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落魄反派后 第23節(jié)
她回過神,朝著柜臺前的伙計走去。 但腦子里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話,章四郎曾說,謝斂年少失怙,流落在外許多年,才得到秦既白先生的資助,得以讀書入仕。 明明可以做清貴的翰林,順遂地入內閣。 但他偏偏自請外任。 如果不是外任,切身了解民生疾苦,便寫不出來人人夸贊的新政條例。還有她阿爹的案子,一旦謝斂失勢,恐怕再也沒有人有能力,重新徹查…… 宋矜本不想細想的,思緒卻不聽話。 何況,那些議論的郎君們,也因為激動嗓音更大了。 “得了吧,謝斂那般追名逐利不擇手段的人,怎么可能是提出新政的人?!?/br> “聽說,他落在何指揮使手里,公刑私刑都過了一遍,都不成人樣子了……你若說他是個好人,誰家好人落了難,這么多人急著報復他?” 她小臂不由輕顫了一下,脫力一瞬。 畫軸本就不輕,霎時間嘩啦落了一地,亂七八糟鋪開了幾張。 來往的路人朝她看過來,有人嚯了一聲。 追問:“小娘子,你這畫功底可真好,也是送到畫樓來寄售的嗎?接受私賣嗎?給你一樣的價錢……” 蔡嬤嬤拉了她一把,宋矜回過神來。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畫軸,好脾氣地說道:“今日的不行,我已經拿到了這里。若是郎君喜歡,下次可以私賣給你?!?/br> 女郎嗓音溫柔,講話也有涵養(yǎng)。 周身氣質也極其清雅,身量窈窕纖長,洛浦仙子般出塵。便是沒見到帷帽下的容貌,也能猜出來,是個仙姿玉骨的佳人。 那青年還要追問住處,女郎只留下個老嬤嬤招呼,便走了。 他目光追隨著宋矜,有些心不在焉。 - 宋矜是知道何鏤為人的。 謝斂得罪過何鏤,又與何鏤背后的趙寶有天大的過節(jié)。落在何鏤手中,若說不吃些苦頭,才算稀奇。 但聽他們繪聲繪色說,謝斂被打折了幾根骨頭,燙烙得滿身膿血,潑灑了多少鹽水辣椒水……又是另外一回事。 對有些人來說,尊嚴自我比性命重要。 宋矜聽不太下去。 她已經學會了如何探監(jiān),何鏤也并沒有刁難她。 相反,著人親自引她下去。 牢獄經年不見日光,滿是潮腐血腥的味道。 她跟著走了很遠,一直走到最深最森嚴的牢獄跟前,四周都設著刑具。就是不仔細看,都滿眼是血rou腐爛干涸后的痕跡,時不時躥出去只老鼠。 宋矜將準備好的銀錢塞過去,輕聲道:“我想與謝大人說會兒話?!?/br> 獄卒輕哼了聲:“這從前可是朝廷命官。” “可我只是內宅女眷?!?/br> 她說著,拔下發(fā)髻上一只碧玉簪,再次塞給了獄卒。 宋矜感覺對方黏糊濕漉的目光滑過她周身,見她身上沒有別的貴重首飾,失去興味地搓了搓手指,擺擺手出去了。 她也終于松了口氣,臉色煞白。 借著微弱的燈光,宋矜隱約看出謝斂的輪廓。 他靠坐在角落里,整個人隱入陰影里。清瘦而血跡斑駁的身體靠著墻壁,肩背是端正松弛的,披散的發(fā)絲有些亂,順著他失去血色的面頰垂下來。 眉宇凌厲細長,往下是闔著的鳳眼。 冷白瘦削的臉低垂著,看不清表情,從修長白皙的脖頸開始,滿是斑駁的鞭痕烙痕淤痕……灰白的囚服已經被血染得失去了底色,破爛處翻卷得血rou模糊。 宋矜靠在柵欄上,貼著臉喚他:“謝大人?!?/br> 對方眼睫微顫,微弱而溫柔的燈光,仿佛流水般涌入他漆黑失焦的眸子,添了一點光華。 謝斂的表情在茫然與疑惑之間,最終化為沉寂。 “……宋娘子?!彼ひ羯硢?,甫一開口便激烈地咳嗽起來,唇邊溢出鮮紅血跡,“這是何鏤的地方,你不該……還是少來?!?/br> “我以為,謝大人又要讓我離你遠些。”她說。 謝斂微微一笑,并不說話。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見謝斂笑。 青年生了極其清雋俊秀的面貌,只是平日里太過冷漠了些,便很難令人注意到。此時微微一笑,烏黑眼底光暈隱隱,蒼白面頰上血跡殷紅,有種觸目驚心的脆弱美。 “我攔不住?!彼坏?。 宋矜卻摘下耳飾、瓔珞,窸窸窣窣打開墜子,摸出幾顆丸藥地給他,“是鎮(zhèn)痛止血的?!?/br> 她一抬頭,察覺到謝斂在看自己。 宋矜有些赧然,輕聲解釋道:“我沒法做別的,比不上他們,謝大人不要嫌棄。這些藥丸都是我親自配的,何況別的東西,我也帶不進來?!?/br> 青年垂下眼,眉尖微蹙低咳。 片晌,他才說:“沒有旁人了,談何嫌棄?!?/br> 宋矜疑惑:“……什么?” 過了一會兒,她才終于回過神來。謝斂的意思是,除了她,沒有人再來看他或者是做點什么。 但仔細回想她四處聽到的傳聞,還有本就得知的消息,確實是這樣。 謝斂涉嫌結黨與謀反,章家徹底與他割席,斷絕了師生關系,才沒有被牽連。秦念則親口泄密,被傅瓊音接去了傅家,也算是舍棄了兄妹之情。 昔日老師、朋友、親人、愛慕他的人, 都找到了躲雨之處。 “他們只是有苦衷,”宋矜沒料到,有朝一日是自己寬慰謝斂,“我下回會再來看你,再幫章世伯、世兄、阿念給你帶話?!?/br> 她攤開手,遞給謝斂。 他卻遲遲沒有起身,有些無奈地扯了一下唇角。 “我有些不便,可否再……靠近一點?” 宋矜一愣。 她身體前傾,臉貼著柵欄向謝斂遞過去。 但兩人之間,還是隔了好大一段距離。 很明顯,除非是謝斂自己走過來,她手里的藥丸沒辦法交給他。 謝斂蹙眉,表情沒什么變化。 他緩慢地動了一下肩膀,直起身體想要站起來。但就是這微晃的一下,宋矜瞳孔都縮起,忘了收回緊盯著謝斂的目光。 ——他的后背像是被人,活生生用刀劈了無數刀。 血rou早就糊作一團,翻卷處裸露出森白的脊骨,生出幽黑的膿血,斑駁覆蓋在他背上。 他若不是靠著墻壁,傷口恐怕惹來蟲鼠咬食。 但剛剛到現在,謝斂的神情都是近乎倦怠的平靜,仿佛那些可怖的傷痕,都毫不存在。 他走得非常慢,鐵鏈叮伶作響。 幾乎每走一步,他的臉色更蒼白一分,rou眼可見地泛出灰敗的青灰色。終于,謝斂的身形一晃,倉促狼狽地摔倒在她面前。 “謝……謝大人?!?/br> 謝斂緩了很久,眼前的黑暗才被驅散。 他仰面看宋矜,女郎眼里蓄滿了淚水,無聲地滑落下來。她蹙眉哽咽,卻又不敢發(fā)出聲音,竭力想要把悲傷壓抑住。 從前她見受刑的阿弟便是。 謝斂有些無措,撐起身子擋住后背猙獰的傷疤,“抱歉,嚇到你了?!?/br> 宋矜哭得更厲害了。 她朝著他伸出手,謝斂以為她要遞丸藥,于是竭力攤開疼得抽搐蜷曲的手指。 但他的手,被她輕輕地握了一下。 意識因為無時無刻忍受痛苦變得遲鈍,觸覺也一樣。他幾乎有些恍惚,才感覺到少女柔軟微涼的指尖,輕輕抓著他的手,有種介乎溫柔的安撫。 疼意撕扯靈魂。 他仿佛在被扯散之前,別人輕輕攏起。 “對不起?!彼务嫜劢迵潴行┱Z無倫次,“對不起……我不知道他們,我若是提前知道,也許不會急著翻案……” 但當時,她很怕阿弟會因此死掉。 也害怕阿爹從此蒙冤。 她也沒料到,謝斂也因此受到太后黨的猛烈報復,以至于受到這種折磨。 “不與你相關?!?/br> “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 謝斂語調一如既往平靜冷淡。 宋矜感到他的手在顫抖,因為忍痛而抽搐。但卻推了她一下,接過她手心的藥丸,避開了兩人的接觸,整衣靠坐在柵欄前。 “宋娘子,死在肅清朝野之后,是謝某為自己選的路?!?/br> “切勿自責?!?/br> 宋矜仰著面看他。 青年內斂冷淡、骨相凜然,仿佛赴死才是他的使命。 她的心臟跳得非???,快得幾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