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慕遠聲(十)
偌大的舞臺中央,只剩下她還立在臺上。 咚咚的心跳聲清晰可聞,仿佛鏗鏘的戰(zhàn)鼓,一聲一聲,激烈煎熬。冷汗一層一層迅速侵染至四肢百骸,她的指尖慢慢蜷縮、收緊,最終攥成解不開的拳頭。 她該怎么辦! 潛意識里,她將目光落向烏泱泱的觀眾席。 她看到了季舒玄。 人群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那巋然獨存的坐姿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或許世上真有心靈感應這一說,當她把目光投向他的那一瞬,她看到他的身體動了動。他低頭在膝蓋上寫著什么,然后,忽然舉起一個ipad,閃光的屏幕上,只寫著兩個字。 無為。 她怔住。 思緒一時間變得紛繁蕪雜,記憶如潮水般向她襲來,漸漸的,她的目光由混沌變得清亮,攥緊的拳頭也慢慢舒展開來。 無為。 從‘無’中去‘為’,‘為之于未有’,而在‘有’中‘不為’。 無為才能無不為。所以無為并非什么也不做,而是不過多干預,順其自然。 她曾經和季舒玄深度探討過老子的思想,她也曾對此提出過疑問,如果明知道對方是錯的卻什么也不做,不去爭取,不勸其改過,那豈不是放縱。季舒玄說,有些人、有些事你有能力去改變,固然是好事,是善事,但大多數情況下,你并無改變世界、改變人的能力,當你遇到你自己也無法解決的難題時,不妨順其自然,不強求,不氣餒,在無為的環(huán)境下冷靜思考,為‘有所為’積蓄力量。 如此關鍵時刻,他寫出無為二字,就是提醒她莫要糾結于眼前的困難,而要坦然接受她可能會失敗的現實。 他說過,人非萬能,失敗也并不意味著結束,只要無愧于心,隨心而活,就是一個勇者。 短短的幾秒,在旁觀者看來短暫的一瞬,卻帶給童言宛如新生一般的體驗。 她輕輕微笑,面對觀眾,拿起話筒。 “這位聽眾朋友,說句真話,你遇到的種種問題,我無能相幫。” 話音剛落,對方就高聲吵嚷開了,“那你……你開什么熱線!逗老……老子玩……吶!” 觀眾席響起嗡嗡的議論聲,洪書童接起手機,聽了幾句,眼睛里就燃起熊熊怒火。 他俯在季舒玄耳邊,說了一個人名。 季舒玄神色未變,看樣子早就對答案了然于心了。 “先看小言?!?/br> 季舒玄指了指臺上。 “聽了你的傾訴,我感覺你并未有讓我解決生活或是情感問題的要求。反而,你出言不遜,貶低別人的同時更加貶低了自己。作為直播主持人,我完全可以掐斷熱線,對你的魯莽和無禮不予理會,但我,沒有!為什么呢?因為我想對你說聲抱歉。” 童言第二段話音剛落,現場又是一陣嘩然。 主持人公開向聽眾道歉,簡直是聞所未聞。更何況,對方還是個無攪蠻纏的無賴。 正在連線的一端也似乎被她的言語震到,半晌發(fā)不出聲來。 童言靜靜地立在臺上,目光經過的地方,都像是被施了魔法,變得安靜下來。 “我不為我的態(tài)度或是哪一句話向你道歉,而是以一個主持人的身份,向你道歉。因為,我沒能幫到你,這就是我的不足。說到不足,可能很多聽眾朋友覺得我們這些主播很了不起,在節(jié)目中侃侃而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好像沒有我們解決不了的問題。其實呢?這只是個表象,是工作氛圍的需要。真實世界里,我們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和你們一樣,每天吃喝拉撒、七情六欲,主持節(jié)目是我們的職業(yè),我們并不是大眾眼中耀眼的明星。而我年齡尚淺,閱歷尚淺,不是什么心理、情感專家,更沒那么多的招數來教別人。所以,我常常會因為沒能給聽眾一個完美的解答,沒有給你一個完美的解答而感到愧疚?!?/br> “這就是我向你道歉的原因。有一位前輩曾告訴我,要對得起自己的受眾,不管是聽眾也好,觀眾也好,讀者也好。我就問自己,怎么叫對得起呢?前輩用言行給了我答案,那就是不能夠無視他們的存在,不能夠輕視他們。每一位聽眾朋友打來的電話,我覺得那代表的是信任。是你相信我,你真誠的對我,我收到了,我也要真誠的對你,哪怕我解答不了你的問題,但是,我愿意做你最忠實的傾聽者。在我這里,你可以盡情發(fā)泄自己的情緒,在你心靈受傷需要安慰時,我可以給你安慰,給你鼓勵,我想,每一位主持人若能做到這一點,那是不是像你一樣憤世嫉俗的朋友會少很多呢?!?/br> “世上的公平并無絕對可言。很多優(yōu)秀的人,背后卻隱藏著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辛酸。這位朋友,你剛才所傾訴的那些人生苦楚,和有些人相比,實在算不得什么。因為,你所擁有的,看似平常微末的東西,卻是很多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幸運。” “主持人你別逗了,我除了窮,還有啥值得夸耀的?”男聽眾忽然間振振有詞的反駁起童言來。 童言淡淡一笑,“請問你可否四肢健全、耳聰目明、智力正常?” “那當然!我要少個胳膊少條腿,再瞎眼失聰,智力缺陷,豈不變成殘疾了!”那人哼了兩聲。 “這就是你值得夸耀的地方?!蓖灾赋鲫P鍵。 “嗤!那街頭要飯的乞丐還四肢健全呢!”對方語氣不屑地說。 童言拿起麥克,漆黑的眼睛灼灼有神,她看著臺下的觀眾,放慢語速說:“全世界上有十億以上的人口由于心智上、身體上或是感官上的缺陷而致殘。約占世界總人口的15%。在這些人當中,大約有五分之一即將近2億人身負嚴重的殘疾。僅我們北京市,殘疾人就達到百萬。你在節(jié)目中說,你生活的很苦,請問,你再苦有這一百萬人苦嗎?再難,你有他們生活得艱難嗎?所以,你剛才所傾訴的那些苦楚,和億萬的殘疾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最起碼,你有手有腳,你智力正常,你不用處處受人白眼、受人歧視,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感受藍天和白云,你可以觸摸到五顏六色的鮮花和孩子們純真的笑臉。最重要的,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工作你都可以勝任,財富不是靠無休止的牢sao和埋怨能夠賺到的,要靠你雙手的努力,要靠你的責任心才能成功獲取,而家庭的不幸,也多由此而生,你不信就好好搏一把,如果不能找回家庭幸福,或是改變你的生活,那么,歡迎你隨時到節(jié)目中找我的麻煩!” “這位朋友,我的建議可好!你愿意接受嗎?” 連線那端寂靜無聲。 現場同樣是寂靜無聲。 只是有火紅的牌子不斷的被人舉起,而之前那些支持偶像的宣傳語紛紛換成了‘夕兮,好樣的!’‘夕兮,為你驕傲!’小柯的支持更霸氣,直接打出了‘你是冠軍’的字樣。 沉寂了許久,熱線那端忽然傳出一聲“對不起”就匆忙掛斷了。 童言長長的舒了口氣,她向臺下深深鞠躬,起身,表情卻沒有想象中那般輕松。 她向下望去,不由得一怔。 那個給了她無限力量的座位不知何時已經空了,她的心也跟著空了一半,忽然間變得有些發(fā)慌。 他生氣了嗎? 因為她最后引用的殘疾事例,觸到了他的痛點。他那么驕傲,而她大庭廣眾之下揭他的短處,他一定被狠狠的氣到了,所以才會在亮分的關鍵時刻離開。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 評委席久久未能打出分數,評委之間似乎產生分歧,在激烈的討論著什么。 主持人起初還能鎮(zhèn)定自若的同選手和觀眾們幽默交流,等待亮分,可時間一長,他的臉也有些掛不住了。 童言的心思完全不在舞臺上,她對分數已經沒有期待,她顧念的是季舒玄去了哪里。 看到評委席亮起綠燈,主持人如釋重負,長舒口氣,“好!觀眾朋友們,現在到了本次決賽最關鍵的時刻!下面,請評委老師為最后一名選手夕兮,亮分!” “9.62分” “9.80分!” “哇!開賽以來最高分誕生了!” “9.75分!” “……” “去掉一個最高分9.80分,去掉一個最低分9.62分,我宣布,選手夕兮最后的得分是——” 多功能廳外。 季舒玄和洪書童將準備溜走的新聞部主任劉洋堵了個正著。 劉洋的身邊跟著一名濃妝華服的下屬,吳晗。 劉洋看到神色冷峻的季舒玄,下意識的就朝后躲,吳晗倒霉,步子還沒站穩(wěn)就被他拉到前面,做了擋箭牌。 “你……你想做什么!還想使用暴力!告……告訴你,季舒玄,我不怕你!我時刻保有起訴你的權力!上次——”劉洋抻著脖子吼道。 “上次的事是我的錯?!奔臼嫘潇o地打斷劉洋。 劉洋愣住。 就連洪書童也愣住,朝季舒玄看了過去。 劉洋看季舒玄服軟,不免有些得意。上次在寺河村被打,令他顏面盡失,這陣子,他就像jian臣秦檜一樣,無論走到哪兒都會被人戳脊梁骨。 “這事麼,我確實要和你說道說道?!彼崎_身前抖作一團的吳晗,走上前,剛擺出一副當官的架勢,就覺得眼前一黑,緊接著,鼻梁到眼瞼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他的頭嗡一聲炸了,臃腫的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 “啊——”吳晗開始尖叫,“打人了——打人了!” 洪書童上前拉住季舒玄,“舒玄!別沖動!舒玄!” 季舒玄用左手包住剛才揮拳的右手,略微松了松,他神色淡定的面向洪書童:“上次我錯,錯在沒把他一拳knocko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