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生不如死，他還從來沒這么想過要離家出走——即使在孔姨逼得他最緊的時候。

    老鮑來串門兒時，看到這情景，羨慕道：“子安一直給你做飯嗎，你小子運氣太好了！”

    由良辰頹靡道：“嗯，我到現(xiàn)在還沒死，真是他媽的走運?！彼嬖V老鮑，子安給他做了什么黑暗料理。

    老鮑哈哈大笑：“頂級主廚的實驗菜品，代表了他的思考過程，比最后的成品更有價值啊?！?/br>
    霍子安把他實驗了無數(shù)次的ceviche端了上來。老鮑嘗了一口，贊道：“不壞！雖然不是我吃過最好的，但是印象最強烈?！庇闪汲娇粗阉勰サ盟廊セ顏淼碾玺~rou，倒胃之極。霍子安卻不放過他，喂到他嘴邊，“嘗嘗這個，比之前的好多了吧？”

    由良辰機械地吃了一口，愣住了?；糇影矝]用三文魚，而是較有嚼頭的旗魚，用一點五香粉和柚子醋腌過，再微微炙烤，放在柚子泡沫里。吃在嘴里是魚rou的鮮甜、柔韌和柚子清香，冷不防的，一種刺激的酸味在口腔發(fā)散開，是釀在魚rou里的檸檬酸奶油。酸中回甘，魚rou的鮮甜更加突出。

    “好吃嗎？”子安笑問。

    由良辰不答。他已經(jīng)確定了，霍子安就是在整他！這盤魚rou，跟他以前吃的完全是兩個物種，那些臭豆腐、花椒油、巧克力、小米椒都他媽哪兒去了？！

    老鮑在旁邊起哄道：“好吃好吃！你還收不收徒弟，我也要天天坐在這里吃飯！”

    子安搖頭：“甭想，這只有良辰能吃?！?/br>
    老鮑和霍子安一起出了門，坐地鐵到崇文門。

    老鮑問道：“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他有病?！?/br>
    “啊？！什么病？”

    子安指了指胸口，“這里有病。要下重藥才治得了?！?/br>
    老鮑覺得這事兒蠻有趣，“我看他被你折磨得夠慘的?！?/br>
    “他對食物沒有感覺，我不是折磨他，是教他，像教小孩子那樣，重新教他什么是甜、酸、苦……味道不重，他哪里記得?。俊?/br>
    “對食物沒感覺，干嘛要做這一行？趁早拉倒吧。”

    “那不一定，對人有感覺就行了。食物不就是做給人吃的嗎？”

    老鮑無所謂地聳聳肩，他壓根兒不覺得霍子安是認(rèn)真的。他多半是壓力太大，找個事玩玩兒。

    而且，他心里有更沉重的牽掛……

    下了地鐵，他猶豫道：“子安，我兒子應(yīng)該不愿意見我吧，要不，我們回去？”

    子安拉住他，“拐個彎就到了。你的厚臉皮和鬼混時的勇氣哪里去了？走吧！”

    老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子安來到了學(xué)校的門口。學(xué)生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從門口出來，有的上了汽車，有的上了自行車，還有一些走到小攤子買吃的。

    兩人東張西望，目標(biāo)很明顯，混血兒在這種公立中學(xué)畢竟不多見。過了一會兒，一個男孩大步地走到他們跟前。

    “你是我爸爸？”小男孩說。他眉目清秀，頭發(fā)卷曲，除了皮膚比較白，也沒太多西方血統(tǒng)的痕跡。

    老鮑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糇影矄柕溃骸澳憬惺裁疵?？”

    “李大虎?！?/br>
    子安和老鮑對看一眼，老鮑點點頭，“這個名字是我取的?！?/br>
    李大虎開朗大方，一點都沒有老鮑擔(dān)心的“不認(rèn)他”的忸怩樣兒。對于這個從天而降的父親，只問了兩句：“你住巴黎嗎？你在巴黎有房子嗎？”

    老鮑傻子似地?fù)u搖頭：“巴黎又亂又臟，誰會在那地兒買房子。”

    “那你能把我?guī)シ▏鴨?？?/br>
    ??？！老鮑自己三五年都不回一趟，他熱愛中國，打算在這兒老死。他囁嚅道：“不太……不太能吧。”

    李大虎上上下下地打量老鮑，覺的這洋父親跟其他人的也沒啥區(qū)別。他有點失望，但也不是很在意，于是慷慨道：“第一次見面兒，請你們吃飯吧。”

    他把倆人帶到一個小攤子，買了六串炸雞柳，三份烤冷面。

    老鮑和霍子安面面相覷。雞柳顏色呈奇異的亮黃、滴著油；烤冷面——這是什么東西??？

    兩人不能抹了李大虎的面子，因為孩子就是用男人之間的相處方式來對待他們的。他們皺著鼻子，把這些食物塞進了嘴里。

    兩人把李大虎送回家后，一起回去鐘鼓樓?；毓臉谴蠼值耐局校硝U一直悶悶不樂。

    “子安，我們剛才吃的都是什么啊？”

    “淀粉、味精、很多鹽?！?/br>
    老鮑苦悶極了：“我爸爸是廚師，你知道吧。他開了一家生意很好的餐廳，從白天忙到晚上，每星期只休息一天。休息的那一天，我們才可以坐下來一起吃晚餐。他給客人做很多好吃的東西，但他給我做的只有番茄湯。永遠(yuǎn)的番茄湯，baguette配番茄湯、le paincampagne、la boule、painsiegle，各種面包配番茄湯，c'est tout! 他很累，不想在廚房多待一分鐘。所以，我一獨立了，就到處去找好吃的東西，怎么吃都填不飽……”

    子安知道他父母在他一歲時就離婚了，此外他從來不談自己的家庭。原來他這種渾身長毛、哪兒都待不住的人，也有過坐在餐桌邊、眼巴巴等著父親奉上晚餐的時候。

    老鮑接著道：“但起碼我還有過番茄湯?！?/br>
    霍子安笑道：“你也可以給兒子做飯啊，現(xiàn)在還不晚?！?/br>
    老鮑出奇地看著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母把好的基因都遺傳到我的臉蛋和嘴巴上——我連扒蒜都不會啊?！?/br>
    子安沒好氣：“那你還說個屁?！?/br>
    老鮑一臉的挫敗：“我長這么大了，還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么廢物過?！?/br>
    “學(xué)嗎，我教你？”

    老鮑趕緊搖頭擺手：“你是說，讓我泡在冷水里洗菜，切那些滑溜溜的雞皮，掏又腥又臭的魚內(nèi)臟，把手伸進250度的烤箱，站十個小時剁菜、熬湯。不行！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吃，要我知道這些食物是怎么來的，我還能吃得那么shuangma？”

    子安覺得沒必要再搭理他了。

    過了一會兒，老鮑自己笑道：“大虎長得也不太像我，你說是我親生的嗎？”

    “肯定是啊，”他抱住老鮑的肩膀，嘲道：“臉皮跟你一樣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