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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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那天,容央特意去興國寺后山探望明昭帝姬, 闊別一個多月不見,反復瞧著, 姑姑竟像是清減了不少。 拂冬把容央愛吃的芙蓉餅端上來, 容央推過去,讓明昭先吃一塊, 嚷嚷著千萬不能因為相思成疾, 就虧待了自己。 明昭耷拉眼皮把她盯著,也不動,只是嗯一聲:“是該像你這樣, 心寬體胖的, 越見得肥頭大耳了。” 容央捧住自己的“肥頭”, 憤憤地朝她瞪去。 明昭這方一笑,丹唇微勾著,拿起一塊芙蓉餅來吃了。 容央松開手:“姑姑這樣嗆我, 那就是承認自己相思成疾咯?” 明昭吃糕的動作微滯, 垂著眼睫默然不語, 容央哼笑:“大軍走的那天, 姑姑的車就在御道東邊榆柳巷內(nèi), 四叔打馬經(jīng)過時, 一雙眼就沒離開過巷里邊,旁人只道他親民,連擠在巷中的百姓都要一一回看過,哪里知道,讓這位大將軍定眼的, 乃是他心心念念了十余年的意中人——大鄞才貌雙絕的明昭帝姬呢?” 容央調(diào)侃罷,明昭垂著的長睫依舊不抬,悶不吭聲地吃著糕,一派高傲又凜然的姿態(tài)。 但不同以往,這一回,她不曾反駁,甚至也不嗆人了。 容央一時大喜,心知這二人的關(guān)系已然有了極大的變化,眼神炯炯道:“看來,姑姑果然是跟四叔珠聯(lián)璧合,破鏡重圓了?” 明昭把糕吃罷,用絲帕揩去指上殘糕,不怒,不答。 容央便知道這是默認了。 “那,兩位準備什么時候昭告天下,喜結(jié)伉儷呀?” 容央一雙大眼亮晶晶、笑盈盈,問得大膽又小心。 明昭淡漠道:“不會了?!?/br> 容央愕然。 明昭抬眼,一雙微挑的明眸冷冽清亮,容央雀躍的一顆心遽然向下沉落,懨懨道:“為……為何?。俊?/br> 明昭淡聲道:“因為不需要了?!?/br> 容央更加茫然,反復琢磨這二人的愛恨糾葛,小聲道:“是因為……四叔院里的那幾房小妾嗎?” 明昭卻不應(yīng),瞧那神情,也是并沒有把那所謂小妾放在眼里的樣子。 容央眸微動,壯膽深究:“那是因為府上的老太君吧?” 上次在侯府跟褚蕙閑聊,褚蕙親口提及過文老太君對褚晏心悅于舊情人一事的不滿,容央不傻,知道這“不滿”的背后,摻雜著多少明面上不能啟齒的忌憚和鄙薄——忌憚那人金枝玉葉,圣寵優(yōu)渥;鄙薄那人年華已逝,嫁過他人。 容央顰眉,越想越郁悶,明昭靜靜瞄她一眼,倒是笑了:“我若是非要嫁褚晏不可,她文老太君又能抗旨么?” 容央一怔,坐直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難不成,是姑姑你自己不愿嫁么?” 明昭扭頭看窗外,答:“我說過,沒有必要了?!?/br> 容央結(jié)舌,越發(fā)弄不懂她的心思。 明昭淡淡:“放不下,就纏一起;放下了,就告辭去。他要盡忠,自去替國盡忠;他要盡孝,自去堂前盡孝;他要兒子,自有人給他生養(yǎng)兒子。兩不相干,便兩不相誤?!?/br> 容央這回聽明白了,悚然又寞然地坐在那兒,消化著明昭這一番驚世駭俗的言論。 ——放不下,就纏一起;放下了,就告辭去。 ——兩不相干,便兩不相誤。 那換言之,豈不就是偷情么? 容央眨著眼,也扭頭把目光投往窗外,嚴冬的霜凝結(jié)著密密匝匝的梧桐枝,在小山中裂開一條條銀光。 要正大,要名分,就必然要退步,要犧牲。 她不要他退步,犧牲,就口稱“不必”,就甘愿“不必”了。 容央心酸道:“姑姑難道……就不想要一個只屬于你們的孩子么?” 厚重的積雪把一截枯枝壓斷,“噗”一聲,響在深山里,轟動又空寂。 明昭道:“不想了?!?/br> ※ 車輪碾壓在積垢的殘雪上,嚓嚓地響,灰蒙蒙的景從兩側(cè)窗外消逝。 雪青看容央神情郁郁,心知她仍在為明昭帝姬黯然傷神,有意開解道:“翻年就是蕙姑娘大婚的日子,殿下吩咐金玉堂定制的那套頭面也不知做得如何了,一會兒可要順道去瞧瞧?” 開春后,便是褚蕙跟那程家公子喜結(jié)連理之時,半月前,容央吩咐金玉堂的名匠給褚蕙定制一套金鑲玉的頭面,聊作大婚之禮。 荼白聞言,也附和,又把臨行前拂冬姑姑特意裝上的一盒糕點打開來,央容央吃一吃。 仍是那一碟芙蓉餅,容央素日里慣愛吃的,然今天卻不知是不是受情緒影響,竟橫豎看都提不起食欲。 容央擺手,讓荼白自吃了,正中其下懷。 “那就去看看吧?!?/br> 容央吩咐罷,以手支頤,一大股困倦之意驀地席卷上來,重重地壓在眼皮上。 不多時,眼一闔,人立刻就睡過去了。 ※ 城東金玉堂素來繁華,容央被雪青叫醒來時,耳畔已被喧囂的人聲填得滿滿當當。 金玉堂的劉掌柜攜著伙計在車下恭迎,容央緩了緩困意,略略整理衣容后,扶著雪青的手下車,徑直穿堂而過,入二樓雅間就坐。 一口香茗品罷,劉掌柜把頭面中已經(jīng)做成的金累絲穿玉慈姑葉耳環(huán)、手釧呈送上來,三人一看,俱是眼中生芒,荼白道:“果然是汴京城第一匠坊,這栩栩如生的工藝,都快趕上禁廷里的尚衣局了?!?/br> 劉掌柜得這夸贊,笑得合不攏嘴,容央也滿意地把錦盒關(guān)上,并對荼白道:“你這么眼饞,以后出嫁時,也來這兒挑一份禮。” 荼白吐吐舌道:“我還以為殿下會賞賜給奴婢一套屋里的東西呢。” 容央揚眉:“你野心倒是不小?!?/br> 荼白赧然撓腮,雪青打趣她:“既然罪名都擔了,那你倒不妨大膽些,屋里的要一份,店里的也要一份?” 荼白誠惶誠恐,又蠢蠢欲動,雪青眼尖:“我看你呀,是真?zhèn)€春心萌動了?!?/br> 容央聽她二人拉呱,笑也笑,但精神頭卻總起不來,這才往靠椅上一坐,竟又想睡了。 把錦盒推回給劉掌柜,鄭重交代了幾句盡快完工之類的話后,容央打道回府,預(yù)備登床大睡一場。 不想剛一出金玉堂大門,熙來攘往的人潮里,竟碰上忠義侯府里的家丁在一臉焦急地四處打探。 褚家的家仆衣著上皆有標識,一眼就能從人群認出,更何況這兩人還是容央在府里見過的,當下不由多看了兩眼。 越看越感覺不對勁。 容央示意雪青上前去查探情況。 良久后,雪青返回車中,斂容道:“回稟殿下,家丁是在找府上的蕙姑娘?!?/br> 容央顰眉:“蕙蕙怎么了?” 雪青抿唇,低聲道:“說是早間被程公子約去賞梅,卻不知為何起了口角,蕙姑娘一氣之下,把程公子給打了……眼下程家的人在侯府里大發(fā)雷霆,嚷嚷著要老太君給個說法,可自打事發(fā)后,蕙姑娘就跟人間蒸發(fā)了似的,哪哪兒都找不著,這不,兩邊都心急火燎地派人尋著呢?!?/br> 容央聽罷,匪夷所思,困意都去了一半,荼白更是驚詫不已:“蕙姑娘打人?!那……打得如何了?” 雪青道:“照小廝說,像是把人都給打殘了。” 二人愈發(fā)悚然。 容央當機立斷道:“速派些侍衛(wèi)前去尋人,尋到后,務(wù)必護好,不可給程家的人找著!” 雪青下車去傳令。 容央捂住胸口,平復后,雪青回到車中來,請示道:“殿下可要去一趟侯府?” 自打上回百味齋風波后,容央一直沒登過侯府的門,就連林雁玉大婚都不曾露面,究其緣由,多少還是跟文老太君相關(guān)。 可老太君畢竟是駙馬爺?shù)挠H奶奶,侯府也算是帝姬的半個家了,就這么僵著,總歸不是個辦法,眼下倒是能借著這個機會,緩解一下彼此的關(guān)系。 容央?yún)s斂眉沉吟,下令道:“回帝姬府?!?/br> ※ 褚蕙在廊下喝悶酒,喝到第三壺時,月洞門那邊颯颯沓沓走來一行人。 當首那個衣袂曳著金輝,雪白的狐裘底下一雙翹頭珠履驟隱驟現(xiàn),濺開的細碎雪渣都裹挾著焦急。 褚蕙目光上移,呼出一口濁氣。 氤氳的霧像碗口大的白花,在臉邊一朵朵地卷開,褚蕙對上來人那雙爍爍大眼,扶著廊柱站起來,行禮。 容央喘著氣站在廊外:“你倒是聰明。” 知道跑來躲這里。 褚蕙訕訕一笑,晃晃手里半空的酒壺:“不請自來,不問自取,下回去府上,再給嫂嫂賠罪?!?/br> 容央無奈一嘆,看她似醉非醉,郁郁寡歡,責備的話哪里還講得出來。 “跟我進屋來?!?/br> 容央上前拉褚蕙往屋里走,褚蕙卻道:“就在這兒吧,吹吹風。” 容央拗不過她,同她并肩站在廊下。 暮風吹打庭中雪枝,花木簇擁的庭院里悉悉索索地響,褚蕙往欄桿上一坐,又喝了口酒,容央蹙著眉,繞進廊中去坐下。 雪青把新添過炭火的小暖爐送來,容央揣在懷里,朝外道:“說吧,怎么回事?” 褚蕙云淡風輕:“話不投機,說急了,就打了一架。” 容央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你倒是還挺抬舉人家?!?/br> 就程家小公子那身板,要有能跟她打一架的資格,程家人哪里還至于上府里去大吵大鬧? 要真是“打了一架”,而不是“把人打了”,她又何至于躲在這里喝悶酒,不敢回家? 容央等褚蕙如實招來,等來的卻是沉默,定睛看,英眉鳳目的少女倚柱坐著,手里一壺酒,仰頭喝時,嘴角似乎結(jié)著血痂。 容央心里登時咯噔一下,起身道:“他真的對你動手了?” 褚蕙抿住唇,避開容央探究的目光,笑笑:“沒事兒?!?/br> 知道她憂心,又道:“也就手勁大點,橫豎打不過我,不然,我也不會全須全尾地坐在這兒了?!?/br> 容央聽得一顆心愈發(fā)七上八下,知道她這次絕對不會是平白無故地動手,聯(lián)系上回那程小公子回絕她領(lǐng)兵出征,甚至大放厥詞,輕蔑褚家人一事,肅然道:“他這次,是不是又羞辱你,羞辱褚家人了?” 褚蕙眼神一瞬間轉(zhuǎn)冷,別開臉,對著茫茫虛空灌酒。容央心知猜對,一大股火氣騰地在心里燃將起來,憤然道:“他都說什么了?!” 褚蕙想起梅林里,程譽那一聲聲尖刻冷峭的笑,那一句句狂狷自大的嘲弄,喝盡壺中冷酒,答:“沒什么,反正人我也打了,氣我也撒了,嫂嫂就不必再折辱尊耳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