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聞致自然也發(fā)覺了她的變化。 廂房中黑漆漆的窗扇失去了往日的溫暖,再有沒有明琬提燈迎出來的身影。 每晚她提著燈迎接自己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是有光的,聞致其實早就感受到了她的少女情思,只是一直裝作不知道,一直避而不談。他給不了承諾,卻享受著明琬追在身后跑的感覺,那是他身處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他以為明琬會一直在身后,所以不回頭不體恤,乍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身后早已空蕩蕩的,黑漆漆一片。 他現(xiàn)在,連這點慰藉也沒有了,這令聞致前所未有的焦躁。 月色西斜,三更天的濃露打濕了衣擺,興許是太冷太累,聞致無比渴望明琬身上傳遞的溫暖。他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怪異念頭,想擁著明琬,立即,馬上,去汲取她身上的安定和暖意。 既然明琬不愿主動給予了,那便由他去索取。 聞致讓小花推他去西廂房,而后輕輕推開了門,輪椅的轱轆碾過一地清霜。 明琬睡得迷迷糊糊,隱約察覺到屏風后傳來窸窣的聲響,似乎是有人在寬衣解帶。她以為是青杏,并未在意,又昏昏沉沉睡去。 直到有人艱難地挪上了她的床榻,又努力放輕動作地調整好姿勢,輕輕將手臂擱在了她的腰上…… 沉重的,結實的,那是條男人的臂膀。 明琬霎時驚醒了,猛地起身朝床榻里邊爬去,瞪大眼睛失神半晌,才隱約瞧見了榻邊躺著的身形輪廓。 “聞、聞致?”她抱著被子的一角,警覺地盯著那黑暗中側躺的身形。 “嗯。”極其喑啞疲憊的回應。 “你來我這兒作甚?快回你自己的房去!”明琬讓他走,推他,聞致就跟長在榻上似的紋絲不動。 “你走不走?”清夢被擾,明琬有些生氣了。 黑暗中,聞致看著她,嘴唇動了動,許久才道:“明琬,你很久沒來找過我了?!?/br> 明琬抱膝坐得離他遠遠的,明顯防備的姿勢,反問道:“我找你作甚?你稀罕過么?我問你,這半個多月你可還堅持復健過?” 聞致像是被問住了,將臉往枕頭里埋了埋,聲音恢復了清冷:“沒用的?!?/br> 他果然快放棄了。 最初的慍怒不甘過后,明琬只余滿身倦怠。她問:“我要睡了,世子走不走?” 聞致沒回答。 “好!你不走,我走便是!青杏……唔!”她欲跨過聞致身上下床,去和青杏擠一張小榻,卻驀地腕上一緊,被聞致拉得重新跌回床上,與他面對面摔了個結實。 “不許走。”聞致一手禁錮她的腰肢,一手按住她的后頸,力氣很大卻控制著沒傷到她。他與她鼻尖對著鼻尖,冷硬重復道,“不許走!” 濕熱的呼吸,令明琬心中一跳。 外間小榻上值夜的青杏被驚醒了,忙瞎子摸黑似的披衣下榻道:“小姐,怎么啦?” 話還未說完,她就被守候在門邊的小花一把拉出門外。 小花豎起一指輕輕壓在唇上,‘噓’了聲,道:“別去打擾?!?/br> “哎呀你放開我!”看清楚是小花,青杏鼓著包子臉道,“小姐在叫我,你別添亂!一個大男人來后院,太不像話……哎你放開我!放開我呀花大壯!” 小花直接單手將青杏扛在肩上,如同扛著一只輕巧的麻袋,將她帶離了現(xiàn)場。 聽到青杏掙扎的聲音越來越遠,明琬便知道大勢已去。 黑暗中,聞致的眼睛很亮,滾熱的呼吸近在咫尺。他貼在明琬脖子后的手緊了緊,幾乎快吻上她,壓低嗓音道:“若是不想今夜圓房,便乖乖躺好,我不動你?!?/br> 他不像是在開玩笑。 明琬掙開聞致,憤憤躺下,背對著他睡在另一邊,兩人間寬敞得能再躺下一個小花。 待她呼吸勻稱,聞致方伸長手,小心翼翼地夠著她的一片衣角,輕輕攥在指間,心滿意足地閉目睡去。 自那以后,明琬隔三差五從榻上醒來,身邊總是躺著一張她最不想看到的俊臉。 明琬真是受夠了聞致這種自顧自己、不明所以的行為,不論聞致是戲弄她,還是純粹想和她生個孩子完成太后的心愿,哪一種都令她難以接受。 聞致從未說過半句喜愛她的話。 幾場雷雨過后,夏日將逝,連蟬鳴都消失殆盡,庭院中的葉尖泛起了微微的黃。明琬的精神也同樹葉一樣,漸趨頹靡。 她沒有刻意消沉,也曾配藥讀書打發(fā)時間,但不知為何,身體就是越來越消瘦,臉頰上的嬰兒肥都快瘦沒了。 這日,明琬拖著快在府中待到發(fā)霉的身子去找聞致,不知第幾十次問他:“我何時能自由出府?” 聞致的回答總是簡單冷硬的幾個字:“現(xiàn)在不可?!?/br> “那。我可以養(yǎng)只小貓,或是小狗么?”明琬換了策略,一張白嫩的臉在府中三個多月,反而清減了不少。 聞致想了一會兒,回答她道:“你身邊,只要有我就夠了?!?/br> 聽到這句話,明琬好像明白了什么,用一種無比復雜的語氣問道:“聞致,你是否覺得無論是人,還是貓狗,都不可以分走我的注意力,我只需要永遠專注地仰望你,圍著你轉,就像從前一樣……就夠了?你興許有那么一點兒在意我,你是以為是在保護我,但其實,只是占有欲作祟罷了?!?/br> 撲棱撲棱的振翅聲響起,一只雪白的信鴿收攏羽翼,落在了聞致的窗臺上,小腿上綁著一個精巧的小竹筒。 聞致看了那只歪著腦袋打量的鴿子一眼,抬手撐在額上,低啞道:“李緒的事,非是短期……” “那我呢?我要因噎廢食做一輩子的籠中雀么?”明琬索性將這四個月以來的苦悶一吐為快,“你可知學醫(yī)之人最重實踐,我處在記憶悟性最佳的年紀,卻已經(jīng)在侯府中耽誤了太多時間。醫(yī)書翻爛又有何用?不能看病治人,識草辨藥,看再多書都是徒勞,遇見病人還是會束手無策,而診治時繆之毫厘,失去的就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濕潤,并沒有指責誰,只是輕聲敘述道:“阿爹對我寄予厚望,我不能對不住他。聞致,你知道么,昨日我突然想不起來白術是什么樣子,羌活與獨活有何區(qū)別了?!?/br> 最后一句,已染了難以消弭的哀傷。 聞致紙筆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垂眸沉默半晌,方抬首冷靜道:“你不明白,我如今是何境遇,要面對的是怎樣狡猾的勁敵?!?/br> “我明白,我只是……只是太難受了。此事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只是你不愿意放手而已?!泵麋Я艘Т阶?,“聞致,你有沒有什么東西是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譬如理想,還有至親……” “我有?!甭勚峦?,堅定道。 明琬愕然。 待她遲疑回神,聞致卻是調開視線,淡漠道“我答應你,過幾日,我親自帶你出門?!?/br> 作者有話要說:“明琬掙開聞致,憤憤躺下,背對著他睡在另一邊,兩人間寬敞得能再躺下一個小花?!?/br> 小花:??????? ps:明天,就是那啥了哈……你們懂的。 以后更新時間在晚上十點,因為現(xiàn)在每章更新的字數(shù)還挺多的,修文是件大工程,我這人又有強迫癥,有時候一個詞語都能反復改上許久,有時候確實做不到整點更新,但是會我盡力在晚上整點更~ 感謝在2020-08-16 02:04:58~2020-08-17 23:33: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想上班、短短最仙女 6個;顧爾、短短? 2個;茶蛋、皇叔我乖的、醉臥江山、李佐伊的小福、朋朋、44435399、summer、fay、西洲、??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疊卷 20瓶;羊毛卷花花 10瓶;一只錦 8瓶;jasmine、深林一樹精 5瓶;珊瑚礁、裘千吶 3瓶;40386394、嘻嘻嘻哈哈波妞、april 2瓶;良棲、bjj、江南yan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29章 決然 八月初, 皇后久病不愈,日漸頹靡,宮中以侍疾無效, 貶了數(shù)名醫(yī)官,不知為何其中竟有姜令儀。 明琬不禁有些擔心姜令儀的處境,若姜令儀失去了侍醫(yī)的身份和皇后的庇佑, 必定如案板上的魚rou, 任李緒拿捏。 她幾次派青杏去客舍中打聽其近況, 得到的都是一個結果:姜令儀早已離了客舍,不知去向。 中秋之時下了大雨, 沖落滿街金色的桂花,本是期盼已久的團圓之日, 明琬卻猝然得到了父親病重不起的消息。 大雨傾盆,明琬濕漉漉地趕到明宅, 在床上見到了瘦得幾乎看不見身體起伏輪廓的父親。明琬一直以為阿爹只是普通的肝氣郁結, 慢慢調養(yǎng)即可, 卻從不料他病情加重如此之快。 屋中一盞燭臺昏昏暗暗地照著,同僚中德高望重的老太醫(yī)剛替明承遠把完脈,搖頭嘆息, 對明琬道:“肋下覆杯, 是肝衰惡毒之癥。此病初期看不出太多端倪, 若經(jīng)驗不足的大夫把脈,極容易將它與肝氣郁結混淆,等到有嘔血腹痛之癥時, 已是藥石無醫(yī)。” 老前輩與明承遠共事了二十年,看著他從一個清俊儒雅的青年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唏噓不已, 直言明承遠的時日無多,讓明琬有個準備。 明琬怎么可能有準備?她的心仿佛破了個窟窿,秋日的凄風苦雨肆意澆灌,天都快塌了。 聞致倒是破天荒騰出了幾日空閑,一直在明宅陪著她。 他話不多,大多時候都是沉默疏離的姿態(tài),只是偶爾,明琬半夜守著藥爐絕望到崩潰時,抬起濕紅的眼睛,會發(fā)現(xiàn)聞致一直守在門邊,眸色沉重,欲言又止的神色中流露幾分克制的擔憂。 但明琬已經(jīng)顧不上應付他了。 病重的這些時日,明承遠還掛念著沒編纂完的醫(yī)書,身體稍稍好些便倚在榻上修撰,好幾次,他噴出的鮮血濺在紙稿上,染紅了上方繪就的藥草圖。 明琬心中沉痛,后知后覺地想起,大約上一次在宣平侯府相見時,阿爹便自知時日無多,所以才不愿在侯府中安穩(wěn)度日,而是選擇拼盡所能燃盡自己最后一絲光亮,為后世引路前行…… 所以,他才說生命的價值不在長度,而是寬度,那是給明琬的暗示。 明琬徹夜配藥熬藥,但依舊沒能挽回頹勢。她一直后悔自己學術不精,為阿爹把過幾次脈,都沒能察覺他病情的嚴重,若是早半年確診,興許還有一線轉機。 察覺到她的自責,明承遠倒是拖著虛弱的身子寬慰她,道:“這種病癥本就難以察覺,不發(fā)則已,一發(fā)便如大廈將傾,回天無力,琬兒不必自責。只是……爹對不住你,你用一輩子的婚姻大事,也只換來爹殘喘一年?!?/br> 寒夜的雨水不斷,那雨落在明琬心里,濕濕黏黏的一片。她哭得鼻子微紅,染著藥香的手輕輕攏住明承遠枯瘦干黃的手指,哽咽著懇求:“阿爹,你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好不好?若沒了你,我一個人怎么辦?” 九月初的某夜,明承遠病危。 冷風敲打著窗扇,明承遠尚有一口氣在,渾濁的眼睛艱難轉動,看了哭紅了眼的女兒許久,再慢慢地、慢慢地越過明琬的肩,將視線定格在輪椅中沉默的聞致身上。 他干癟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暗紫色的唇半張著,嘴中像是有一個可怕的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生命的光彩。他想說什么,但他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來了,只能這樣無力地望著聞致,灰暗的眼中充斥著懇求…… 他這樣正直錚錚的一個人,一輩子從未向任何人低過頭,哪怕是當初含冤入獄,也只是挺直一身傲骨……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卻在乞求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他女兒的夫君。 聞致知道想他說什么,嘴唇動了動,低而清晰道:“我會竭盡所能,照顧好她?!?/br> 病榻上的明承遠露出些許釋然的神情,然后顫巍巍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案幾的方向。 案幾上放著一疊手稿,是明承遠嘔心瀝血近七年收錄編撰的本草藥經(jīng)。 他常同明琬說,各朝各代編寫的草藥圖經(jīng)良莠不齊,出現(xiàn)了不少諧音錯字、草藥圖畫得粗制濫造的存在,使得后世之人辨藥認藥十分困難,極易出現(xiàn)怠誤人命的現(xiàn)象。所以,他立志窮盡畢生所學所知,編寫一部盡可能完善的、嚴謹?shù)牟菟巿D經(jīng)…… 如今書還有蟲藥、獸藥兩部分未完成,他卻要先一步走了。 明琬將那疊厚厚的手稿抱了過來,跪在榻邊哽聲道:“阿爹放心,您沒有完成的事,女兒定會替您完成!” 聽到這句話,明承遠緩緩合上眼,手指垂下,再未醒來。 停靈那幾日,明琬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捱過來的。 炭盆中紙錢的黑灰飛舞,她跪到雙腿麻木,機械地朝那些前來祭奠的藥學生、同僚頷首彎腰,白幔飄飛,人影往來,都像是虛虛實實的夢一場。 她想哭,可是干痛的眼睛流不出眼淚。 出殯前,靈堂中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李緒依舊是紫衣貴氣的模樣,踱進靈堂中,執(zhí)著線香朝明承遠的棺槨拜了三拜,方在明琬身邊的交椅上撩袍坐下,指間漫不經(jīng)心地轉著骨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