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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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百萬人口的臺北,有四十多路公共汽車,其中最有名的該數(shù)零南路了。跑這一路的車子,司機、售票員在乘客眼中都是比較好的。公車處凡有什么新花樣,像裝擴音器到站報名、禮貌運動、特選南部優(yōu)秀售票員參加服務(wù),都要先拿到零南路上來表演一番。這可能是由于零南路的所經(jīng)路線,都是臺北市有名的馬路?!敖閴垧^”“行政院”“立法院”“監(jiān)察院”,還有“司法部”“財政部”“內(nèi)政部”這些大衙門都在這條路線上,或許因為觀瞻所系,或許因為“國會議員”和高級官員興之所至,也常有搭零南路車的機會,所以公車處不敢怠慢。 如果要再找一個理由,那一定是為了尊重臺灣大學(xué)的緣故。零南路公車等于臺大的校車,幾千學(xué)生上學(xué)、放學(xué),到西門町看電影順便談戀愛,一車來,一車去,干干凈凈,文文雅雅。他們不像小學(xué)生那樣鬼吵鬼鬧,也不像中學(xué)生那樣晃蕩著大書包橫沖直撞,有時還盡找售票員的麻煩。他們是公車處的好主顧。 新學(xué)年開始不久,十月初的天氣,依然驕陽似火。下午四點鐘正熱的時候,街上行人稀少,零南路臺大站上,也只有疏疏落落五六個乘客,章敬康排在最后。 從公館方向來的車子到了站,車上乘客并不算多,但因天熱,每一個人坐下來以后,都擴張了自己的空間,所以等章敬康上車,只剩下了靠門的一個座位,被他毫不遲疑地占據(jù)了。 坐下來一轉(zhuǎn)臉,他才看到他后面還有一位乘客,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她扶著車門旁邊鋁質(zhì)的柱子,很悠閑地哼著一支舞曲。聲音極輕,可是他跟她的距離到底是太近了,仍能聽得相當清楚。對于熱門音樂,他不算門外漢,一下就聽出來那是最近正流行的,白潘(即帕特·布恩,美國歌唱家——編者注)的一支新歌。 在極短的時間以后,他忽然驚覺,滿車的人都有座位,獨讓一個女孩子這樣站著,是一個令人很看不下去的場面。這樣想著,他已站了起來,讓開一步,左手握著原本的凱恩斯的《經(jīng)濟問題》,右手掛在吊桿上,眼睛斜過去向她看了一下,好像在問:“為什么不坐下來?” 她拋過來一朵甜笑,一直等坐下來還仰視著他,明亮的眼中涌現(xiàn)著欣賞和感謝。 他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同時他也覺得這是一件太小太小的事,不值得她付出那樣多的感謝,因此覺得有些不安,便把眼睛轉(zhuǎn)向窗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 可是他心里實在放不下,他無法不去看她,于是拿手帕擦擦汗,翻一翻書,想出許多小動作,目的只是便于扭過頭去偷覷她一眼。 而每看一次,他都得到極大的滿足。那是快感還是美感,他弄不清楚,或許快感是由美感所生,他也無法去細辨,只是每一次視線離開她以后,立即又想再看她一眼。 “南海路!”售票員在喊。 他身子動了一下,眼睛望著車門,正有幾個乘客上車。這給了他一個考慮的機會,他原來是準備到中央圖書館去的,南海路正是他該下車的地方,但現(xiàn)在他似乎有些戀戀不舍了。 乘客已經(jīng)上了車,售票員卻未關(guān)門,并且注視著他。他知道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準備下車,特地在等他,這便不容他再做任何考慮,慌慌忙忙地下了車。 鈴聲一響,汽車很快地遠去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覺得非常不對勁,好像失落了一樣心愛的東西,而又記不起是如何失落的。 這份悵惘空虛的心情,一直帶到中央圖書館。他對于他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怎樣去到了目的地,借了些什么書,都不甚了了,眼睛倒是一直停在書上,也一直在往下讀,然而一個字也沒有讀到腦子里去。這樣直到天黑,他才如夢初醒,看一看自己借來的那本《數(shù)學(xué)經(jīng)濟》,翻在第四頁上,而印象中記得已讀到第二十七頁,是什么時候翻回來重讀的呢?想想,連自己都覺好笑了。 抬頭一看,壁上的電鐘指著七點十分,他有些著急,回家的時間太遲了。 這使他暫時拋開了一切的胡思亂想,加緊腳步,趕回家去。 果然遲了,飯菜已經(jīng)擺在桌上。他的父親坐在堂屋里的藤椅上,也不看報,也不喝茶,抱膝凝望,似乎很無聊地在等他。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章老先生用帶著愛憐的口吻責備他。 “我在中央圖書館看書。” “看書也該記得時間?。√旌诹?,你都不知道?” “爸爸,你不該說他?!闭戮纯档拇笊┨涨宸艺龔姆坷锍鰜?,笑著幫他說話,“老二看書看得廢寢忘食,你老人家不夸獎他幾句反埋怨他,連我都不服氣?!?/br> 章老先生沉默著。章敬康臉上卻有些發(fā)燒,他是個很誠實的人,本無意說假話,但這時自然也不便說穿,是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子而神魂顛倒,只好默不作聲。 “吃飯吧,菜都快冷了。”陶清芬說。 “大哥呢?”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哥哥章敬業(yè)不在家。 “有應(yīng)酬,不回家了?!?/br> 于是大家一起坐下來吃飯。陶清芬一面照料她五歲的兒子臺生,一面不住地看章敬康的手。章敬康覺得有些詫異,看看自己的手上和身上,并沒什么異樣啊! “大嫂!”他終于忍不住發(fā)問,“我什么地方不對?” “我在想,”陶清芬看著她公公說,“老二該再買塊表才行?!?/br> 原來如此,他不由得向陶清芬報以感激的一瞥。他原有一塊手表,是他考上大學(xué)那一年,他父親用年終獎金買給他的,不想上學(xué)期在水源地游泳丟掉了。半年來沒有表真不便,可是他知道家里的經(jīng)濟情形,何況,本來有表,卻是他自己丟掉的,更不便再開口提出買表的要求。現(xiàn)在,陶清芬替他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自然會使他感到非常欣慰,并且由衷的佩服——到底是賢惠的主婦,對家里每一個人,都是那樣體貼得無微不至。 然而,他也有一些擔心,怕他父親會想起他丟表的事而責備他,哪知完全不然。 “我也想到了。我們那里馬上要辦鐘表的分期付款,我替老二買一塊?!闭吕舷壬终f,“要畢業(yè)了,起碼也還要做套西服,讓我來想辦法?!?/br> “不!”充滿了歡喜感激之情的章敬康搶著說,“離畢業(yè)還有一年,而且要受預(yù)備軍官訓(xùn)練,根本用不到什么整套的衣服。” “傻話!”做父親的說,“大學(xué)畢了業(yè),就算踏入社會了,哪可以一套出客的衣服都沒有?只要你自己努力,將來能夠自立,這些踏入社會的準備工作,我跟你大哥總會替你想辦法的?,F(xiàn)在只要你用功上進,別的什么都不用你管?!?/br> 章敬康記住了他父親所說的每一個字。飯后和他的小侄兒玩了一會兒,隨即回到他自己的房間,開始自修。 一走進那間六席大的書房兼臥室,只見一片溶溶的月色,從木格窗中透進來,灑在地上,形成一種很新奇醒目的黑白圖案。他不忍開燈破壞了它,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靜心欣賞。窗外是幽靜的小院子,種著木瓜和鳳凰木,秋來依然枝葉扶疏,微微的西風(fēng)不時飄過,帶來了秋天特有的沁人心脾的爽氣和涼意。 然而他的心頭卻還另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想到剛才飯桌上父親和大嫂的話,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sweet home那支曲子。 他的家庭并不富有,甚至離小康的程度都還有一段距離。父親是中級官員,堅守崗位,三十年如一日。兄弟兩個,大哥敬業(yè)走了他父親的路子,也是個標準的公務(wù)員,結(jié)了婚仍舊和家人住在一起。母親故世已經(jīng)十年了,幸好大嫂賢惠能干,一手主持中饋,把整個家撐了起來。他父親常向親友們夸獎?wù)f:“清芬是我們家的棟梁?!彼耆馑赣H的看法。 雖然章敬康沒有較好的物質(zhì)生活,也沒有母親,但他仍舊感到非常幸福,因為他一直生活在愛的煦育中。父親的管教似乎有些嚴厲,大哥對他也拿出做長兄的氣派,可是他們永遠在關(guān)注著他,而且也非常尊重他,就像他考大學(xué)時,父親主張讀理工,大哥建議念外文,結(jié)果他仍舊按照自己的志愿,選了經(jīng)濟系。 大嫂更不必說,他是她一手帶大的?!伴L嫂如母”,他充分了解這句話的含義。也因為有了大嫂的“母愛”,才平衡了父兄出于愛人以德的督責。他知道家庭對于他的期望,每年的學(xué)費對于這個清苦的家庭來說是一筆沉重的負擔。盡管父親戒了酒,大哥舍不得看電影,大嫂在菜場里買幾個蘿卜都得斤斤計較,而對他的供應(yīng)和要求,總是盡量使他滿足。這是為了什么呢?為了鼓勵他上進。 這樣想著,他便懂得了他現(xiàn)在要做的是什么,立刻開了燈,專心致志地把每一分精力都投注在他的書本上。 “老二,十一點了。”是陶清芬的聲音。 竟十一點了,他驚訝時間過得好快,但今夜讀書的興趣十分濃厚,便應(yīng)了一聲,仍舊埋頭在書本上。 “明天你第一堂有課,洗了澡早些睡吧!”陶清芬站在門口又說。 “不要緊?!?/br> “綠豆湯在廚房里,你吃了吧!夜深了?!?/br> 他心想,如果不睡,大嫂一定會因惦記著他也睡不著,一會兒起來看看,一會兒催促他一兩句,何苦鬧得她不安寧? “好了,大嫂你請回去吧!我也要睡了?!?/br> 他真的喝了綠豆湯,洗完澡就回房睡覺。關(guān)上燈,月光斜照到床前,他睜眼看著,一點睡意也沒有。 “這時她會在做什么呢?也像我一樣在看月亮?” 他忽然想到了那個女孩。但他馬上警覺到,自己應(yīng)該把全副精神放在課本和畢業(yè)論文上,絕不容許為她而分心。于是他強迫自己把思維轉(zhuǎn)到經(jīng)濟學(xué)上的許多問題中去,但那就像把一個過大的枕芯塞到較小的枕套中去一樣,這面撳下去,那面鼓出來,他的任何排斥她于頭腦以外的努力,都歸于無效。 一賭氣,他索性聽任自己去幻想。于是,剛見面的她,完完整整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了。 她穿著海軍藍的牛仔褲,腳下一雙男人穿的“懶佬鞋”,修長的雙腿托著纖細的腰,上身一件極短的淡藍襯衣,左襟繡著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襯衣下擺像海盜裝束似的扣著一個蝴蝶結(jié),這樣腰圍就更顯得小,而胸部又嫌有些夸張了。但他看得很清楚,鼓起在襯衣下面的胸部,并非虛有其表,它確有著充實的內(nèi)容,雖不像成熟的少婦那樣豐滿,可絕不是“奧德麗平原”。那么應(yīng)該是怎么樣一種美妙的面和點的組合呢…… 他忽然覺得臉上發(fā)起燒來了。他譴責著自己,不應(yīng)該凈往這方面去幻想,那代表的是rou欲,對圣潔的處女來說是不可原諒的褻瀆。 于是,他使“視線”上移,沿著象牙色的長長脖子看到她的臉。 她的臉孔是無法歸納為哪一類型的,只有上帝揮動畫筆,才能描繪出那樣神奇的線條。大致說來,她是鵝蛋臉,一種代表善良、溫柔、熱情,能使人覺得易于親近的臉型。那小巧的嘴、端正的鼻子、一彎新月似的眉毛,無不配置得恰到好處。尤其是那雙明亮的眼睛,流盼之間,閃耀著鉆石一樣的光芒,如說它是“靈魂的窗子”,這就是一面能令任何人駐足仰望的窗! 然而,如果沒有她的專為他而發(fā)的笑容,那么她在他不過像一幅達·芬奇的畫,或者米開朗基羅的雕像,只有藝術(shù)欣賞上的意義。 他曾有過好幾次在公共汽車上,讓座給女同學(xué)或別的女孩子的經(jīng)驗。她們的反應(yīng)多半太矜持,欠大方;當然也有含笑致謝的,但那常是不成熟的禮節(jié)下的笑容,看起來并不美。像她那樣,純粹出乎自然的毫不羞澀的甜笑,他真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又想起她那雙令人永遠難忘的眼睛,仰望著他,充滿了善意?!八遣皇窍敫艺f話呢?”他想,“是的,她一定是的。只因為自己太笨,當時竟未看出來,辜負了她的難得的好意。” “真該死!”他捶著床沿,深切地痛悔著。 他內(nèi)心更放不開她了。一連串的問題浮現(xiàn)在他腦際: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是怎樣的情形?在哪個學(xué)校念書…… 這些問題比經(jīng)濟學(xué)上資本的形成、經(jīng)濟成長的過程、國民所得和購買力的關(guān)系等問題,要有趣得多。他試著去尋求各種可能的答案,然后自己選中了一種比較合理的情況。他想:她應(yīng)該有一個很美麗的名字,多半是單名;家庭環(huán)境一定很好,但也不會是特別富有的人家;弟兄很多,而她是父母所寵愛的獨生幼女;她的年齡不是十六,定是十七,不可能是大學(xué)生,而且她也沒有一進大學(xué)的窄門便自以為是“大人”了的那種女孩子的派頭;可是她也不會是專啃書本最為老師所欣賞的學(xué)生,所以不像在哪個校服穿得像郵差的女中念書,看她那種打扮和毫不做作的神態(tài),很可能是美國學(xué)校的學(xué)生。 這些猜測并沒有什么有力的根據(jù)在支持,而他自信是非常正確的。唯一使他無法去猜的是她的住址。當然住在高等住宅區(qū),那是不消說的,問題在臺北有許多高等住宅區(qū),不知是哪一個? “可能是在零南路線上?!彼搿?/br> 這是一種極其合理的猜測,也是他迫切希望解決的問題。 從此,他每天在零南路上,以至任何一輛公共汽車上,只要一想到,必定很仔細地搜索一番,希望能再見她一次。 一天復(fù)一天,她的蹤跡杳然。每當他瀕臨絕望的邊緣時,他必定重復(fù)誦念著“信心產(chǎn)生奇跡”這句話,重新鼓起勇氣,繼續(xù)從事他那大海撈針般的搜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