味新奇以外，還會加上小吃家市肆背后東家的磊落坦蕩。

    蒸騰的熱氣散開，小吃街香飄十里，食客或行或坐，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或喜或悲，但最終都會被一碗香噴噴的美食安慰，全身心融入這個普通熱鬧的夏夜。

    街邊掛著的紅燈籠將長街點亮，似一條明亮耀眼的火龍，欲與星空比亮。

    圍觀著熱鬧謝幕的謝珣側(cè)頭對姜舒窈說：“安心了？”

    姜舒窈點頭，笑道：“安心了?！彼D(zhuǎn)身朝街頭走去，“這邊終于安排得差不多了?！?/br>
    謝珣與她并肩而行，護(hù)著她躲過橫沖直撞的頑童，問道：“以后還常常過來嗎？”

    姜舒窈對道歉的頑童長輩擺手表示無事，待長輩揪著小皮孩兒走開后，才繼續(xù)和謝珣往前走，答道：“不常來了?！?/br>
    謝珣點頭。

    她又補充一句：“以后嘗在家陪你?！?/br>
    謝珣猝不及防地被點破心思，耳朵根迅速紅透，但他早已不是那個羞澀的遮掩心思的少年郎了，他是姜舒窈親口承認(rèn)的心上人。

    他翹起嘴角，開口道：“如此甚好。”

    這幅厚臉皮承認(rèn)的模樣讓姜舒窈頓時笑彎了腰。

    笑著笑著，謝珣忽然站定。

    姜舒窈收住笑，以為他有什么事，卻聽他問：“累著了吧？”

    “是有點?！苯骜翰幻魉缘卮鸬馈?/br>
    謝珣伸出手：“那我牽著你回家吧?！?/br>
    明亮溫暖的燈火灑在他的側(cè)臉上，讓他素來清冷的五官顯得柔和又溫暖，姜舒窈將手掌放在他的掌心里，學(xué)著他的話道：“如此甚好?！?/br>
    普通平凡又熱鬧的小吃街上，兩人手牽著手往街頭走去，時而靠攏，時而為躲開人群而分散，但十指始終緊扣著，背影消失在街頭處，漸漸融入了夏夜的人間煙火里。

    第78章

    暑熱漸退，前些日子太子那邊給官府遞了口信讓他們秉公辦理鬧事者以后, 本欲鬧事的商家紛紛縮回了龜殼里, 唯余京城最大酒樓醉霄樓后的東家心有不甘。

    小吃街打出了名氣后, 無論是達(dá)官貴人亦或是平頭百姓都去小吃街晃悠過。酒樓的生意有所虧損, 不是很嚴(yán)重, 畢竟一般人談事宴請還是會來酒樓, 但此事不在于爭利上，而是在明晃晃打臉。

    其余酒樓背后的勢力會畏懼太子, 醉霄樓不會, 他們背后的東家可是康王爺，當(dāng)今圣人的弟弟, 何須懼怕太子？

    本來他們無意和林家打?qū)ε_, 但太子一出面兒, 康王爺便覺得這是太子不給他面子，非得找回場子來。

    要壓下林家的風(fēng)頭，他手下的人自然不會走那些下作的手段，直接蛇打七寸，從吃食本身下手。打探商議一番，終于找到了合適的機會。

    林氏過了孕吐的階段, 又恢復(fù)到了精神奕奕的狀態(tài), 正巧小吃街需要增添新的鋪面和吃食品類，她又一頭扎進(jìn)小吃街里, 忙得打轉(zhuǎn), 親力親為, 甚至有時候會直接住在街頭的客棧里了。

    雖然林氏說自己會注意身子，但姜舒窈還是擔(dān)心她不顧身孕整日忙碌吃不消，便打算悄悄去小吃街看她。

    姜舒窈趕在傍晚前到達(dá)小吃街，順道捎上了在府里憋壞了的周氏。

    此時正是飯點前，小吃街還未熱鬧起來，人不多，姜舒窈和周氏往小吃街上轉(zhuǎn)了一番。

    天氣涼下來了，有些冷飲冷吃撤了，換上了新的吃食，比如鹵煮、關(guān)東煮等等。

    姜舒窈和周氏挨次買了一份嘗味兒，經(jīng)過上次口味的調(diào)整以后，吃食的味道更加符合古人的口味了，周氏一邊吃一邊不停稱贊。

    她倆沒有給林氏說明要來，自然以為林氏不知，但市肆店家認(rèn)出來了姜舒窈，轉(zhuǎn)頭就告訴了管事，管事又告訴了在客棧歇息的林氏。

    林氏喜歡小吃街的氛圍，每晚都要出來散散步，全當(dāng)解乏，現(xiàn)在聽說姜舒窈來了，她立刻打消了出去散步閑逛的心思，老老實實呆在客棧里休息。

    等到小吃街熱鬧起來以后，林氏依舊沒有出來。

    姜舒窈去客?？戳艘谎?，瞧她拆了發(fā)髻在床上躺著休息，并不像要出門的話，便放心了。

    客棧布置得精細(xì)，條件不比襄陽伯府的廂房差多少，回府去心里反而不痛快，姜舒窈并未在她歇在客棧此事上多勸。

    告別林氏后，姜舒窈出了客棧，和吃了個痛快的周氏匯合，準(zhǔn)備打道回府，還未走出小吃街頭，忽然聽到一陣喧鬧。

    姜舒窈皺眉，心里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她似乎時運不濟，沒來小吃街的時候這邊風(fēng)平浪靜，一來就有人鬧事。

    這次可不是上次的小打小鬧，今日正巧是上新吃食的時候，康親王派了得力掌事過來，不搞什么偷雞摸狗的算計，直接把鹵煮店的廚子收買了，往市肆門前一吆喝，將市肆售賣的吃食食材喊了出來。

    本來食客興致勃勃地過來嘗新，剛趕到市肆門口就遇到了這個事。

    “這里賣的全是臟污的食材，豬的腸子，豬的肺，還有心！”鹵煮食肆的廚子手里端著一個大盤，往街上一丟，血糊糊的心肺腸落到地上，臭氣熏天。

    豬腸豬肺要入菜，在食材處理方面格外講究，豬腸需要撕掉肥油，不停搓洗，然后焯水去除怪味，豬肺同理，焯水以后鍋里的水都是渾濁的，可想而知未經(jīng)處理的食材明晃晃地甩在食客面前，沖擊有多大。

    “這些東西拿去喂狗狗都嫌棄，居然入菜來賣，這是糊弄大家啊。”廚子身上粘了臭味，把做好的鹵煮端出來，往前一遞，“大家看看，你們能瞧出來這些是用什么做的嗎？”

    眾人往碗里瞧去，只見碗里堆著切碎切片的紅棕色食材，除了屠夫，很少有人清楚這些是什么。

    來小吃街的食客大多不是極其貧苦的百姓，不會考慮用豬下水做菜，而貧苦百姓想嘗個rou味兒，也不會買內(nèi)臟，只因在不知如何處理的情況下，做出來的食物沒有rou味，只有沖鼻惡心的臭味。

    此時隔壁賣鹵味的店家也站了出來，嘆道：“不僅你家店子要賣那些臟污的食材，我這里還不是。你瞧瞧折這都是些什么，雞爪，豬蹄，禽畜的爪蹄也不知道踩過什么，乃全身上下最臟污的地方，如今居然用來做菜送入嘴里?！?/br>
    食客們面面相覷。

    “前些日子吃烤串炸串的時候，我好像就吃到了些似rou非rou的食材，不過味兒好，我也沒問是什么，若是這些……”

    “可人家店家又不是欺瞞咱們，只要我們問，他們又不是不告知咱們食材，前些日子人家還當(dāng)著大家伙兒的面炒飯呢，一點兒也不怕手藝被人學(xué)了去?！?/br>
    這是不介意的，也有在吃食上講究的對此有些介意。

    “豬rou、羊rou、雞鴨魚rou，葷rou那么多，何必選些惡心人的食材入菜？”

    “正是，莫不是這些食材便宜，林家想賺些黑心錢吧？”

    這就是觀念問題了，康王爺派來的人手在這邊打探許久，終于抓到了這么一個小把柄。對他們那些心高氣傲，吃食精貴的人來說，用臟污的食材入菜確確實實是在侮辱人。

    一邊覺得煞有其事，一邊覺得無可取鬧，一群人爭執(zhí)不下。

    “行了，你不愛吃就不吃！”周氏是第一次遇見有人鬧事，聽人這么污蔑林家，實在受不住了，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瞎扣什么帽子！”

    她眼神厲害，一眼揪出了康王的手下，對著他們道：“我問你們，林家是塞你們嘴里吃了還是騙你們吃了？愛吃就吃，不愛吃拉倒，說得多嚴(yán)重似的。”

    她跟著姜舒窈學(xué)做菜，對食材的處理也有研究，指著地上的食材道：“這些食材看著是臟污，但入菜時要重重清洗處理，耗費好大一番功夫，出來的味道不比rou差，反而有種奇異的香味兒，且價錢便宜，說林家賺黑心錢簡直是不知所云！”

    她當(dāng)初對姜舒窈用這些食材入菜也有些不能接受，但姜舒窈為她演示一番后，她心里的膈應(yīng)就消了個干干凈凈，等到吃到成品時，更是愛上了用這些食材做菜。

    “我看你就是不懂吃食才在這胡說八道，吃食最重要的是味道，而不是食材精細(xì)與否，做法講不講究，若是這都鬧不明白，我看你們那酒樓也是白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