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一邊拿起碗筷，一邊問她，道：“噢？是什么事？”

    蘭宵道：“是這樣，書房那條街上，有家賣筆墨的鋪?zhàn)?，他家東家缺錢，說往后不做了，如今門面也打算盤出去，正好咱們現(xiàn)在那個(gè)門面，逼仄了些，我就想著來問問爺，要不要換個(gè)店面？到時(shí)候再把咱們現(xiàn)在這個(gè)盤出去?！?/br>
    “當(dāng)然了……奴婢只是問一問，怎么做還是聽?wèi){駙馬爺安排。”

    賀顧沉默了一會，仔細(xì)一想，那日他去文盛書坊時(shí)，鋪?zhàn)娱T面，的確有些逼仄，且光線也不大好。

    不過城南那塊地方，寸土寸金，這樣不完美的門面也已是難求了，如今聽蘭宵的意思，顯然那家不做了的筆墨齋，位置更好，只是要換新鋪?zhàn)?，便免不得添錢進(jìn)去……

    說實(shí)話，賀顧于經(jīng)商一道，天賦實(shí)在有限，他想了想，沒想出什么名堂，問蘭宵道：“只為著寬敞，和光線好，換個(gè)新門面，是不是花費(fèi)大了些？”

    蘭宵答道：“倒也不全是為了寬敞，那家鋪?zhàn)?，比咱們臨著國子監(jiān)，近了起碼半條街，從國子監(jiān)出來，沒兩步便能走到，奴婢想著，監(jiān)生都是京中官家子弟，雖然以前咱們也做他們的生意，但畢竟隔了半條街，奴婢這些日子瞧著，就是這么半條街，他們便逛不到這邊來了，所以……自然是近些更好，其他不論，至少時(shí)文集、經(jīng)義釋論，都能好賣不少的?！?/br>
    “而且……”

    賀顧道：“而且什么？”

    蘭宵干咳一聲，小聲道：“而且據(jù)奴婢觀察，這些監(jiān)生……還蠻喜歡買一顧先生的話本子哩！靠近國子監(jiān)，另有家書坊，翻了咱們的話本子賣，竟比咱們這拿了先生一手稿子的，賣的還好，賺了個(gè)盆滿缽滿，實(shí)在氣人！”

    賀顧：“……”

    “行吧……總歸你看好了，就自己支賬，盤鋪?zhàn)影桑@事我已省的，把賬做好便是?！?/br>
    賀小侯爺這邊，在為了一顧先生的話本子如何賺錢cao心，而裴昭珩那邊——

    他正坐在馬車上翻著“一顧先生”的大作。

    《我做哥兒那些年》。

    說實(shí)話，若不是見了這話本子，將男子之間的床第之事，寫的那般靡麗，極近香艷之能事……

    光看著昨晚上，子環(huán)那幅純情模樣，還真猜不出來，他竟懂這么多。

    雖說這話本子，寫的男子生子一事，有些荒誕，但倒也叫裴昭珩知道了，原來兩個(gè)男子之間……竟也能……

    正此刻，蘭疏在馬車外面道：“殿下，到了?！?/br>
    裴昭珩“嗯”了一聲，把那話本子往車廂里的小幾上一扔，撩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此處，是汴京京郊的一個(gè)小院子。

    蘭疏道：“咱們在此修整，等過個(gè)幾日，圣上的旨意傳下去，殿下便可恢復(fù)男裝打扮……”

    “……回京了?！?/br>
    第44章

    三日后，皇宮，攬政殿。

    皇帝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筆，這才把手里的朱筆，扔到了筆架上，他站起身來，手里拿著剛才批過那本奏折，又看了兩眼，最后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察的低哼。

    皇帝把奏折合上，往御案上一扔，抬步走到殿前空著的那片空地上，來回踱起步來。

    王忠祿伴駕多年，只是眼角余光，瞥見了圣上三分神色，心中便已知曉，陛下這是正煩心著呢，自然是大氣不敢出一下，眼觀鼻鼻觀心，只當(dāng)自己是個(gè)死物，不出一點(diǎn)聲響。

    然而皇帝的怒氣，卻顯然沒有那么容易平息。

    攬政殿里安靜的落針可聞，只有天子極力壓抑著情緒的低斥，聽起來格外叫人心驚。

    “今年初夏，江慶、洛陵二地水患不息，朕五月便已撥了銀子，撥了人，前去治災(zāi)平患，眼下已經(jīng)八月初了，卻忽然冒出一窩人，聯(lián)名上書直諫，陰陽怪氣、旁敲側(cè)擊，話里話外無非是怪朕不夠上心罷了！”

    “朕還要如何上心？自五月以來，朕每日四更起，批折子要批到快子時(shí)，連頓囫圇飯都沒好生吃過，直到上個(gè)月災(zāi)情稍緩，朕才得了幾日安歇，眼下，連屁股都沒坐熱乎，他們倒又開始數(shù)落起朕的不是了！”

    王忠祿垂頭聽著，越聽右眼皮子跳的越厲害，此刻攬政殿中除了皇帝和他，再無第三人，他心知肚明，帝王這是在跟他吐苦水。

    皇帝心思深，甚少有這般模樣的時(shí)候，他會這么失態(tài)，定然不可能，僅僅是因?yàn)檫@些從來沒少過的諫言，肯定還有別的緣由。

    便是王忠祿伺候他這么多年，亦不敢說，能完全摸清皇帝心思，自然不敢胡言，可寬慰卻又必須寬慰，便只低頭恭聲道：“陛下勤勉，憂心國事，臣工們卻畢竟不能整日與陛下呆在一處，未必盡皆知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是，如今二地災(zāi)情緩和，百姓可得休養(yǎng)生息，誰又敢說，這不是陛下夙夜cao勞的功績呢？”

    皇帝道：“災(zāi)情究竟如何，朕亦不是沒有派遣欽差前往，心中自然知曉。上個(gè)月龔文虎、余亦成才從江洛回來，將二地民情告知于朕，如今，他們卻非要說，江洛二地災(zāi)后重整、所需人手、錢糧都還不夠，要朕再撥，好，撥錢糧，倒也是情理之中，不必他們多言，朕也已免了江洛二地三年賦稅，更是一再下?lián)苜c災(zāi)錢銀！”

    “然則，如今他們卻非要朕，再派一個(gè)欽差下去，主持重建，又說什么欽差最好是皇室血脈，能表朕之儀德，說了那么多，不就是想讓朕，叫太子去做這個(gè)欽差，下這趟江洛嗎！”

    皇帝越說，火氣越大，王忠祿也聽出來了，原來鬧了半天，還是因著太子殿下的事。

    太子觸怒君父，被禁足半年，如今雖然解禁，當(dāng)初陛下許他，觀政崇文殿的恩典，卻又收了回去，這一個(gè)多月來，也只是叫太子潛心進(jìn)學(xué)讀書，沒有別的。

    ……看來，是前朝眾臣，看不下去了，這才想給太子撈個(gè)活兒干，卻不想，反倒更因此惹得陛下不快了……

    “他們倒是會給太子挑差事，江洛水患，有龔、余二位欽差打理，如今最緊要的關(guān)頭已經(jīng)過去了，太子去了也只需要等著重建好了，和朝廷表功，不必?fù)?dān)風(fēng)險(xiǎn)，更不必?fù)?dān)責(zé)，民不聊生的水患，落到他們眼里，倒成了給太子打的小算盤，真是算的好準(zhǔn)，算的好狠啊?！?/br>
    皇帝說道后頭，聲音漸低，語氣卻更冷三分，王忠祿聽了，心頭不由的一突。

    陛下……這是疑心病犯了啊。

    “忠祿，你說這事……便真是他們自發(fā)而行，背后就沒人攛掇，沒人攪風(fēng)攪雨么？”

    王忠祿垂首道：“老奴……只是陛下近侍，朝堂之事，還請陛下恕老奴愚鈍，實(shí)在是看不明白，只是眾位臣工，想必也是懷著一顆實(shí)心用事、公忠體國之心的，無論如何，總是為了江山社稷好的。”

    皇帝聽他不回答，只打太極，也不和他較真，只瞥了他一眼，哼笑一聲，道：“你這老狐貍?！?/br>
    王忠祿面上跟著訕笑，手心卻有些出汗。

    皇帝道：“他們想要太子去，攬了這樁差使，朕卻偏不要，不僅不要太子去，朕也不要任何一個(gè)皇子去，賑災(zāi)這等事，倒給他們攪和成爭權(quán)奪利，朕看，既是賑災(zāi)，便該叫真正實(shí)心用事的人，去給江洛二地百姓謀福祉，而不是給他們當(dāng)成一塊香餑餑般，扯來扯去?！?/br>
    王忠祿道：“陛下圣明?！?/br>
    皇帝緩了兩口氣，他喉結(jié)只是微微滾動了一下，王忠祿便立刻很有眼色的奉了茶上去，皇帝接過茶，飲了一口，才道：“……不說這個(gè)了，召珩兒回京的旨意，你可叫人傳了？”

    王忠祿道：“回陛下的話，五日前，便已叫人快馬加鞭去傳了，如今也早該到了?！?/br>
    皇帝沉默了一會，道：“皇后知道了嗎？”

    王忠祿道：“知道了，還好知道了，這才高興起來，否則娘娘怕是這會子，還得為了陛下放‘長公主殿下’離京這事生氣呢?！?/br>
    皇帝聞言愣了愣，半晌才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道：“阿蓉總是這般孩子心性?！?/br>
    王忠祿道：“皇后娘娘赤子之心，正是這樣，才更能證明，娘娘定能千歲無憂，鳳體安康，常伴陛下左右啊?！?/br>
    皇帝頓了頓，道：“那日……珩兒自己來找朕，提了此事，朕還有些驚訝，這么多年來，他從未有此心，如今竟有心恢復(fù)原本身份了……這也是好事，畢竟也總不可能，讓他真的做一輩子女子，只是阿蓉那邊……就免不得要鬧一番，還好如今‘公主’駙馬已經(jīng)成婚，叫她了卻一樁心事，否則若是‘長公主’就這么離京，她未必干休?！?/br>
    “阿蓉的病……也不知何時(shí)能好，只是……若她真的好起來，會想起當(dāng)年的事，朕倒也不愿要她好了……”

    皇帝說著，面上神色稍帶三分落寞，他沉默了一會，才道：“朕總在想，當(dāng)初瑜兒沒了……阿蓉成了這副模樣，這些年來，她究竟是真的全然不記得了……還是心中不愿意記得……”

    “這么多年，她始終不愿和朕同房……若說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又何至于如此……”

    “她心中……定是怨朕的?！?/br>
    王忠祿寬慰他道：“陛下多心了，娘娘如今這樣，也不過是因著有病在身罷了，等三殿下恢復(fù)身份回京，母子團(tuán)聚，說不得，娘娘的病，便會這么好起來了呢？”

    皇帝搖搖頭，嘆道：“若她好了，全想起來了，恐怕……只會更怨懟于朕、疏離于朕?！?/br>
    分明是九五至尊，這話說的卻喪氣，王忠祿聞言，連忙跪下道：“陛下如此憂慮，憂思過度，小心傷及圣體啊?！?/br>
    皇帝叫他起來，道：“罷了，朕不過是說說而已，又不是你的錯，你跪什么。”

    王忠祿這才站起身來，抬袖擦擦額上的汗，道：“陛下這些日子，心緒煩亂，老奴見了，也只恨自己淺薄無能，不能替陛下分憂，心中亦是難安?！?/br>
    皇帝聞言，長嘆一聲，道：“……你一個(gè)內(nèi)官，尚且有此心思，朕的兒子，是朕的親骨rou，卻不能體諒朕分毫，唉……真是……”

    王忠祿心知，多半是這些時(shí)日，朝堂上支持儲君、和陳家聯(lián)系緊密的太子一派，與支持二皇子、與聞氏及其背后的武官一派交好的朝臣，斗來斗去，這才弄得陛下心煩，有此感慨。

    只是他雖知道，卻沒打算摻合，便只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fā)。

    皇帝卻忽然道：“忠祿，你覺得，三皇子如何？”

    王忠祿被他問的心頭一跳，霎時(shí)嗓子眼緊了緊，沉默了半晌，道：“三殿下……三殿下性情中正柔和、孝順懂事、還這般體貼陛下和皇后娘娘，自然是再好不過了?！?/br>
    皇帝道：“朕不是問你這個(gè)，朕是問，你覺得……他和老二……甚至，和元兒比，如何？”

    王忠祿嘴唇喏喏片刻，才道：“這……三位殿下都是陛下的親骨rou，是鳳子龍孫，老奴又豈能評頭論足、說三道四呢？”

    皇帝沉默了一會，道：“你說的不錯，珩兒，好就好在他這柔和中正、體貼懂事的性子上，可壞卻也壞在，什么都不爭、給什么就要什么……唉，太隨他娘，反倒叫朕替他擔(dān)心……”

    擔(dān)心什么，自不必說，皇帝和王忠祿，都心知肚明。

    三皇子的性子，不適合做帝王，可若是他的兩個(gè)兄弟，日后登上皇位，他這性情，恐怕自保都難……

    半晌，皇帝才道：“京中一時(shí)半會，也修葺不出合適府宅，珩兒又還未封王，待他入京，便……”

    見皇帝沒繼續(xù)說，王忠祿便試探道：“……要不要，先安排進(jìn)宮住著？”

    皇帝卻搖了搖頭，道：“不可，珩兒已是成年皇子，要是還回宮住，難免惹人閑話……這樣吧，你叫內(nèi)務(wù)司去尋一處好宅院，修葺一下，年底便打理出來，給他做宅邸，正好明年年初，朕也可給臨兒、珩兒加號封王了。”

    王忠祿道：“那可是大喜事，老奴記著了，一定趕緊去辦，只是……公主府那邊……”

    皇帝道：“這倒不必cao之過急，先暫且放著吧，倒是……新宅子修葺好之前，珩兒入京，可以先叫他去公主府小住，等年底修好了，再搬不遲。”

    王忠祿點(diǎn)頭，附和道：“老奴省的了，也是……駙馬爺如今與三殿下……咳，好歹也算明面兒上的親姐夫和小舅子，‘長公主殿下’又已離京，也用不著避嫌，公主府寬敞，小住一些時(shí)日，倒不是什么大事?！?/br>
    皇帝應(yīng)了一聲，道：“嗯，對了，過些時(shí)日，中秋宮宴，你張羅的時(shí)候，還是要記得給公主府里也發(fā)帖子，別落了駙馬?！?/br>
    王忠祿道：“老奴自然記得?！?/br>
    皇帝忽然嘆了口氣，道：“唉，長陽候家這大公子，也是朕和珩兒……將他忽悠一通，是朕對不住這孩子，這樣吧……你在內(nèi)庫，撥些東西，晚些時(shí)候，賞賜給駙馬吧?！?/br>
    “如今也只能這般了，日后，皇后的病若能好，朕再將瑜兒薨了這事，昭告天下……屆時(shí)尋個(gè)時(shí)機(jī)，也可重新任用駙馬，不至白白廢了一塊良材?！?/br>
    王忠祿連道：“陛下仁德圣明?！?/br>
    與此同時(shí)，宮外的賀小侯爺，卻對這一切渾然未覺。

    ……長公主走了，這些時(shí)日，他便再也沒了能分心的事，賀小侯爺終于，能徹底投身于捯飭汴京城中的幾家門面鋪?zhàn)?，專心琢磨怎么給小舅子，攢下一筆不薄的爭儲本錢了。

    不得不說，蘭宵于經(jīng)商一道，的確有幾分眼光和天分，自那日賀顧同意，把文盛書坊的鋪?zhàn)?，換到國子監(jiān)邊上，書坊的生意的確好了許多。

    最意想不到的是，因?yàn)槲氖话岬搅藝颖O(jiān)隔壁，監(jiān)生之間口耳相傳，大名鼎鼎的“一顧先生”竟然把一手稿子，新話本子《我做哥兒那些年》，賣給了文盛書坊，一時(shí)，前來購買一顧先生最新大作的——各家的丫鬟小廝，幾乎踏破了書坊門檻。

    顏之雅和蘭宵因?yàn)槌闪耸聵I(yè)伙伴，聯(lián)系緊密起來，她心思也奇巧，不知怎么又給蘭宵支了個(gè)主意，將十來張，她親筆寫了“一顧先生”這個(gè)署名的花箋，夾在了話本子里，以此作為噱頭。

    一時(shí)京中拜讀過“一顧先生”大作的官家小姐，乃至性向不對勁的sao客文人，都以有那么一張“一顧先生”親筆署名的花箋為榮，坊間單是這么一張花箋，價(jià)格便能過了百來兩銀子去。

    只是顏之雅平日里要給賀顧舅舅言頌，賀誠看病，又還要琢磨著開醫(yī)館的事，幾次賣斷貨后，便沒那么多時(shí)間，總給書坊寫花箋，索性賀顧整日無事，就開始幫著蘭宵，偽造起有“一顧先生”墨跡的花箋來。

    到后來，百來張花箋，只有頭十張，是顏之雅真正墨寶，后頭全是賀小侯爺咬著筆桿兒，照著寫的西貝貨，但因著量大，坊間倒開始把那筆跡不太相同的幾張花箋，打成了冒牌貨——

    搞得那幾位搶在最先頭買話本子，又幸運(yùn)的抽到了有花箋的話本的人，十分郁悶。

    不過這些事，都和賀小侯爺無關(guān)，他這些日子，看著蘭宵抱著賬冊給他算，近日書坊進(jìn)賬，早已樂得嘴角咧到了腮幫子——

    蘭宵！顏之雅！可真是兩尊搖錢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