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重說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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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島在漢代已設置郡縣,并入了中央帝國的版圖,但仍是“天高皇帝遠”,與中原的關系處于若即若離和時密時疏的狀態(tài),于是才有南北朝冼夫人率一千多黎峒歸順朝廷的故事。沒有疏離,何來歸順? 北宋以后,在蒙古、突厥等北方游牧民族板塊的擠壓之下,華夏文明中心由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轉移,帝國對海南的控制和滲透漸次加強。特別是從明朝開始的大批移民,沿東南沿海推進,渡過瓊州海峽,漢人群落在海南形成了主導地位?!伴}南語系”覆蓋閩南、臺灣、潮汕以及海南,給這一次移民留下了明顯的歷史遺痕。丘浚、海瑞等一批儒臣,后來都在閩南語的氛圍里得以成長。 至此,海南最終完成了對華夏的融入,成為了中原文化十分重要的向南延伸。但觀察海南,僅僅指出這一點并不夠。處于一個特殊的地緣區(qū)位,海南與東南亞相鄰與相望,與南洋文化迎頭相撞,同樣伏有南洋文化的血脈。所謂“南洋”,就大體而言,“南”者,華夏之南也,意指嶺南沿海以及東南亞的廣闊地域,其主體部分又可名之為“泛印度支那”,即印度與支那(a,中國)的混合。源自南亞的伊斯蘭教與源自東亞的儒學在這里交集并存,而深眼窩與高顴骨等諸多馬來亞人種的臉型,則是印度人與中國人混血的產(chǎn)物。至于“洋”,海洋也,從海路傳入的歐洲文化也,在中國人的現(xiàn)代詞匯里特指十六世紀以后的西風東漸,既包括荷蘭、西班牙、葡萄牙等第一批海洋帝國的文化輸入,也包括英國、法國、德國等第二批海洋帝國的文化輸入?!把蠡稹?、“洋油”、“洋蔥”、“洋灰(水泥)”等等,就是這一歷史過程留下的各種新詞,很早就被南洋居民們習用。 從中原來到海南的人們,會常常發(fā)現(xiàn)島上風物土中寓“洋”。街市上的騎樓,有明顯的歐陸出身。排球運動的普及,同樣有明顯的歐陸烙印。還有語言:“老爸茶”眼下頻頻出現(xiàn)于海南媒體,但明眼人一看就知“爸”是bar的誤解。體育習語如“賣波(我的球)”,“奧灑(球出界)”,當然也分別是myball與outside的音譯。如果有人從事跨語際的比較研究,肯定還可在海南方言中找到更多隱藏著的英語、法語、荷蘭語——雖然它們在到達海南之前,可能經(jīng)過了南洋各地的二傳甚至三傳,離原初形態(tài)相去甚遠。凡此種種,證明包括海南在內(nèi)的南洋文化圈,被西方殖民主義的沖擊所催生,對歐洲文化的接觸與汲收,遠比中原內(nèi)地為早,至少早了一兩個世紀。 有些歷史教科書曾斷言中國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一直“閉關鎖國”,其實這種結論完全無視了漢、唐、元、明等朝代的“國際化”盛況,即使只是特指明、清兩朝,也僅僅適合于中原內(nèi)地,不適合中國的東南沿海。當年鄭和下西洋不是一個孤立的奇跡,其基礎與背景,是這一地區(qū)一直在進行大規(guī)模的越洋移民,一直在進行大規(guī)模的對外文化交流和商業(yè)交往,并且與東南亞人民共同營構了巨大的“南洋”。據(jù)說海南有三百多萬僑胞散居海外(另說為五百多萬),足見當年“對外開放”的力度之大,以至于現(xiàn)在還有些海南人,對馬尼拉、新加坡、曼谷、西貢的某些街巷如數(shù)家珍,卻不一定知道北京的王府井在何處。 南洋以外還有東洋,即日本與高麗。兩“洋”之地大多近海,其中相當大一部分,曾經(jīng)是中央帝國朝貢體系中的外圍,受帝國的羈制較少,又有對外開放的地理條件和心理傳統(tǒng),自然成了十六世紀以后亞洲現(xiàn)代化轉型的排頭兵。在這種情況下,出生于海南的學者陳序經(jīng)先生最早喊出“全盤西化”的激進口號。孫中山先生領導的民主主義革命最初以南洋為基地,也成了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這場革命以改造中國乃至亞洲為目標,最初完全依賴南洋的思想文化潮流、資金募集以及人才準備,幾乎就是南洋經(jīng)濟和文化發(fā)展所孕育出來的政治表達——海南的宋氏家族以及黃埔軍校里一千多海南子弟,自然成了革命旗幟下活躍的身影。南洋人民相互“跨國革命”的現(xiàn)象也屢見不鮮。僑民們穿針引線和里應外合,新派人士天下一家,與法國大革命以后歐洲的各國聯(lián)動頗為相似,以至于在胡志明等前輩的人生故事里,國界就一直相當模糊。 但“民族國家”的強化趨勢不可遏止。以蔣介石為代表的江浙資產(chǎn)階級,以毛澤東為代表的湘川農(nóng)民大眾,成為廣州革命政權的支撐,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后來的情節(jié)。這是孫中山革命陣營的進一步擴大,是從南洋開始的革命獲得了中原這個更大的舞臺,當然也是中國革命者們“民族國家”理念初步成型的表現(xiàn)。有意思的是,作為一個象征性的細節(jié):孫中山先生正是在獲取和統(tǒng)合內(nèi)地各種革命資源之后,才放棄了文明棍、拿破侖帽、西裝革履等典型的南洋僑服,創(chuàng)造了更有普適性和更接近中國口味的“中山裝”。他肯定有一種直覺:穿著那種南洋僑服,走進南京和北京是不方便的。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東方巨龍真正醒過來了,只不過在民族國家理論的框圖里,巨龍逐漸被分解成中國龍、越南龍、泰國龍以及亞洲其他小龍。印尼、馬來西亞、越南等地后來一再發(fā)生恐怖的排華浪潮,而中國嶺南地區(qū)的很多革命者,也曾在“地方主義”、“南洋宗派主義”以及“里通外國”一類罪名下,多次受到錯誤政治運動的整肅。這樣,作為一個民間性的共同體,“南洋”終遭肢解,在政治層面不復存在。 “南洋”成為了一段越來越遙遠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