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蟈蟈”和我對段向北在接受審訊時的“胡說八道”進(jìn)行過分析。

    打入段向北販毒集團(tuán)，為他數(shù)次“押貨”，之后，去廣東本是最后一單，因為我的突然介入，“蟈蟈”重回緬北，隨后去清邁，抓張光祖，利用張光祖誘捕段向北……“蟈蟈”把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回憶、梳理過不止一遍之后斷定：段向北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他是中國警方的臥底。

    而段向北之所以一張口就指認(rèn)“蟈蟈”是臥底，是因為這個假裝“自作聰明”的家伙，的確很聰明。指認(rèn)“蟈蟈”是臥底，對段向北有百利而無一害。如果“蟈蟈”真是中國警方的臥底——段向北現(xiàn)在特別希望“蟈蟈”就是臥底——這樣，在將來的庭審中，段向北可以一口咬定：中國警方“做局”陷害他；如果“蟈蟈”不是臥底，對段向北的罪行也沒什么影響；他誣陷“蟈蟈”親自開槍殺死了阿林，是因為他確信，阿林跟中國警方一定有關(guān)系，如果中國警方在誰殺了阿林這個問題上糾纏，就愈發(fā)能說明，“蟈蟈”真的有可能是臥底。

    段向北的策略是：把水?dāng)嚋?，制造更多的謎團(tuán)，讓案件無法順利進(jìn)入“起訴階段”，總之讓案件在“偵查階段”拖得越久越好。他企盼著時間能夠解決問題。時間拖得越久，他的父親段蒙生越有可能想出辦法讓他逃出生天。

    究竟是不是彭衛(wèi)國親自開槍殺死了阿林？這個問題調(diào)查起來相對容易一些。在“蟈蟈”接受紀(jì)檢部門調(diào)查時，根據(jù)“蟈蟈”的詳細(xì)描述，將阿林裝進(jìn)麻袋，扔到湖中淹死的，應(yīng)該是段向北的“衛(wèi)隊”成員。段向北被抓捕后，他的“衛(wèi)隊”風(fēng)流云散，要通過境外關(guān)系，找到當(dāng)時的目擊者并不困難。紀(jì)檢部門向上級匯報后，上級決定啟用秘密力量，很快查明：段向北在撒謊！當(dāng)時，段向北的確要求“蟈蟈”槍殺阿林，而“蟈蟈”對段向北的要求當(dāng)場斷然拒絕！

    紀(jì)檢部門不是懷疑“蟈蟈”叛變，而是隱隱懷疑，他是不是做了“雙面臥底”？

    也就是說，當(dāng)段氏父子發(fā)現(xiàn)“蟈蟈”的臥底身份，他們不殺“蟈蟈”，是因為“蟈蟈”被迫承認(rèn)自己的中國警察身份之后，反過來與段氏父子達(dá)成了某種秘密協(xié)定，“蟈蟈”愿意利用自己的中國警察身份，為段氏父子的販毒活動，提供某些便利，一方面換取自己的生命安全，另一方面獲取非法利益？

    既然是臥底警察，既然是孤身深入毒窩，“蟈蟈”的絕大多數(shù)行動，都在專案組的視線之外。所以說，臥底警察是風(fēng)險最高的職業(yè)，不僅有可能被敵人發(fā)現(xiàn)、殺掉；而且很有可能被自己人懷疑。

    對一個臥底警察而言，只有兩個字能夠自證清白，那就是“忠誠”。

    絕對的忠誠。除此之外，就連“頭頂?shù)男强铡焙汀皟?nèi)心的道德律”都是扯淡。

    比如我親愛的“蟈蟈”，此刻就面臨這樣的絕境，這種絕境，事實上是一種邏輯困境。

    段向北一口咬定，他早就識破了“蟈蟈”的真面目。

    審訊員反問他：“既然你認(rèn)定彭衛(wèi)國是中國警察，你為什么不除掉他？”

    段向北兩眼一翻，似笑非笑：“我為什么要除掉他？他不是一直在幫我做事么？我為什么要除掉一個幫我做事的人？”

    審訊員冷笑：“你，一個毒梟，讓一個中國警察幫你做事，笑話?！?/br>
    段向北大叫：“哎哎哎，你不要亂說。你說我是毒梟，我就是毒梟嗎？我是不是毒梟，這是需要在法庭上用證據(jù)來證明的。”

    段向北拒不承認(rèn)自己是毒梟，雖然他聲稱自己在全球的排名已經(jīng)上升到第五，但是他又說，那是國際禁毒機(jī)構(gòu)對他們家族“固有的偏見”；他說緬政府抓他，是栽贓他販毒，以此打壓緬北民族地方自治勢力。

    段向北接著說：“至于警察幫我做事，太多了，幫我做事的警察，緬甸有，老撾有，泰國也有，甚至美國也有……中國為什么不可以有？他們幫我做的都是正當(dāng)生意，哈哈。不過，當(dāng)然，我不會告訴你，他們的名字。哈哈……”

    段向北聲稱自己早已識破了“蟈蟈”的臥底身份，他的理由是，如果“蟈蟈”不是臥底，他怎么會將自己誘騙到臘戌，從而讓緬甸軍隊抓了自己？

    “蟈蟈”聲稱段氏父子絕不可能識破自己的臥底身份，他的理由同樣是，如果段氏父子已經(jīng)識破自己的臥底身份，他怎么可能將段向北誘騙到臘戌，從而促成緬甸政府抓捕并向中國政府移交段向北？

    紀(jì)檢部門當(dāng)然不會糾纏于這種“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邏輯循環(huán)。一個最基本的甄別依據(jù)就是，彭衛(wèi)國到底有沒有接受段氏父子的“好處”，說白了，就是錢。

    “蟈蟈”前后三次為段氏集團(tuán)“押運(yùn)”毒品，兩次廣東，一次甘肅；后來受段蒙生委托，到清邁去找張光祖，所得的“傭金”以及所付的“定金”，都打到了“蟈蟈”指定的帳戶上——這個帳戶，當(dāng)然掌握在“626”專案組的手里。這些錢，“蟈蟈”事實上根本無法動用，這些錢，都將作為“毒資”被追繳，清清白白。

    關(guān)鍵是，段向北“私底下”，有沒有給過“蟈蟈”錢，特別是現(xiàn)金？

    “蟈蟈”斷然否認(rèn)。

    就連段向北，在接受審訊時，也未曾誣陷“老彭”私下收過他的現(xiàn)金。

    現(xiàn)在，最大的疑問就是，彭衛(wèi)國是不是在賭場上贏了段向北的錢？贏了多少？這些錢算什么性質(zhì)？這些錢到哪兒去了？

    “蟈蟈”輕描淡寫地對紀(jì)檢部門說：“我是贏了段向北不少錢。究竟有多少？我不記得了。一萬美元左右吧。我認(rèn)為那些錢，既不屬于辦案經(jīng)費，也不屬于毒資。純屬辦案過程中的意外和應(yīng)酬。那些錢，我送給我女朋友黎妮了?！?/br>
    “蟈蟈”此語一出，紀(jì)檢部門大吃一驚。

    “蟈蟈”向我說明，她的母親謝曉蘭，絕對不允許我們繼續(xù)交往，繼而向我講述了“南疆哥哥思沂jiejie”往事的那個夜晚，之后大約一星期，不出“蟈蟈”所料，果然有兩名自稱公安邊防總隊的男人找到了我。

    “蟈蟈”還在清邁追蹤“張總”的那段時間，我就通過原來報社的記者部主任介紹，開始接一些電視專題片、宣傳片乃至于小廣告的“文案”活，收入不高，卻也不亞于我原來做小報記者。閑暇時光，我喜歡到翠湖邊的省圖書館，占個座位讀書，主要是讀法律方面的教材，認(rèn)認(rèn)真真做筆記。我有點小小的野心，法律知識掌握到一定程度，我打算去參加全國司法考試，如果能通過，我想去做律師，特別想做刑辯律師，而且特別想做毒品案件的律師。想想也蠻有意思，我的男朋友，唉，我怕是不可能嫁給他了，那就算“前任”吧，我的“前任”是秘密緝毒警察，而我呢，如果成了一位專做毒品案辯護(hù)的律師，甚至可能在法庭上與我的“前任”唇槍舌戰(zhàn)，是不是真的很有意思？

    那天黃昏，我背著一個碩大的書包，慢騰騰地走下省圖書館前的臺階，那兩個男人迎面攔住了我。

    他們中的一個，后來我知道他的名字叫陳華，向我出示了“人民警 察證”。

    他們中的另外一個，后來我知道，是邊防部隊政治部紀(jì)檢辦的一名張姓干事。

    他們說，他們是邊防總隊的干部，他們詢問了我的名字，他們說：“你一定認(rèn)識彭衛(wèi)國吧？”我欣然點頭，陳華說：“有些與彭衛(wèi)國有關(guān)的事情，我們需要跟你談?wù)??！?/br>
    張干事補(bǔ)充道：“彭衛(wèi)國打了結(jié)婚報告，結(jié)婚對象是你，我們……也就是做些例行調(diào)查?！?/br>
    我笑得像一朵開得剛剛好的三角梅。

    他們沖我溫暖地微笑。他們是警察，我本該有些緊張，而我卻同樣沖著他們溫暖微笑，仿佛我們是多年的老熟人、老朋友。

    ……因為，他們是“蟈蟈”的戰(zhàn)友，雖然他們沒有穿武警制服，他們穿的是便服。

    我們就近找了個茶室坐下，陳華要了一壺茶，是菊花茶。

    我突然想起“蟈蟈”的話，如果他們不穿制服不出示證件，讓我立即報警，直接報綁架。現(xiàn)在，他們出示了證件，可他們沒有穿制服。

    我多了個心眼，嗯嗯，證件，是可以偽造的，而且，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人民警 察證”，再說，他們是武警，為何出示的是“人民警 察證”？

    我笑吟吟地說：“我能打個電話嗎？”

    陳華不置可否，張干事有些緊張——那時候，他并未說他是紀(jì)檢干事，只是含混地說，他是邊防總隊政治部的。

    張干事問：“打給誰？彭衛(wèi)國嗎？這不可以?！?/br>
    我笑嘻嘻地說：“當(dāng)然是不會打給他啦。我打給袁姐可以嗎？”

    “袁姐”這兩個字，對張干事來說，肯定是陌生的，他轉(zhuǎn)頭望著陳華。

    陳華附耳對張干事說了一句話，之后，陳華沖我穩(wěn)穩(wěn)地點了點頭。

    “蟈蟈”的父親，省公安廳副廳長李志誠去世的那天夜里，袁姐把手機(jī)號碼留給了我，她承諾過，我隨時都可以給她打電話。

    手機(jī)撥通，對方有人接聽，我們都沒有叫出對方的稱謂，而是頗為禮貌地，輕輕地“喂”了一聲。確證過聲音，我才說：“袁姐嗎，我是黎妮?！?/br>
    電話那端，袁姐問：“有什么事嗎？”

    我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一絲焦灼，一絲無奈，她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了“蟈蟈”的母親謝曉蘭堅決反對我和“蟈蟈”交往的事情，她也許會想，我是因為婚事受阻，打電話向她求助吧？

    我平靜地說：“袁姐，來了兩個人，說是邊防總隊的干部，要找我了解一些事情。他們出示了證件，但是我無法確認(rèn)他們的身份。”

    我這樣問的時候，我看到張干事局促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動著身子，而陳華，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袁姐的聲音剎那之間變得清亮而鎮(zhèn)定，她問：“你在哪里？”

    我準(zhǔn)確地說出了翠湖邊這家茶室的名稱，以及門牌號碼。

    我看到陳華輕輕點了點頭。

    袁姐說：“你稍等，不要掛電話?！彼陔娫捘嵌顺聊舜蠹s15秒鐘。后來，她告訴我，她正在系統(tǒng)里緊張地查詢那個地段的警力配置。翠湖位于昆明的市中心，除了常規(guī)警力，還分別配置有公安特警和武警特戰(zhàn)隊的執(zhí)勤小組。袁姐查詢警力后確證，想要在那樣的地方綁架或挾持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袁姐說：“這樣，你讓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出示證件。不要掛電話?！?/br>
    我立即向他們重復(fù)了袁姐的建議。

    陳華立即掏出“人民警 察證”，在茶桌上攤開，朝我推過來。

    我拿著手機(jī)，對袁姐說：“他們出示了證件?！?/br>
    袁姐說：“你仔細(xì)看看，是什么樣的證件？姓名，注意，還有編號?！?/br>
    我立即輕聲念出：“人民警 察證，陳華，云南省公安邊防總隊，1451。”

    我話音剛落，袁姐當(dāng)即說：“好了，沒問題，是我們的人。你可以掛電話了?！?/br>
    我掛斷電話。

    我想，袁姐一定在系統(tǒng)里查過了，姓名、單位、編號，全對上了，應(yīng)該沒問題。

    后來袁姐告訴我：“不用查，陳華，就是我們專案組的人，我熟?！?/br>
    張干事連連搖頭，意思像是說：“有這個必要嗎？”

    陳華收起證件時，笑吟吟地沖我豎了豎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