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安的言行舉止無不謙卑有禮，但艾格尼絲卻對這位神官有種本能的戒備。要說為什?么……也許是她從他的謙恭中?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氣味。一種謙卑發(fā)自內(nèi)心?，另一種卻意在遮掩傲慢。

    艾格尼絲曾經(jīng)將后者作為自衛(wèi)的武器，將他人推開。

    她的直覺斷定?，法比安同樣在這么做。

    法比安坦然迎接艾格尼絲的注視，臉上浮現(xiàn)寬和的微笑，仿佛對她此?刻所思所想盡皆了然并抱有同感。而后，他像是感到有趣又無可奈何，輕輕嘆息：

    “說實話，我想見您很久了，艾格尼絲女士?！?/br>
    第067章 v.

    艾格尼絲沒有應(yīng)答, 等待法比安做出解釋。

    金發(fā)神官也并不急于開口，同樣探究似地觀察她須臾，這才?補(bǔ)充道：“我?從?同僚那?里聽說您憑借記憶力默寫出了布魯格斯損毀殘本缺失的段落，還有人說, 您熟記在心的遠(yuǎn)不止那?兩本, 不僅是布魯格斯, 白鷹城的藏書都和您如影隨形。坦白說, 我?對于是否有人真的能做到這種事有些懷疑。”

    艾格尼絲并非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 神情不禁稍緩和：“我?不會否定或是證實關(guān)于我的傳言，是否要相信是您的事?！?/br>
    “說得?也是，我為自己的失禮道歉?！?/br>
    艾格尼絲搖搖頭。周圍的景物已?然變得?熟悉起來, 而隨著日?頭漸高，快步穿梭于紅堡斗折走廊中的人也多了起來。

    “前面就是通向?王后居所的走廊, 我?就在這止步了?！狈ū劝脖虮蛴卸Y地示意。

    “謝謝。很高興認(rèn)識您?！?/br>
    法比安欠身, 在艾格尼絲轉(zhuǎn)身的前一刻冷不防再次發(fā)問：“如果您真的過目不忘，您有沒有想過, 這記憶力之中蘊(yùn)藏了極大的潛力？”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br>
    法比安卻只后退一步：“希望之后我?還有機(jī)會和您交談。祝您度過美好的一天。”

    揣摩著神官的真意，艾格尼絲慢悠悠地往走廊深處走。推開客房門的瞬間, 她就感到氣氛有異。

    艾格尼絲首先?看到的是蘇珊娜。長姐顯然等待她已?久。

    這場景似曾相識。十多年前許多個?艾格尼絲在溫室中過夜不歸的夜晚，常常以與等在臥室的母親相對無言告終。艾格尼絲慣于沉默, 但這樣寂靜的時刻總令她煎熬。

    但房中不只有蘇珊娜一人。她身側(cè)端端正正坐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 金棕色頭發(fā), 眼睛是比蘇珊娜更深一度的藍(lán)色。男孩正小心翼翼地打量艾格尼絲, 一與她對上眼神，他便立刻露出靦腆的微笑, 垂下頭去撥弄自己的衣襟上的貝母紐扣。而除了常伴蘇珊娜左右的那?列侍女和女官以外，艾格尼絲注意到房中還多了幾個?做貴婦人打扮的生面孔。

    蘇珊娜攬住男孩的臂膀, 柔聲說：“奧古斯特，這是你的姨母艾格尼絲。”

    “貴安，姨母大人?！毙W古斯特禮數(shù)周全?，立刻起身像模像樣地欠身行禮。

    就連蘇珊娜身后幾個?繃著臉的女官見狀都不禁略微放松表情。

    “很高興見到你，奧古斯特，”艾格尼絲不怎么擅長和孩子相處，尷尬地沉默了片刻，轉(zhuǎn)向?蘇珊娜，“我?給他帶了禮物?！?/br>
    “奧古斯特？”

    “謝謝您?！?/br>
    蘇珊娜愛憐地揉了揉兒子的頭發(fā)。這充滿愛意的小動作令艾格尼絲感到陌生。蘇珊娜松開小奧古斯特，似乎只是隨口一問：“你剛剛從?哪里回來？”

    “我?醒得?早，就出去隨便走了走?！?/br>
    “是嗎？安神的護(hù)身符沒有起作用？”

    “并不是那?樣，我?睡得?很好，反而有些不習(xí)慣?！卑衲峤z頓住。她感到小奧古斯特又在謹(jǐn)慎地觀察她。艾格尼絲裝作沒有察覺，繼續(xù)說道：“我?沒在紅堡走多久就迷路了，幸好遇到了一位好心的神官為我?帶路。”

    蘇珊娜抬了抬眉毛：“你也會迷路？”

    艾格尼絲笑著垂眸，沒有答話。剛才?即便沒有法比安帶路，她大概也能憑借記憶回到這里。但迷路實在是個?好用的借口。

    蘇珊娜便轉(zhuǎn)開話題，向?身后面生的那?幾名女官頷首微笑：“剛剛到梅茲，你難免有不少?難以適應(yīng)之處，王太后派了這幾位女士來照顧你的起居?！?/br>
    艾格尼絲和蘇珊娜對視片刻，在長姐的神情中讀出了些微嘲弄的意味。

    看來凱瑟琳對于王后身邊的所有人都監(jiān)視嚴(yán)密，艾格尼絲獨(dú)自在紅堡游蕩一事令王太后頗有微詞。

    艾格尼絲向?被派來“照顧”她的女冠頷首微笑，態(tài)度隨和地說道：“王太后愿意派人來真是太好了，我?帶來的人太少?，正愁要花好久整理行李，那?么就麻煩幾位了?！?/br>
    領(lǐng)頭的一人聞言似乎想要拒絕，卻被蘇珊娜一個?眼神制止了。

    “尼絲，我?們也該去大圣堂了，不能讓神官大人們久等。”

    艾格尼絲一怔。她不記得?今天有前去與神官會面的計劃。

    蘇珊娜卻像是沒注意到meimei的反應(yīng)，以談?wù)摫舜诵闹?肚明的事的口氣繼續(xù)說：“雖然花了點時間，但好在神殿中支持重新對喬安問話的人也不少?……”

    艾格尼絲被蘇珊娜挽著手臂往外帶，踏出房門前匆忙回頭，發(fā)現(xiàn)小奧古斯特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

    小王子奧古斯特早在母后和姨母交談期間，悄悄溜出了房間。

    他經(jīng)常這么做，而大人們總是對他們在說的難懂的事全?神貫注，從?來不會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尤其是整天圍在母后身邊的那?群人，一旦母后開始說話，就像是聽故事入迷般對其他事不聞不問了。

    雖然不免之后又要被母后和老師責(zé)怪，奧古斯特還是再一次開始冒險。

    每次從?母后身邊逃走，奧古斯特踏上的都是同一征途：尋找父王。

    奧古斯特知?道自己和父王有同一個?名字。老師說那?是世界上最好最厲害的名字。這讓他對自己的名字充滿想要挺起胸膛大聲念出來的自豪感。

    但他很久才?能見到父王一次。

    母后一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只要她笑起來，哪怕是母后身邊最討厭的、最煩人的家伙都會不由自主安靜下來。但父王很少?和母后見面。即便他們站在一起，也從?來不說一句話。就好像他們在一起，就突然都成了啞巴。

    可這多奇怪啊，他們明明都不是啞巴。母后會在奧古斯特睡前以那?么好聽的聲音念故事給他聽，父王也會問他最近都和老師學(xué)了什?么，有沒有被罵。

    但和母后不一樣，父王不會對奧古斯特笑。母后身邊的人說，這是因為父王討厭他這個?壞孩子。而這又是因為父王只喜歡在母后之前的那?位母后。但奧古斯特知?道父王并不討厭他。每一次父王撫摸他的頭、輕拍他的后背的時候，父王的手都非常溫暖，又有些發(fā)抖。

    父王一定不討厭他。

    奧古斯特知?道這個?時候在哪里才?能找到父王。大人們看不見他，所以他們會說很多很多奧古斯特偷偷記在心里的話。比如父王每天早晨都在同一個?地方。那?是離母后很遠(yuǎn)的走廊的最深處，擺滿了巨大的桌子的房間。

    通往那?間房的走道墻壁上沒有織毯和圖畫，只有盾牌和頭盔。奧古斯特總覺得?那?些頭盔的深處有邪惡的亡靈，當(dāng)他貼著墻往父王走去的時候，亡靈們低下頭凝視他，他總會害怕得?想要拔腿逃跑?？蛇@就是冒險中最重要的部分。奧古斯特在必須戰(zhàn)勝這些亡靈，他必須當(dāng)做它們不存在。

    可并非每天奧古斯特都能堅持下來。有的時候他因為盾牌上映出的黑影逃走，有時候他被路過的侍官發(fā)現(xiàn)，送回母后身邊。

    但今天不一樣。

    奧古斯特勇敢地穿過這條走廊，然后悄悄推開看上去沉重、實際上很輕的大木門。

    他學(xué)會先?把耳朵貼在門縫上。

    里面?zhèn)鱽淼穆曇糇屗男呐K險些跳出喉嚨口：是王太后和大神官！

    不能叫王太后祖母大人，要叫她王太后殿下。王太后是奧古斯特唯一害怕的人。每當(dāng)母后的故事里有邪惡的巫婆出現(xiàn)，奧古斯特就會把這個?故事當(dāng)做王太后的故事。但這件事絕對不能說出來。只有這么做才?能保護(hù)母后。

    “這沒有什?么不光彩的，你是受害人，理查，不會有人覺得?你面上無光。”

    奧古斯特沒有聽到過的陌生人的聲音。那?聲音聽上去有些憤怒，那?個?人在反駁王太后。奧古斯特立刻就將?他當(dāng)成了自己的同伴。那?個?人這么說：

    “我?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艾格尼絲對我?真的不忠。有的……也只有她嫁給我?之前的丑聞，而且那?也死無對證！以此為證據(jù)我?只會被人嘲笑?！?/br>
    艾格尼絲……說的是姨母大人嗎？奧古斯特偏了偏頭。

    “既然在嫁給你之前就行為不軌，叩扣群司二而2伍九儀死七搜集這篇文加入還能看更多吃rou文那?么也可以說她在婚后背著你做了不少?不知?羞恥的事。理查，如果你真的想要打贏這場官司，就不能再顧慮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事?！?/br>
    “我?和她彼此憎惡，我?想結(jié)束這段婚姻，僅此而已?。我?不想要互潑臟水，那?樣……那?樣我?在所有人眼里又會成什?么樣子？！”

    大神官說話了：“理查大人，凱瑟琳大人，神殿雖然受理了公爵夫婦的離婚官司，但教義中婚姻是受三女神祝福的、神圣的、一生的契約，不論發(fā)生了什?么，都不可能簡單撤銷?！?/br>
    “魯伯特－－”

    “凱瑟琳大人，請您聽我?說。除非夫妻中有一方犯下了與教典相悖的罪，否則神殿只會給出讓雙方分居的判決。”

    奧古斯特聽了一會兒，失望地發(fā)現(xiàn)父王似乎不在房間里。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宣布今天的冒險失敗，還是繼續(xù)在這等待。與此同時，王太后的口氣變得?愈發(fā)尖銳，就好像在責(zé)罵那?個?陌生人。

    “如果那?樣的話，海克瑟萊的那?群惡魔就只需要扳著手指頭數(shù)著距離理查死去的日?子，然后就可以將?整個?科林西亞收入囊中。這就是理查頭昏腦漲下當(dāng)初和他們定下的糊涂婚約?！?/br>
    “那?時我?急需秘銀甲胄和荷爾施泰因的援軍，否則費(fèi)迪南早就如愿以償，把南科林西亞一口吞下了。魯伯特大人，我?之前也說得?很清楚，我?只想要神殿替我?作為中間人，與?？松R協(xié)商出一個?彼此能接受的價錢。他們對發(fā)生了什?么閉口不言，我?可以再也不用見到艾格尼絲。”

    “你這樣的讓步也太慷慨大方了，我?可不能坐視拉繆家的爵位和領(lǐng)地就這么被糟蹋。和?？松R的女兒撇清關(guān)系、重新從?血統(tǒng)高貴的名門中選擇一位妻子，我?就是為此才?請你到梅茲來的，理查?！?/br>
    “王太后殿下，您的心意我?感激不盡，但是－－”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奧古斯特肩頭。

    他差點驚叫出聲，立刻緊緊捂住了嘴巴。緩緩抬頭，他瞪大了眼睛，開心地笑了。

    父王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就站在他身后。

    冒險完成。

    父王蹲下身，和他平視，眉毛揪起來，看上去像是在為什?么苦惱。但他說話的口氣還是和往常一樣：“奧古斯特，快回你母親那?里，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保護(hù)好她?！?/br>
    “發(fā)生了什?么？”

    奧古斯特的父王沉默了片刻，一瞬間看上去十分悲傷。他將?手搭在奧古斯特肩頭，比剛才?要更用力一些：“之后可能會發(fā)生很可怕的事，會有人試圖傷害你的母親。你一定要保護(hù)好她。”

    “父王呢？您不保護(hù)母后嗎？”

    不知?怎么，奧古斯特覺得?，自己的這句話差點讓父王哭出來。

    但父王最后只在他背后輕輕推了一把：“快去。”

    奧古斯特遲疑了片刻，跑起來。

    國?王奧古斯特看著男孩跑遠(yuǎn)，抬頭看向?充當(dāng)議事廳的西書房門楣。那?上面懸掛著一柄據(jù)說斬落過叛亂者?首領(lǐng)頭顱的古斧。從?孩童時代起，每當(dāng)來到這扇門前，奧古斯特都會禁不住想，如果這柄斧子落下來會如何。會如何。

    但今天他也平安無事地推開門，一臉漠然地走進(jìn)母親掀起的又一場暴風(fēng)雨里。

    “奧古斯特？”凱瑟琳看著突然推門而入的兒子，頓了片刻，重新轉(zhuǎn)向?理查準(zhǔn)備繼續(xù)拋出剛才?未吐盡的說辭。

    大神官魯伯特向?奧古斯特頷首致意，一如既往帶著像是困擾又像是樂在其中的微笑看著王太后頤指氣使。

    理查注意到國?王現(xiàn)身，明顯猶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該借此脫身。

    “母親，我?有事必須向?您稟報?！?/br>
    凱瑟琳轉(zhuǎn)向?奧古斯特，寬容地勾唇：“怎么了，我?的孩子？”

    “神殿今天應(yīng)公爵夫人的要求，同意重新問訊喬安，也就是詛咒案的案犯?！?/br>
    王太后、大神官、公爵的神情都瞬間變得?嚴(yán)肅。

    凱瑟琳瞥了魯伯特一眼：“怎么突然間……”

    “看來藍(lán)血派在辯論中輸了，革新派大概抓到了什?么令人在意的新細(xì)節(jié)?！贝笊窆偈虏魂P(guān)己似地依舊微笑著。

    理查沒有說話。

    奧古斯特深吸氣又呼氣，看著母親的眼睛，繼續(x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