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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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宮里這些女人之間的紛爭,他自幼看得多了,實在厭煩。 當下別無他法,只得硬著頭皮上去。 御前總管太監(jiān)王崇朝正守在門上,眼見兩位主子拾級而上,忙迎上前去,躬身作揖,微笑道:“太子殿下、肅親王爺,您二位來的真正是巧,皇上才回乾清宮。” 才回乾清宮? 于成鈞與于瀚文禁不住對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幾分譏嘲之色。 此時早已日上三竿,皇帝竟能在梅嬪處盤桓到這個時候方才起駕回宮,也可謂是沉溺美色,荒廢朝政了。 于瀚文笑道:“王公公,這兩位娘娘在里頭,你可沒少聽熱鬧吧?” 王崇朝曉得太子這沒正經(jīng)的脾氣,當下一笑:“殿下說笑了,奴才只知當差聽命,怎會偷聽主子們講話?!毖粤T,便往里通傳去了。 于瀚文瞧著他的背影,瞇細了眼睛,低聲說道:“這廝倒當真是滴水不漏,一點錯縫兒都捏不著的。” 于成鈞聽著,沒有接話。 少頃,王崇朝自里面出來,請兩人進去。 二人先后踏過門檻,邁步入殿。 正殿之上,并無一人,偌大一間宮室顯得空空蕩蕩,倒是西側(cè)暖閣之中不時有嬉笑語聲傳來。 兩人走上前去,守門的宮人撩起珠簾。 二人入內(nèi),果然見明樂帝與太后相對坐于西窗下炕上,順妃與梅嬪各自在地下一張墊了繡錦坐墊的紫檀木鏤雕梅花椅上坐。這兩位娘娘,臉上都掛著溫婉謙卑的笑影,想是在皇帝太后跟前,誰也不肯失了身份,落了把柄。 明樂帝穿著一件家常的月白色正面繡五爪金龍錦緞長袍,頭上沒有戴冠,倚著一方明黃色暗繡菊花軟枕,春風滿面,正同太后與兩個妃子說笑。 一見兩個兒子進來,待他們請安已畢,明樂帝便向一旁坐著的太后莞爾道:“這可真是說曹cao,曹cao到。才說著他,可就來了?!毖粤T,又向于成鈞道:“你出去了三年,也許久沒見太后了,來見見老祖宗罷?!?/br> 于成鈞適才已向屋中的所有長輩行禮問安過,但聽明樂帝如此說來,只得再上前向太后行了個大禮,言道:“孫兒見過太后,太后福壽康安。孫兒離京三年,不能在太后膝前盡孝,心中實在羞愧!” 說著,便向著太后實實在在的磕了三個頭。 慈康太后盤膝坐在炕上,白凈秀美的瓜子臉上漾著一抹淺淡溫煦的笑意。她的唇極薄,抿著水紅色的口脂,唇角微微上挑,美艷動人。 這位太后,年紀甚輕,也只長了明樂帝四歲。入宮之時,先帝實則已有了些年歲,憑靠著出眾的姿色,過人的手腕,她成為了先帝后宮末期最風光的女人。也因著這段盛寵,她爭到了太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最終成為了當今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慈康太后并非明樂帝的生母,但誰讓最終輔佐著太子登上皇位的人是她,如今這些皇子皇孫,也就只能向著這位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婦人盡孝心了。 她身穿著一領(lǐng)寶藍色銀線繡鵲銜梅花大袖衫,暗沉的色澤倒顯著她的膚色更加白膩。盡管衣衫寬肥,還是朦朧裹出了凹凸有致的身段。即便當了太后,頤養(yǎng)天年,她倒也不曾改了這仔細保養(yǎng)的習(xí)慣。 慈康抬手,腕子上的白玉鐲子在日頭下泛出細膩溫潤的光澤,她拿手帕掩了演口鼻,方才笑道:“你為國出征,戍守邊疆,乃是最頭等的大事。哀家怎敢以孝來責怪于你?你快起來,一家子人坐著好好的說話?!边@話音帶著幾分親昵,卻又透著生疏客氣。 于成鈞自地下起來,宮人放了兩張椅子,他便同于瀚文一道坐下。 許是昨日恣意享受了一番,明樂帝今日興致倒是極高,說了許多家常閑話。 于成鈞本是來面圣述職的,眼見這番情景,也不好開口打斷。 于瀚文是個沒正經(jīng)的脾氣,趁勢說了幾個民俗笑話,逗得眾人合不攏嘴。 順妃本想趁著這個時機,在太后皇帝跟前提一提于成鈞的戰(zhàn)功,也好壓一壓梅嬪的氣焰,但眼下如此實在張不開嘴。 正當她滿心里找機會時,梅嬪剝了一枚枇杷遞給明樂帝。 明樂帝心情暢快,接來就吃了,待一個果子吃畢,他方才莞爾道:“今年的枇杷好,酸甜適度,你們也多吃些。”說著,又勸太后嘗嘗。 慈康放了手中的茶盅,微笑道:“這果子,也就皇帝愛吃。說是酸甜適度,到底還是酸的。哀家最怕了,吃了就倒牙?!?/br> 明樂帝亦笑道:“太后素來嗜甜,朕倒險些忘了。再過兩月,便有荔枝到京,太后最愛吃這個。” 慈康笑了笑,面上倒流露出些神傷之色來:“說起荔枝,哀家不免想起先帝。當年,先帝隆恩,得知哀家愛吃荔枝,便特特下旨,令京中皇莊栽種荔枝樹,但到底是不成。然而先帝這份情誼,哀家是始終記在心頭的?!?/br> 她提起了先帝,眾人都不好接口,只得緘默不言。 倒是慈康自己,怔了一會兒,忽又笑道:“哀家當真是老了,總想起這些舊事。說起這些傷心事,倒擾了你們的興致?!?/br> 明樂帝這方笑說:“太后思念先帝,總是人之常情。闔宮上下,誰不如此?今年雨水好,該有好荔枝進貢,太后便等著罷?!?/br> 慈康含笑點頭,梅嬪冷眼看了半日,趁空笑道:“太后娘娘,臣妾無禮,斗膽說一句。您啊,倒要好生謝謝肅親王呢。” 梅嬪此言一出,惹得眾人頻頻側(cè)目,順妃尤甚,一雙眼睛死盯著這個冤家。 于成鈞抬眼,睨著這個女人,眼見這婦人雙頰如緋,頭上挽了個雙螺髻,一頭青絲抿的烏油發(fā)亮,身上裹著輕紗薄羅的裙衫,天氣尚有幾分涼意,她倒似是渾不怕冷。梅嬪這一身打扮,妖嬈俏媚,把她那柔軟輕盈的身段襯托的突顯無遺。 不知道這個婦人,又打算鬧什么幺蛾子了。 這些年來,她同他的母親爭斗就不曾休止過,他可不信這女人能有什么好心腸替自己說話。 果然,慈康太后含笑問道:“梅嬪,你這話卻是什么意思?” 梅嬪笑意盈盈,自宮女手中接了提壺,親自替太后斟滿了茶水,又替明樂帝也滿上,方才重新落座,說道:“太后喜愛荔枝,連年地方進貢入京,一則是上天福佑,風調(diào)雨順,二來便是局勢平定,地方太平,方能如此順遂。肅親王爺這三年在邊疆戍守國門,打跑了來犯的外族,太后娘娘方能安泰的吃上這口荔枝。娘娘且說,臣妾說的對不對?” 眾人一怔,慈康淡淡一笑,頷首道:“你說的不錯,哀家能有這口安泰的荔枝吃,全仰仗著肅親王在邊關(guān)戍守?!闭f著,她又向順妃示意道:“順妃,你倒是教養(yǎng)了個好兒子?!毖粤T,便抬手拍了拍明樂帝的手腕。 明樂帝會意,向順妃說道:“順妃,你養(yǎng)兒有方。成兒立下如此大功,你也是功不可沒。朕,當好好的賞你才是?!痹掚m這樣說著,他的眸中卻失了笑意。 于成鈞抬了抬眉,大約明白了些許。 這梅嬪,是想捧殺他。他立下如斯戰(zhàn)功,如今處境本就有幾分尷尬,若再大肆宣揚——不論是自愿與否,都犯了功高震主的忌諱。梅嬪偏偏當著太后與皇帝的面提起,甚而還直言太后能有這份安泰日子,全都指靠了自己。 太后如此,那么皇帝,豈不亦是如此? 然而,于成鈞并不打算開口,他母親在后宮多年,這等陣仗見得多了,還不至于就被梅嬪三兩句話便弄亂了陣腳。 果不其然,順妃恭謙一笑,起身向太后與皇帝福了福身子,方才軟款說道:“太后娘娘與皇上恩典,臣妾受寵若驚。然而,成兒這份功勞,也不獨是臣妾教養(yǎng)之功,是上受天恩,下得皇上、太后娘娘的日夜教誨,方有今日。論起來,臣妾不過是僥幸誕育皇嗣罷了,有何功勞可言?” 一席話,說的滴水不漏,既遮了于成鈞戰(zhàn)功的潑天之勢,亦全了太后與明樂帝的顏面,將這份功勞全推在了這二人身上。 太后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明樂帝倒是歡喜,雖說明知順妃此言只為討自己的歡心,但上位者最喜歡的就是底下的臣服。 他開口道:“當年賜你封號為順,你果然順合朕的心意。” 順妃恭敬一笑,重又坐下,眼角不著痕跡的斜釘了梅嬪一眼。 梅嬪依舊噙著笑意,未有一絲更改,又敘敘說道:“不止如此,如今遍京城里百姓們都傳說,肅親王是咱們大燕的大功臣、大英雄、真豪杰。大燕若無肅親王,只怕江山都要易主了。”說著,她掩口輕輕一笑,又道:“臣妾素來聽聞,民可載舟,亦可覆舟。這百姓的真心話,便是民意。果然如順妃jiejie所言,我大燕子民,都深感天恩浩蕩,心中感恩戴德呢?!?/br> 于成鈞冷眼看著她,只見她笑得花枝亂顫,毫無半絲宮嬪該有的端莊之儀,然而當下卻也沒人再有額外的心思去斥責于她。 她這一番話出來,屋中一片靜默。 太后端起青花茶碗,啜了一口,面色如水,說道:“這碧螺春,是順妃宮里拿來的?” 順妃不防太后忽有此問,連忙起身回道:“回太后的話,正是?!币徽Z未竟,她一面看著明樂帝的臉色,一面賠笑說道:“皇上前兒說起,想喝綠茶。如今這個時節(jié),新茶尚未進京,臣妾那里還有些去年的洞庭碧螺春,便使人送到了乾清宮?!?/br> 太后“唔”了一聲,淡淡說道:“順妃這心思是好,但到底是去歲的茶,眼下喝來,到底不合時宜?!?/br> 此言,似是一語雙關(guān),但又不著痕跡,順妃的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滴。 皇帝沒有言語,手中的一對文玩核桃轉(zhuǎn)的飛快。 暖閣之中,唯有梅嬪那甜潤的笑聲,突兀的響著。 于成鈞瞥了于瀚文一眼,這位太子大哥倒似是餓了,正專心致志的吃著冰糖琥珀糕。那冰糖琥珀糕是以柿餅去皮磨粉,合了冰糖、熟糯米粉一道蒸制而成,柿餅本甜,加了冰糖更是甜上加甜。因而這道點心甜膩異常,宮里少有人食,唯有太后嗜甜,常吃此物。眼下宮人上這道點心,也全是為了太后的口味。他怎么不知,這離京三年,于瀚文居然一改舊日的脾胃,愛吃甜了。 眼見無人應(yīng)聲,他向著梅嬪開口道:“梅嬪娘娘,您笑得這樣開懷,不怕嘴巴干啊?” 梅嬪微微收斂了笑意,眸色冰涼如水,她看向于成鈞,淺笑說道:“嬪妾是為肅親王高興,讓王爺見笑了?!?/br> 于成鈞笑了一聲,又問道:“梅嬪娘娘倒是耳目廣布,身在大內(nèi)深宮,連外頭市井街頭老百姓談?wù)撔┦裁?,都知道的真切?!?/br> 梅嬪臉色微微一凜,淡淡說道:“王爺說笑了,嬪妾恪守宮規(guī),怎會到處打聽外頭的事。只是京里大街小巷都傳遍了,宮里的太監(jiān)宮女們難免說起,嬪妾也是有耳無心罷了?!?/br> 燕朝后宮,素來忌諱嬪妃打探外界消息,更忌諱亂傳流言蜚語,之前太后才因司空琿的傳言怒斥六宮,于成鈞也是聽于瀚文說起此事,這會兒方想起了這一節(jié)。 梅嬪只顧生事,倒忘了這層禁忌。 于成鈞聽她如此說,不覺呵呵笑了兩聲,似是無意的念了一句:“宮女,太監(jiān)?!闭f著,便向順妃問道:“母妃,兒子記得,這宮中規(guī)矩素來忌流言,以防小人作祟。怎么,兒子離京三年,這宮里的規(guī)矩已經(jīng)松弛到這般地步了?宮中的宮人,也敢肆無忌憚傳言外頭的事了?” 順妃淡淡一笑:“這怎生會?宮中的規(guī)矩,從來嚴謹。何況,之前太后還曾為此申飭六宮,如今誰敢犯禁?” 于成鈞的嘴角更挑起了一抹泛著深意的笑,轉(zhuǎn)而問于瀚文道:“大哥,你在宮中,可有聽到這般傳言?” 于瀚文依舊津津有味的吃著盤里的琥珀糕,仿佛這糕極合他的胃口,他聽于成鈞發(fā)問,將眉一挑,茫然回道:“沒啊,我什么也沒聽著。我身邊的奴才,都是老老實實的,沒嘴的葫蘆也似,什么也不知道。我想聽,都沒處兒聽去?!?/br> 于成鈞又向屋中四角立著的宮人揚聲問道:“你們,有沒有聽到梅嬪娘娘說的那些話?” 宮人齊聲回道:“回王爺?shù)脑挘诺葟奈绰犨^此言。” 其實這傳言,在京城已經(jīng)流傳了一段時日,宮人們自也都聽到過。然而到了這個份上,誰敢應(yīng)承,說一個是字?立刻,就是這群主子泄憤的靶子。 于成鈞遂又向梅嬪問道:“梅嬪娘娘,您瞧,這些宮人都說沒聽到過。您身在深宮大內(nèi),若非刻意打探,怎會曉得如此分明?” 梅嬪神色如冰,一雙纖手死死的擰著,嫩蔥也似的指尖泛起了青白。 她今日本是有備而來,明知肅親王必定會進宮面圣述職,所以將皇帝絆在自己的長春宮中,耽擱至日上三竿才陪著圣駕一道回至乾清宮。她熟稔順妃的脾氣,涉及寶貝兒子,必定按壓不住。順妃果然沉不住氣,前來乾清宮打探消息。她又尋了個借口,讓皇帝將太后一并請來。為的,便是將京中傳言當著太后與皇帝的面揭出來。她雖有盛寵,但膝下無子,順妃已有一個成年的兒子,且極為能干,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她唯有此舉,將于成鈞的功勞轉(zhuǎn)化為禍端,方能壓著順妃。若不然,明樂帝一時高興,封了順妃更高的位份,那自己豈不是要被順妃牢牢壓??? 她和順妃早已成仇,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當初她就差了一招沒能徹底除掉順妃,甚而連順妃的妃位都不曾剝掉,只得眼睜睜看著她一步一步的又上來了。昨日,她驚聞肅親王妃破格被封為國夫人時,幾乎徹夜未眠,勉強敷衍了明樂帝,夤夜想出了這個主意。 她也是急躁了,忘了宮里這層忌諱。但有功高震主的大忌諱,想必誰也想不起來這一節(jié)了。然而她當真沒有料到,于成鈞居然敢當面不認,這被京城大街小巷傳說著的、甚而被夾道迎接過的人,居然就當面不認了! 梅嬪只是個宮闈女子,日常所處所歷其實都極為有限,于成鈞這等在沙場征戰(zhàn)過的人怎可同日而語。 她死咬著嘴唇,緊盯著于成鈞,半晌才一字一句道:“肅親王爺,昨兒你回京之時,被京城百姓夾道歡迎,總不至于說沒有此事吧?” 這話落地,于瀚文便嘖了一聲,搖了搖頭,改吃荷花酥去了。 于成鈞笑了兩聲,問道:“梅嬪娘娘,您果然是耳目極廣啊,這昨日京城街頭本王是如何回京的,您立刻就知道了?” 梅嬪心急失言,越發(fā)懊悔,將唇咬的幾乎出了血。 于成鈞看了她一會兒,方才正色向明樂帝道:“皇上,昨兒臣回京,確實眼見許多百姓談及此事?!?/br> 明樂帝抬眼看他,淡淡問道:“哦?” 于成鈞說道:“然而,他們所言并非如梅嬪娘娘所說,對臣感恩戴德,而是深念天恩浩蕩,皇上護民心切,用兵如神,他們感激的是天家恩德,而非臣或者哪一個人。” 言罷,他起身向明樂帝屈膝下跪,拱手恭敬道:“臣蒙皇上派遣,前往邊疆平叛驅(qū)賊,終不負所托,功德圓滿。臣闔家上下,忠心于皇上,忠心于燕朝,忠心于我大燕的江山社稷!” 順妃見狀,也忙跟著跪下了。 明樂帝出了會兒神,忽莞爾道:“這都是怎么的,好端端的一家子說話,你們母子倆倒跪下了??煨┢饋?!” 于成鈞一個挺身,便自地下起來了。 順妃則由宮人攙扶著,笑盈盈的起身,又向明樂帝與太后福了福,方才落座。 明樂帝似是極其高興,又道:“你們母子兩個,一個在宮內(nèi)輔佐皇后,打理宮務(wù);另一個征戰(zhàn)沙場,為朕立下汗馬功勞。你們,很好,極好!” 順妃原本緊凝的眉眼,頓時松緩了下來,亦跟著輕笑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