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沒有，第二次……傷得不算重。你先不要想他的事，明日陛下會欽審你，你說的話關(guān)系到你自己，和整個承乾宮，甚至還有在南方，包括楊大人在內(nèi)的一百多個清田吏?！?/br>
    楊婉吞咽了一口，垂頭道：“我明白，我有分寸?！?/br>
    她說完，抬頭看向鄧瑛，“鄧瑛，你是不是想利用這一次機(jī)會，分去北鎮(zhèn)撫司的審訊和羈押之權(quán)?！?/br>
    “我有在想這件事，但我還沒有想清楚。”

    “沒事……”

    楊婉將兩只手交握在被褥中，“我會仔細(xì)想想，明日如何應(yīng)答陛下?！?/br>
    鄧瑛道：“陛下和張洛不一樣，他不會刑訊你，但是……他捏著所有人的性命。不過你拿捏陛下的心思一向比我要準(zhǔn)，我此時也沒有任何話能囑咐你，只有一句，珍重自身，不要想著去救誰?！?/br>
    楊婉聞話追道：“鄭秉筆跟你說了什么嗎？”

    鄧瑛垂目不言。

    “說啊……”

    楊婉掙扎著坐起身，鄧瑛忙撐扶住她，“鶴居案從你入詔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不單純了，寧娘娘獲罪，楊倫就要立即被押解回京，南方清田則必須擱置。你和承乾宮現(xiàn)在要做的，是撇清鄭秉筆，一點(diǎn)救他的念頭都不能動?！?/br>
    “我知道，我不會莽撞，可是寧娘娘…… ”

    楊婉捏住被褥，“寧娘娘會痛死。”

    鄧瑛嘆了口氣，低頭看著楊婉，遲疑了一陣，還是低聲問了出來。

    “那件事是真的嗎？”

    “什么……”

    “寧娘娘和鄭秉筆曾是舊識?！?/br>
    楊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

    “是真的，我曾在養(yǎng)心殿外幫娘娘救過他一次，你記得他曾來謝過我吧。”

    “嗯?！?/br>
    “我也是那一次才知道娘娘和鄭秉筆的淵源，他們不僅是舊識，他們年少時曾彼此傾心，后來在宮中這么多年，他們雖然相見卻從不言語，都是為了讓對方平安。養(yǎng)心殿那一次，陛下要杖斃鄭秉筆，娘娘險些失態(tài)。這一次，事關(guān)楊倫，她或許會忍，可是……”

    楊婉喉嚨處一陣哽咽，無法再往下說。

    鄧瑛陪著她一道坐著。

    窗外暖陽融融，一大片孤樹的冠影透過窗紗落在楊婉的鞋邊，而后漸漸地爬上鄧瑛的膝蓋。

    鄧瑛從這一片陰影里看到了自己和鄭月嘉一樣的報應(yīng)，但他不想對楊婉說。

    第65章 天翠如翡（二） 楊婉，你這話，在朕這……

    楊婉又是一夜未入睡。

    她忍著要命的傷痛，躺在被褥里試著于心中推演，明日御前受審的情形。

    大明皇朝至此雖不足百年，但由于先祖草莽出身，每一代的皇帝都致力于謹(jǐn)鑄天為威，嚴(yán)酷的刑罰制約著內(nèi)廷眾人和百官們的言行，但也時常因?yàn)檫^于嚴(yán)苛，而遭遇反噬。

    前朝的壬寅宮變（1）中，宮人們不堪壓迫，差點(diǎn)合謀殺死先帝，以至于先帝不得不搬出寢宮，移居西苑，從此幾乎斷絕了陰陽念頭，終日修道，臨時的死后才重回乾清宮。

    貞寧帝吸取了君父的教訓(xùn)，登基以后就命宮正司嚴(yán)厲地規(guī)訓(xùn)后宮，除了皇后之外，嬪妃們在皇帝面前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

    由于嬪妃們的畏懼，貞寧帝越發(fā)剛愎自用，自然是喜歡像蔣賢妃這樣出身宮女，沒什么見識，卻事事遵他，時時求憐的女人。

    寧妃雖然生得極好，但性子淡，并不似蔣賢妃那般會奉承貞寧帝。

    時常因?yàn)椤皯?yīng)答不及”這樣的錯處，而遭申斥，再加上她有她自己的氣度和清傲，即便受罰，也很少會向皇帝求赦。貞寧帝對寧妃的這個性情一直是又愛又恨。

    心情好時，覺得寧妃像一件名匠精雕的藝術(shù)品，心情不好時又覺得她令人厭惡。

    歷史上的寧妃并沒有一個確切的死因和死期。

    大多數(shù)的史料都只是用一句“遭厭棄”輕飄飄地帶過。

    然而一個容貌姣好的女子，為什么會無緣無故地遭到皇帝的厭棄呢？

    楊婉閉著眼睛，在心里收束所有相關(guān)的文獻(xiàn)，結(jié)合當(dāng)下的情形，她基本上可以推定，貞寧十二年的春夏之交，就是寧妃失寵的時候。原因無外乎是因?yàn)辁Q居一案，曝露了她與鄭月嘉的私情。至于后來貞寧帝殘殺三百宮女，了結(jié)鶴居案，應(yīng)該是為了抹掉這一段對貞寧帝自己來說，羞恥萬分的事情。

    楊婉厘清了所有的經(jīng)過，也預(yù)見到了結(jié)果，然而心中卻仍然蕩動不止。

    明日皇帝要親自訊問她。那么，在沒有她歷史上，皇帝明日訊問的又是誰？那個人說了什么？楊婉皆不得而知，如果這是一段確切的史料，那她現(xiàn)在就可以有預(yù)見性地規(guī)避掉錯誤，從而做更好的應(yīng)對。但是大明幾百年，日夜無數(shù)，人事間的繁榮和凋零時常在一念之間，做千百次轉(zhuǎn)變，而一部《明史》能有多少個字？大段敘事，小段評人，字里行間皆無人情，對此時的楊婉而言，像一堆看似邏輯嚴(yán)密的論文骨架，動筆寫時，就會發(fā)現(xiàn)處處都是錯誤，根本無處下筆。

    她內(nèi)心糾纏，實(shí)在睡不著，后半夜時，聽到了下雨的聲音。

    忍不住撐起身子翻了個身，不留意壓到了鄧瑛的手臂。

    楊婉原本以為他會出聲，但他卻只是在夜色里輕咳了一聲，慢地將手臂抽出，順手拉攏她肩上的被子。

    ——

    檐下雨聲如敲琴，磚面兒上大片大片地反潮。

    第二日卯時，雨才剛停，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胡襄便帶著金吾衛(wèi)的人等在了門口。

    鄧瑛從直房內(nèi)走出，朝胡襄行禮。

    胡襄低頭道：“她自己能走嗎？”

    鄧瑛直起身應(yīng)道：“尚需人攙扶。”

    胡襄道：“陛下的意思是，就在東緝事廠的堂內(nèi)問她，你可以在場?！?/br>
    “是?！?/br>
    雨水伶仃地低進(jìn)屋檐下的水凼子里。

    簡單的幾句對話，交代了審訊的安排，鄧瑛和胡襄便皆沒了言語。

    這一次對楊婉的審問，雖然是在內(nèi)廷之內(nèi)，但卻沒有任何人能從中斡旋。

    楊婉被廠衛(wèi)從直房內(nèi)帶了出來，她仍然只穿著中衣，沒有梳發(fā)髻，人還在發(fā)燒，臉雖然紅得厲害，嘴唇卻是慘白的。

    胡襄道：“今日主子親自審你，有幾句話我要先交代?！?/br>
    楊婉頷首道：“胡公公請說?！?/br>
    “內(nèi)東廠是內(nèi)廷衙門，陛下將你從北鎮(zhèn)撫司詔獄召回，原意是赦免你，但你若欺君，則罪無可恕，這宮里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的性命。你才十九歲，還年輕，能為自己著想，就應(yīng)該為自己著想，陛下仁慈，會寬恕你?！?/br>
    這一番話，是為了破楊婉的心防。

    楊婉抬起頭看向胡襄，“奴婢不敢欺瞞陛下。”

    “好，既然明白，那就帶走吧?！?/br>
    東廠的廠衛(wèi)都知道她刑傷疼痛，因此走得很慢，好在西直房和內(nèi)東廠相距不過幾百米，楊婉被帶到內(nèi)東廠正堂前的時候，皇帝的圣駕還沒有來。廠衛(wèi)攙著楊婉跪下，楊婉撐著地面伏下身，喘息了一陣，到比站著要好受一些。

    鄧瑛蹲下身，“你什么都沒有吃，撐得住嗎？”

    楊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吃了反而不清醒，我沒事?！?/br>
    正說著，站在甬道上的廠衛(wèi)全部跪了下來，鄧瑛也不再出聲，撩袍在楊婉身邊跪下行禮。

    “都起來?！?/br>
    一個高瘦的人影從楊婉身邊走過，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到并不是很年老。

    除了楊婉之外，其余人都應(yīng)聲站了起來。

    “鄧瑛?！?/br>
    皇帝在前面喚了一聲。

    “奴婢在?！?/br>
    “你把她帶進(jìn)來?！?/br>
    “是?！?/br>
    鄧瑛攙著楊婉的胳膊站起身，走進(jìn)正堂。

    “合上門?！?/br>
    “是?！?/br>
    內(nèi)東廠的正堂只有一扇朝西而開的窗，門一關(guān)上，便四下無光。

    鄧瑛攙著楊婉跪下，替貞寧帝點(diǎn)燃手邊的銅燈，銅燈的光落在楊婉面前，也把貞寧帝的身影投到了她的膝邊。

    她下意識地想要看一眼貞寧帝，卻聽鄧瑛道：“楊掌籍，不得抬頭?！?/br>
    “是……”

    貞寧帝道：“無妨，抬頭朕讓朕看看?！?/br>
    楊婉應(yīng)聲抬起頭，貞寧帝掃了一眼她中衣上滲出的血，對鄧瑛道：“北鎮(zhèn)撫司審過她幾次?！?/br>
    鄧瑛道：“回陛下，只有一次?！?/br>
    貞寧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稟告的算是及時?！闭f完，低頭看向楊婉，“你叫楊婉是吧。”

    “是。”

    貞寧帝撐額回想了一陣，“貞寧七年的時候，寧妃曾請?zhí)笞鲋?，將你許配給了張家，這事兒朕沒過問，但如今倒還記得，你后來為何沒有成親？”

    楊婉低頭道：“奴婢失足落崖，久未歸家，張家疑奴婢貞潔已失，是以未成婚。”

    貞寧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哦，朕想起來，因?yàn)檫@事，去年朕還責(zé)過張洛?！?/br>
    “奴婢謝陛下當(dāng)時為奴婢做主。”

    貞寧帝冷笑了一聲?！爸乐x恩，尚算不愚?！?/br>
    他說完，手指在茶案上不重不輕地敲了敲，轉(zhuǎn)話切入要害。

    “朕問你，寧妃與鄭月嘉何時相識的？”

    “鄭家與楊家的確是舊識，奴婢與jiejie，也的確見過鄭秉筆。”

    她會這樣回答，貞寧帝倒是有些意外。

    “你在北鎮(zhèn)撫司也是這般說的嗎？”

    楊婉搖了搖頭，“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