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夷不在鬼蜮，鬼蜮里就沒人能攔住這位紅衣山鬼的行動，忘川是個極致的死地，但只要辦法得當(dāng)，在里面修鬼道也是事半功倍，元華安安分分地在里面待了好幾年，連跑都跑得悄無聲息，要不是鬼女們偶然發(fā)現(xiàn)，希夷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這家伙已經(jīng)跑的沒影子了。

    好在現(xiàn)在搖光已經(jīng)出現(xiàn)，巫族的下一任大祭司有了著落，妖皇也出現(xiàn)了，幾個氣運(yùn)之子都已經(jīng)歸位，只要再將小小的搖光撫養(yǎng)長大，天道化身就能功成身退，元華現(xiàn)在跑出來也無所謂。

    希夷這么想著，身軀化作青色的煙塵奔赴凄冷的鬼蜮，卻在鬼蜮的界碑前被攔了下來。

    不，也不算是被攔下來的，畢竟天下也沒有誰敢這么大膽地攔住鬼王的步伐，但是看見這道身影時，希夷不自覺地停下了。

    鬼蜮的天色永遠(yuǎn)是微茫的猩紅，像是那條淌著血的殷紅忘川河一樣，沒有城池的地方就是死寂的荒野，吞吃腐rou的群鴉盤旋展翅，來自不知名之地的幽咽鬼哭日復(fù)一日地響，好似破了口的風(fēng)笛啁哳凄涼地吹。

    鬼蜮是絕對屬于死者的地方，這里的一切都透著衰寂幽冷，除非亡魂，生人是走不進(jìn)來的，因此那個佇立在半截石碑邊的少年就顯得尤為突兀。

    石碑只有半截，用猩紅的字張牙舞爪地刻著一個“鬼”字，筆畫下垂著淋漓的血痕，滿含惡意的貪婪幾乎要破字而出，而站在石碑旁的少年一身素凈到幾乎窘迫的白色僧衣，袖口一圈金色紋路，手腕上一條長長的佛珠，感知到希夷的靠近，他睜開眼睛看過來，像是佛前無垢的稚子看向了將要給予他擁抱的人。

    那是一雙奇異的眼瞳，乍一眼看去是稍淺的灰黑色，但在鬼蜮微弱的光線中，他的瞳孔里有著金砂一樣細(xì)膩的薄金，這種綺麗的色彩比星辰還要璀璨華貴，希夷至今只在一個人的眼睛里看見過。

    “不會……”

    他喃喃低吟了一聲。

    第139章 終末（二）

    不生。

    希夷的舌尖貼著上顎, 無聲地彈出這個名字。

    瀛洲鬼女死后，留在不生身上的陣法就失去了效力，幼童模樣的不生在短短幾年內(nèi)就長到了十五歲大小，好像被陣法禁錮的年歲都一股腦回到了他的身上, 要不是他也踏入了修行之路, 自有駐顏本領(lǐng), 怕不是在這幾年里就要變成老態(tài)龍鐘的年邁老翁。

    不生睜大了眼睛，手中的佛珠硌得掌心發(fā)疼。

    陰沉沉的天穹之下, 從青煙里一步踏出的鬼王抬起狹長眼尾，幾縷發(fā)絲落在斜飛入鬢的眉和紅如滴血的唇上，鴉羽般黑沉的長發(fā)豐厚濃密折射不出一點光澤，處處都透著死尸特有的那種詭艷綺麗。

    “……君上?！?/br>
    少年緩緩吸了口氣, 認(rèn)真地喚出了這個多年未出口過的稱呼。

    在他驚訝欣喜的視線里, 那個和以往一樣容貌濃艷的男人挑起唇角，對他笑了一笑。

    不生提起的心驟然放了下去。

    雖然在離別時君上說出了以后就是敵人的話, 但他還是不認(rèn)為君上會這樣狠心, 他以前那么喜歡他，會抱著他慢悠悠地逛街市, 會給他買撥浪鼓，會笑瞇瞇地逗他玩……

    他只怕太久不見，君上會忘記他, 所以一到方丈允許他下山游歷的年紀(jì), 他就迫不及待地只身來了鬼蜮。

    一路上的春山秋水、夏雨冬雪都留不住他的目光，他只想快點再快點, 君上是個又壞又薄情的鬼，他見過他怎么毫不吝嗇地對那些向他示愛的鬼女們展示出惡劣的一面，就像是自知風(fēng)情而刻意揮霍魅力的妖物一樣, 他再晚一點，君上就一定不會記得他了。

    好在，君上還是愿意對他笑一笑。

    這是不是說明，君上心里還是對他有點情分的？

    他這么想著，視線猝不及防被希夷君那張過于美艷的臉給全部占據(jù)了，冶艷的鬼王對他笑得眉目溫柔，不生還來不及更歡喜，一陣轟然金光便如碎金炸開，霍然翻滾的氣浪將鬼王狠狠推了出去，希夷凌空點地后退，大袖翻卷如云，避開數(shù)丈才停下去勢。

    “嘖，竟然還有這樣的寶貝，大和尚倒是真喜歡你。”希夷懶洋洋地抱怨了一句，語氣笑嘻嘻的，帶著點細(xì)微的遺憾，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孩童。

    不生的心卻一寸寸涼了下去。

    那陣金光他認(rèn)得，下山前方丈在他身上用白舍利蓮的粉末寫滿了大日如來心經(jīng)，這是凈土佛宗的一門護(hù)身秘法，經(jīng)文在身，就能護(hù)佑佛修不受邪物侵害，普通鬼修的一擊怕是連護(hù)體金光都打不出來，能使經(jīng)文放出這樣即將碎裂的金光，只有鬼王的全力一擊。

    鬼王的……全力一擊。

    不生怔怔地望著滿臉懶怠的希夷，一擊不能得手，希夷也不惱火，笑瞇瞇地問：“不生，怎么突然想到回鬼蜮了？是想我了嗎？正好，你以前還說要給我管庫房來著，這話作數(shù)不的？”

    他的態(tài)度尋常自然極了，活像是方才動了殺手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

    不生卻做不到他這樣收放自如，希夷的態(tài)度讓他有些錯愕，對方溫言軟語的笑容讓他一瞬間連怒氣都升不起來，但本能還是令少年喃喃道：“你……你想殺我？”

    希夷比他還驚訝，眉尾一挑，似笑非笑：“哎，小孩子話，難道你不是來殺我的？未來佛子，凈土佛宗的明日之星——和本君可是天生的仇敵，你小時候我沒有殺你已經(jīng)是本君仁慈，哪有放過上門綿羊的道理？”

    不生聽到前半句就慌了，手足無措地解釋：“我……我沒有！我不是來殺你的！我只是……”

    “凈土佛宗十誡里，第一誡是什么？”希夷猝然打斷了他的話。

    就像是被寺內(nèi)僧眾choucha一樣，不生下意識脫口而出：“惡鬼惑心，貪嗔不凈，絕不可憐惜饒恕?！?/br>
    話一出口，他的臉色驟然白了下去。

    希夷沖他眨一眨眼：“你看，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我們倆中間，不管誰死了，對對方都是一件大好事對不對？你上頭那個梵行，都沒有做過斬殺鬼王這樣的大功績呢，我也沒有吃過佛子的心——”

    鬼王甜蜜柔軟的聲音沉了下去：“我說過，下次我們見面就是死對頭，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你忘記了？”

    那雙含著流動金砂的眼睛茫然錯愕地看著他，像是一只天真小羊羔被強(qiáng)迫著面對了血淋淋的屠刀：“我沒有……”

    他沒有忘記，君上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會好好記在心里，可君上將他抱在懷里時，也說過會保護(hù)他啊？難道這話就不算數(shù)了嗎？

    希夷不耐煩跟他再糾纏這些無謂的過往，面上神情還是裝得笑意吟吟：“不說這些啦，你不是來殺我的，是來干什么的？”

    他只是隨口一問，顯然不管不生說出什么理由，他都是不打算信的，不生跟在他身邊的時間雖然不久，卻已經(jīng)將這個薄情鬼王的性格抓了個十成十，鬼王還在對他笑瞇瞇，波光粼粼的眼底都是冷酷的殺意。

    ——他根本沒有放棄殺掉一個佛子的誘惑。

    厲鬼與佛修天生死敵，兩道悖反，絕無和平共處的可能性，不生以為君上曾經(jīng)救下他，他對君上來說或許有那么一點點是不同的……

    “貧僧……來此報恩。”不生垂下了眼簾，語氣恢復(fù)了舒緩莊嚴(yán)，刻意避開了希夷帶笑的探究視線。

    希夷拉長了聲音“哦”了一聲，這聲音輕佻極了，似乎“報恩”這樣嚴(yán)肅的事情在他這里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報恩？報的是救命之恩嗎？”希夷明知故問。

    不生艱難地低聲道：“是?！?/br>
    希夷輕快地一合掌，用故意高亢虛假的喜悅聲音說：“這真是太好啦！果然不愧是奉行一報還一報的佛修，本君深受感動啊！救命之恩，當(dāng)然要用命來償啊，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同等的報酬呢？你說是，小不生？”

    他輕飄飄地擲出冰冷的問句，穿著素白僧衣的少年低下頭，沉默半晌，忽然問：“君上，我母曾將我丟棄忘川河中，數(shù)千鬼尸追逐吞噬我的血rou，君上是怎么將我救出來的？”

    希夷糊在臉上像是白紙一樣單薄的笑意驟然頓住了。

    他引誘數(shù)十萬厲鬼，驅(qū)使他們投入忘川之中，將萬里忘川冰封，才將沉入河底的不生抱出。

    ——他并沒有對不生提過這一點，不生難道是知道了什么？

    不生在他這短暫的停頓中汲取到了力量，輕輕側(cè)過臉，鬼蜮死寂的天光中，佛修的周身像是泛著毛絨絨的溫暖光芒：“君上，你曾入忘川渡貧僧，貧僧不自量力，現(xiàn)今學(xué)有所成，想來渡你。”

    超渡鬼王。

    這兩個詞語放在一起，簡直像是癡人說夢。

    無數(shù)的佛修都發(fā)下過超渡厲鬼的心愿，但是沒有一個佛修能這樣不自量力膽大妄為到將鬼王代入其中。

    希夷看怪物似的看了不生半晌，說發(fā)怒也不至于，更像是被不懂事的小孩子撅了一下似的，竟然氣笑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嗎？”

    不生雙手合十，輕聲道：“貧僧知道?！?/br>
    不等希夷反應(yīng)過來懟他，這個佛修靜靜地、溫柔地說：“鬼王希夷，惡業(yè)無數(shù)，方丈說過，佛宗的白舍利蓮花在靠近鬼王的一瞬間都會變得烏黑腥臭，世上沒有能渡化這等厲鬼的方法。我佛門渡鬼，須得使厲鬼惡業(yè)凈消，功德善業(yè)抵消惡業(yè)。但是鬼王救我，便是在惡業(yè)中積攢了善業(yè)——”

    “就算你惡業(yè)滿身，只要貧僧還在救人行善，這善果就有你的一份?！?/br>
    希夷不意他能說出這樣的話，表情古怪極了，不生輕聲道：“我可以救很多很多的人，君上再等一等我，我可以將那數(shù)十萬冤魂的惡業(yè)替你還掉的……”

    他哀求似的睜大了濕潤的瞳眸：“君上，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好不好？

    一點都不好。

    希夷冷冰冰地想，他正在等一個可以功成身退的機(jī)會呢，惡業(yè)纏身所以被天道懲罰這個理由多好，小和尚哪里涼快哪里呆著去。

    不過比起這個，他現(xiàn)在更想知道，不生倒底是怎么知道那數(shù)十萬冤魂的事的？

    希夷用排除法算了算，整個鬼蜮里了解這事的，除了他這個始作俑者，好像就只有……刺兒頭元華。

    那個小混蛋悄沒聲兒的跑了個利落，卻原來是去給他找事了？！

    希夷想的沒錯，元華本來就是個心思深沉的主兒，他跑出來后琢磨著要去找巫主，但正如希夷提防他一樣，他也提防自己這個師父會給他找麻煩－－他又不是傻子，希夷嘴上說罰他是因為他忤逆師長，誰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還不是不想他去危樓礙眼？

    這也進(jìn)一步證明了他的猜測是對的，巫主天衡必然與邵天衡息息相關(guān)。

    于是元華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手就給希夷騙來了一個小不生：你不讓我去見天衡，我也有辦法讓你眼睜睜看我出去又追不上來。

    希夷揣度著元華的思維這么一想，就被氣笑了，果然不愧是他培養(yǎng)出來的小混蛋，睚眥必報小肚雞腸，很有做鬼王的自覺性了。

    對比起那個小混蛋，不生看起來也不那么招人嫌了，希夷懶洋洋地沖他招招手：“你還有這么大的心愿呢？成啊，本君一向心地善良，就給你一個機(jī)會。”

    他只是模棱兩可地說了給個機(jī)會，也沒說是給什么機(jī)會，就把單純的不生哄開心了，小佛修心地純善記善不記惡，一看見希夷對他態(tài)度軟化就亮起了眼睛，乖乖地蹭了過來，和一只溫軟貓咪沒什么區(qū)別。

    唉，要是希夷真的是個萬事不掛心的鬼王，說不準(zhǔn)真的讓他渡化了也行，可惜他不是。

    佛修渡化厲鬼需要自身也修滿大功德才行，因此功德越是深厚的佛修能渡化的厲鬼越惡，要是能到可以渡化鬼王的程度，這個佛修可以說是得做下拯救天下的功績也不為過。

    如果有這等大功德，何必要浪費(fèi)在一個虛假的化身身上？天道公平冷酷，要凈化惡業(yè)就要有同等的善果來抵，誰的功德都不是白來的，與其和鬼王死磕，天生佛子的不生都能渡化小半個鬼蜮了。

    這筆賬希夷算得很清楚，就算是為了不生考慮，他也不能把這個前途無量的佛子栓死在自己身上。

    但是看小佛修固執(zhí)的眼神，顯然他是不肯放棄這個想法了。

    那要怎么辦呢……

    說到底徒弟的鍋還是得師父來背。

    希夷有些心酸地想。

    不生不能將大功德浪費(fèi)在鬼王身上，凈土佛宗不還是有另一個佛子的么，正好那個小混蛋也不在鬼蜮，這豈不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在他這邊？絕佳的退場時機(jī)到了！

    希夷漫不經(jīng)心地在不生臉上戳了兩下，全然沒把這個小佛子當(dāng)做值得掛心的敵手：“那群老禿驢舍得放你自己下山？”

    不生對于他這樣稱呼佛宗的師父們沒什么反應(yīng)，實在是老禿驢小禿驢什么的他都聽過很多次了，即使凈土佛宗中也有很多僧人修的法門不需要剃度——比如他自己，但只要披著一件袈裟，有些人就會禿驢禿驢的嚷嚷個不停，和是不是帝剃度過完全沒關(guān)系。

    不過和那些人滿懷惡意的叫喚不同，君上在罵他的師父們時并不不帶嘲諷味道，好像只是單純地將這個稱呼當(dāng)做了凈土佛宗僧人的代號，與那些某某法師某某禪師沒什么區(qū)別。

    ——就是這個代號實在扎心了點，但修佛的僧人們都不是會拘泥這些些微末事的性格，不然就要落入嗔怒的惡焰里去了。

    不生乖乖地仰著臉讓希夷戳他還帶著些許嬰兒肥的臉頰，嘴里嗚哩嗚噥地說：“師父們說，我已經(jīng)到了可以獨自下山游歷的時候了，多看多走，要見善行，也要見惡事，體會過貪嗔癡、恨怒怨，才能練就剔透佛心?！?/br>
    希夷的手停了停。

    貪嗔癡、恨怒怨？他似笑非笑地瞅了不生一眼。

    小佛修眼里金砂透明清澈，世上的一切惡行都不會在那一方凈土靈臺留下些許痕跡，這是天生的佛子，天生的圣人，但同樣的，他也因此體會不到什么是凡人的激烈愛恨，瀛洲鬼女那樣利用折磨他，他都能毫無掛礙的放下，可以稱贊他是心不染塵，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又何嘗不是冷血無心之人。

    這樣的人，如果不做佛子，那可是世上最優(yōu)秀的殺人惡鬼了。

    好在凈土佛宗把他教得很好，見過極致惡意的小佛修還能保有純真的心境。

    “貪嗔癡、恨怒怨……”希夷將這幾個字在嘴里念了幾遍，眼中驟然滑過興味盎然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