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他看起來精神不太好,面容瘦削,但依舊勾著慣用的笑意,朝明琬道:“小姜不見了。” 他觀摩著明琬燒紙錢的一舉一動,試圖從她的神情舉止中窺探出一絲一毫的破綻,“她好像知道了本王的秘密,所以嚇跑了。今日冒昧前來,并無惡意,只是想問問夫人,你看見本王的姜侍醫(yī)了么?” 過了許久,明琬才從父親離世的沉痛中回過神來,木然的思緒轉(zhuǎn)動,抬頭直視李緒道:“燕王殿下,腿長在姜jiejie的身上,她要去哪兒,你我管得著么?” 李緒并不介意她的直言不諱,單看外表,他簡直是這世上最好脾氣之人。 “夫人大概不知道,于本王而言,天下人可分為兩類:小姜,與‘其他人’。小姜是不一樣的,可惜,她不懂本王的心意,鬧脾氣走了?!崩罹w的嗓音清朗溫和,說這話的時候儼然就是個情根深種的貴公子。 他用骨扇抵著額頭,顯出苦惱的樣子,“夫人是小姜的至交好友,定是知道她藏去了哪里,對么?” “怕是要讓燕王殿下失望了,我并不知曉?!边@是實話,若姜令儀真撞破了李緒的什么秘密而逃離,必定不會讓明琬知曉,不會將好友卷入漩渦。 李緒大概只看到了姜令儀善良靦腆的表面,以為她是個可以任意掌控揉捏的軟柿子,但其實姜令儀的內(nèi)心比誰都清醒強大,一旦看破真相,便是腕骨剔r(nóng)ou也絕不回頭。 李緒笑意涼了些許,緩緩瞇起了眼睛。 “燕王殿下。”門外兀的傳來一個冷冽的嗓音。 聞致穿著一身孝服,額間扎著白麻布,發(fā)絲根根墨黑垂在腰際,顯得他清俊冷傲無雙。他帶著小花進門來,推著輪椅行至明琬身邊,方目光陰晦道:“內(nèi)子神傷體弱,恕不能待客,燕王殿下若有吩咐,盡管朝我來?!?/br> 李緒笑道:“本王不過是來送明太醫(yī)一程,順道請教尊夫人一點私事,世子何必這么緊張?” 他與聞致一個坐在輪椅上,一個靠在交椅中,眼中俱是深不可測的一片干戈血色。 短暫的對峙過后,李緒抖開折扇,笑著離去。 聞致面上的寒霜未消,大概因李緒的到來而憤怒,又顧及這是靈堂中而不能表露。 火盆中的紙錢灰像是黑色的蝶,他沉默了一會兒,待心情稍稍平復(fù)些,便從小花手中接過一個食盒,輕輕遞到明琬面前,放緩語氣道:“我給你帶了些吃食,快些吃?!?/br> 即便是刻意放輕的話語,也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堅定。 明琬沒什么精神,啞聲道:“我吃不下的。” “你許久沒吃東西了?!甭勚旅蛑剑浊倚揲L的指節(jié)揭開食盒蓋子,將其擱至明琬面前,垂下眼瞼道,“便是恨我,也不該苛待自己的身體?!?/br> 那個‘恨’字,他咬字極輕,仿佛說重了就會刺傷誰似的。 “我沒恨過你,自始至終,都沒有?!泵慨斠估锼v擁著自己入眠,發(fā)出滿足的喟嘆時,明琬便恨他不起來。 她只是又悔又痛,在阿爹獨自對抗疾病痛楚的那幾個月,她將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宣平侯府中。 但這不是聞致的錯。 整整四個月,她沒能出門一步,以為每月給阿爹送些藥材就是盡孝,直到驟然失去,才明白“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是種怎樣的悲哀。 明琬接過聞致遞來的食盒,拿起筷子,木然地往嘴中填塞食物??赡切┘央热肓俗炀头路鸪闪四拘枷灎T,如鯁在喉,怎么嚼都咽不下,握著筷子的手抖得厲害。 在這一天聞致才知道,明琬傷心到極致時,哭起來是沒有聲音的。 出殯之后,聞致依舊將明琬接回了侯府。 明琬遣散了明宅的下人,告別了生活了十六年的宅邸,冷靜得近乎反常,這令聞致有些擔憂。 但不管怎樣,只要她在身邊就好。 明承遠去世了,明琬在長安舉目無親,便能永遠留在他身邊了……聞致一直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有一天午后,他從宮中回來,看見明琬坐在花廳的秋千上,略帶稚嫩的臉仿佛一夜之間沉靜了許多,手握著秋千繩,輕而認真地告訴他:“聞致,我想帶我爹回家?!?/br> 明承遠生前立下了遺愿,要求火化,不愿尸骨在黑暗的地底忍受腐蟲啃噬之苦。 聞致隱隱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只是固執(zhí)地不肯承認、不愿面對,避重就輕道:“我讓人送你回明宅?!?/br> 明琬足尖一點,停下了秋千,與花廳外的聞致對視。 她道:“不是明宅,我要回蜀川故里,為阿爹立冢?!?/br> 深秋的枯葉打著旋落下,云翳蔽日,短暫的詫異過后,聞致臉上的氣定神閑漸漸消沉。他繃直了身子,問:“你說什么?” 明琬道:“回蜀川故里,為先父守靈。承先父之遺志,完善藥經(jīng),立志著言。” 聞致幾乎是字眼磨成刀從嘴里吐出:“去多久?” 明琬攥緊了秋千繩,想了片刻,誠然道:“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問題太多了,不管是我還是你?;蛟S,彼此之間都需要時間冷靜?!?/br> 聞致顯然曲解了她這番話的意思,若是雙腿正常時,他必定氣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將她狠狠逼在墻角質(zhì)問。 但他站不起來。他只能握緊袖中的雙拳,用憤怒掩飾慌亂,色厲內(nèi)荏道:“你要和離?想都別想!” 明琬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額頭抵在秋千繩上,側(cè)首道:“你看,我只是沒有定下歸期,你便如此生氣,當初我被你圈在府中遙遙無期的時候,你可曾想過我是何感受?我不怕等待,但我怕永無期限的等待……” 聞致張了張嘴,復(fù)又閉上,涼薄的唇壓成倔強的一條線。 他沒法解釋,他給不了期限。 他是個站不起來的、失去承爵資格的殘廢,而他的敵人強大狡詐,有著全長安城最堅硬的防備和鎧甲。這條路太長、太艱辛,連他自己都看不到復(fù)仇之路的盡頭在哪…… 他固執(zhí)地將明琬圈在身邊,因為那是他唯一可以取暖的地方了。保護是真的,占有欲也是真的,或許還有一點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復(fù)雜情愫,只是他忽略了,明琬并非死物,怎么可能像一塊石頭一樣被他圈在府中五年、甚至十年? 或許有更好的辦法,但是他拒絕。 所有見不到明琬的方法,都不是最好的方法。 心潮翻涌不息,聞致的眼中也像是醞釀著風暴,青筋隱現(xiàn)的手推著輪椅向前,沉重道:“明琬,你想清楚!離了我你還能去哪?” 明琬的心驟然一疼,這世上最愛她的阿爹已經(jīng)去世了,她成了無家可歸之人。 她垂下眼,顫抖的睫毛顯出憂傷的樣子,輕聲道:“我有手有腳會醫(yī)術(shù),良醫(yī)無論在何處都是千金難求,為何離不開你?真正離不開別人的,是你才對吧。” 聞致驟然一窒。 他繃緊了下巴,幽黑的眼睛死死盯著明琬,仿佛這樣就能讓她妥協(xié)。他道:“你見到了李緒的腰牌,離了府,他會殺你?!?/br> 不可否認,這是個很有說服力的理由,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她也一直是這樣相信的。 “聞致,你知道么?關(guān)在侯府中的那四個月,我一直覺得哪里有問題,只是不曾細想過,直到阿爹去世,我跪在靈堂中,忽然就明白了……” 明琬眼睛濕潤,望著輪椅上氣勢凌寒的聞致道:“若李緒因為腰牌之事要殺我,那也應(yīng)該趕在我從太醫(yī)署回侯府的路上殺我,因為一旦我和你見面,將腰牌之事告知了你,他再動手便毫無意義了。你該知曉的皆已知曉,他又何必多此一舉?” 見到聞致面上細微的情緒變化,明琬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退一萬步說,李緒想要利用我要挾你,所以你才擔心他會對我下手,那你全然可以將我秘密送去一個遙遠且安全的地方,逃離是非之地,豈非比在長安李緒的眼皮上茍且偷生要更安全?李緒那樣的人,排兵布陣皆是用在刀刃上,他或許對我起過殺念,但絕不會在我身上浪費絲毫多余的經(jīng)歷?!?/br> 明琬深吸一口氣,道:“更何況,我很清楚世子的智謀,你若想將我藏得遠遠的,李緒必定找不到……可是你沒有,依然固執(zhí)地將我圈在身邊,究竟為何呢?” 明琬等了這個答案快半年,她想,今日是她最后一次詢問了。 但聞致只是看著她,眸中幾度變化,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沒有別的女人?!?/br> 他以為這就是“愛”,但其實不是。 那天過后,聞致又派人時刻守著明琬,仿佛一眨眼她就會不見似的。明琬并不像之前那樣抗拒,每日平靜地呆在自己房中寫著什么。 小花曾對她說:“世子也并非生來就是這樣的,他以前也曾是跋扈飛揚的少年,耀眼得不像話,經(jīng)歷了冷漠過后,才學會了冷漠。嫂子,你經(jīng)歷過出門買菜都不敢,一人一口口水就能將宣平侯府淹沒的局面么?因為辯解無用,所以選擇了緘默。” 他告訴明琬:“自雁回山歸來后,世子不再輕易相信他人,總是將心思埋得很深,你是他這兩年來唯一的溫暖,若他表露出來有那么一點喜歡你,哪怕只是一點點……那也是他用了比常人更多的勇氣才展現(xiàn)出來的。” 明琬相信小花說的是真的,只是她受夠這種什么事都要小花或是丁管事轉(zhuǎn)告的日子了。 阿娘還活著時曾說,若一個人真心愛你,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明琬感受不到聞致,她覺得她離他很遙遠,怎么都追不上。 “為了溫暖他,我要被燒成灰燼了。”明琬這樣回答小花。 十月,明琬與聞致成婚一年,這一年里發(fā)生了太多太多。 這日卯正,明琬去了一趟廚房,給下人們送了粥水,然后熬了藥,去往聞致的房間。 聞致剛下榻,正在穿衣,見到她到來頗有些訝異,但僅是片刻,他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讓小花先出去。 明琬將藥湯擱在案幾上,看著聞致一點點將衣裳穿戴齊整。 他沒有任何懷疑,推著輪椅上前,動作自然地喝了藥,一如當時治腿之初。 明琬忽然問道:“聞致,你以前親我,是不是想要個孩子?但我親你,不是因為孩子?!?/br> 聞致怔住,抬眼看她。 明琬垂著眼,而后深吸一口氣,逆著窗外金色的晨曦走到聞致面前,沒有任何征兆地俯身,第一次主動吻住了他柔軟的薄唇。 聞致睜大鳳眼,連呼吸都滯住了。 明琬閉著的眼睫輕顫,但很快,聞致反應(yīng)過來,攬住她的腰反客為主,將她拽到跌坐在自己腿上,吻得兇狠而纏綿。 明琬將心中最后一點愛意都燒給他,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做個告別。 沒多久,聞致發(fā)現(xiàn)了明琬的不對勁。 她在顫抖。 聞致從烈焰般的情潮中回過神來,按捺住燥熱,眸子中蘊著一片深沉,像是望到她心底般,輕輕推開她道:“明琬,你不對勁。” 明琬一怔,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 聞致皺眉:“你到底怎么了?” 晨曦中,明琬艷色的唇極度張合,過了許久,她眼圈紅紅,笑道:“聞致,我要走了?!?/br> 她說:“去一個你和李緒都找不到的地方,完成阿爹的遺志,也還彼此自由。我終究還是不愿成為你的軟肋,也不想你成為我的束縛?!?/br>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說一下: 今天加班中,可能有些細節(jié)沒有表達清楚。1中間空缺的段落剛才已補全;2結(jié)尾女主的本意不是為了孩子,而是想問男主當初對她曖昧是不是為了孩子;3結(jié)尾已經(jīng)修改得更明朗,女主就是來告別的,就是到文案情節(jié)了;3“孩子”打了雙引號,我想大家都應(yīng)該懂啦!還有其他問題歡迎大家指出~ 感謝在2020-08-17 23:33:54~2020-08-18 22:13: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玉無顏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3個;位里、玉無顏 2個;惟有美景美食不可辜負、==、呦~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星星、呦~ 20瓶;== 9瓶;眾多孤星 8瓶;醉臥江山 7瓶;北月南辰與晴空 3瓶;圓子.、位里 2瓶;江南yan、tatajie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30章 放手 聞致的目光冷了下來。 他望著明琬的瞳仁, 繾綣散去,低聲問她:“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