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史的年代和系統(tǒng)
研究歷史,“年代”是很緊要的。因為歷史的年代,好比地理的經(jīng)緯度。然而古史的年代,大概是很茫昧的,然而咱們現(xiàn)在既然要研究歷史,無論如何茫昧,總得考究一番。 請問從何研究起呢?那么,自然總要以一種傳說為憑。古書上記得最整齊的,就是《春秋緯》。司馬貞《補三皇本紀(jì)》引道: 自開辟至于獲麟,凡三百二十七萬六千歲。分為十紀(jì):一曰九頭紀(jì);二曰五龍紀(jì);三曰攝提紀(jì);四曰合雒紀(jì);五曰連通紀(jì);六曰序命紀(jì);七曰修飛紀(jì);八曰回提紀(jì);九曰禪通紀(jì);十曰流訖紀(jì)(《尚書序正義》引《廣雅》,作二百七十六萬歲。修飛作循飛,流訖,毛刻本作疏仡)。 這種數(shù)目字,一看已是宏大可驚了。據(jù)現(xiàn)在史家所考究,埃及等開化最早之國,歷史也不滿一萬年,中國如何獨有二三百萬年呢?不問而知其不可信了。然則請問從何下手呢?有了:古人的時間觀念,很不發(fā)達,所傳述的事情,都沒有正確的年代。所以讀后世的歷史,可以按著年月,考求事實。讀古代的歷史,卻只能根據(jù)事實,推求年代。而古人所傳說的事實,又總要把它歸到一個“酋長”或者“半神半人的人”身上。所以考求古代君主的系統(tǒng),便可大略推見其年代。 那么,古書上所說最早的君主是什么人?不問而知其為盤古了。 徐整《三五歷》:“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太平御覽》卷二) 這一段神話,似乎純出想象,其中并無事實。近來又有人疑心盤古是苗族的神話,漢族誤把他拉來算作自己的,其說亦頗有理(見第三章第二節(jié))。盤古以后的君主,又是什么人呢?那也不問而知其為三皇五帝了。 司馬貞《補三皇本紀(jì)》:“天地初立,有天皇氏……兄弟十二人,立各一萬八千歲。地皇氏……十一人……亦各萬八千歲。人皇氏……兄弟九人……凡一百五十世,合四萬五千六百年?!保ㄔⅰ疤旎室韵?,皆出《河圖》及《三五歷》也”。按:這是司馬貞所列的或說,其正說同鄭玄。) 《尚書大傳》:“燧人為燧皇,伏羲為戲皇,神農(nóng)為農(nóng)皇也。”(《風(fēng)俗通·皇霸第一》引。《風(fēng)俗通》又引《禮緯含文嘉》同。又宋均注《援神契》引《甄耀度》,譙周《古史考》,都同此說,見《曲禮正義》。) 《白虎通》:“三皇者,何謂也?謂伏羲、神農(nóng)、燧人也?;蛟唬悍?、神農(nóng)、祝融也?!?/br> 《禮記·曲禮正義》鄭玄注《中候敕省圖》引……《運斗樞》:“伏羲、女媧、神農(nóng)為三皇……” 《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令丞相御史曰:……其議帝號。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臣等謹(jǐn)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索隱》:“天皇地皇之下,即云泰皇,當(dāng)人皇也……” 以上是三皇的異說;五帝的異說,也有兩種: 《史記正義》:“……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禮》,以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為五帝。譙周、應(yīng)劭、宋均皆同?!?/br> 《曲禮正義》:“其五帝者,鄭注《中候敕省圖》云……黃帝、金天氏、高陽氏、高辛氏、陶唐氏、有虞氏,是也;實六人而稱五者,以其俱合五帝座星也?!?/br> 咱們現(xiàn)在所要研究的,有三個問題:其一,三皇五帝到底是什么人?其二,他們的統(tǒng)系是否相接?其三,三皇五帝以前有無可考的帝王? 關(guān)于第一個問題:除司馬貞《補三皇本紀(jì)》所列的或說,似乎也是苗族的神話,漢族誤拉來的不算外(見本卷第三章第二節(jié)),《白虎通》的第一說和《尚書大傳》本來相同?!渡袝髠鳌贰办萑艘曰鸺o(jì),火,太陽也,陽尊,故托燧皇于天;伏羲以人事紀(jì),故托戲皇于人……神農(nóng)悉地力,種谷疏,故托農(nóng)皇于地”,可見得三皇是取天地人的意思;與《史記》“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 關(guān)于第二個問題,也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說黃帝以后,世系都是明白可考的。《大戴記·帝系》:“少典產(chǎn)軒轅,是為黃帝;黃帝產(chǎn)玄囂,玄囂產(chǎn) 一種是把其間的年代說得極為遼遠(yuǎn)的,就是《曲禮正義》:“《六藝論》云:燧人至伏羲,一百八十七代。宋均注《文耀鉤》云:女媧以下至神農(nóng),七十二姓。譙周以為伏羲以次有三姓,始至女媧;女媧之后五十姓,至神農(nóng);神農(nóng)至炎帝,一百三十三姓。”又《祭法正義》:“《春秋命歷序》:炎帝,號曰大庭氏,傳八世,合五百二十歲;黃帝,一曰帝軒轅,傳十世,二(閩本宋本作一)千五百二十歲;次曰帝宣,曰少昊,一曰金天氏,則窮桑氏,傳八世,五百歲;次曰顓頊,則高陽氏,傳二十世,三百五十歲;次是帝嚳,傳十世,四百歲?!卑垂湃怂^某某生某某,不過是“本其族姓所自出……往往非父子繼世”(孔廣森《大戴禮記補注》)。據(jù)《大戴記》的《帝系篇》,就說《五帝德篇》的五帝,是及身相接,原不免武斷;然而后燧人到帝嚳,其間的世次年代,也絕不會像《禮記正義》所引諸說那么遠(yuǎn)?!段宓鄣隆罚骸霸孜覇栍诳鬃釉唬何粽哂杪勚T榮伊,言黃帝三百年,請問黃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笨梢姽湃藢τ谀甏挠^念,全然和后世不同(照孔子對宰予的說法,是連死后也算進去);這許多數(shù)字,全然不足為據(jù)。我們現(xiàn)在沒有別的法子想,只好把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姑且算是及身相接的(就是不及身相接,其間相去的年代,也必不遠(yuǎn));燧人、伏羲、神農(nóng),姑且算不是及身相接的(這幾個君主,本來沒有緊相承接的說法;而介居其間的君主,卻又不能不承認(rèn)他存在的。譬如女媧氏,司馬貞說其在伏羲、神農(nóng)之間,似乎就不能相信;然而《淮南子》既然記載其和共工戰(zhàn)爭的事實,《禮記》的《祭法》,又有“共工氏之霸九州也”一句,就是一個旁證;《白虎通》三皇的第二說,又列一個祝融;把《淮南子》核對起來,祝融和女媧就是一人,就又是一個旁證;有這兩個旁證,就不能不承認(rèn)了)。 三皇五帝,既然得了一個勉強的算法,就可以進而考究第三個問題了?!堆a三皇本紀(jì)》:“自人皇已后,有五龍氏、燧人氏、大庭氏、柏皇氏、中央氏、卷須氏、栗陸氏、驪連氏、赫胥氏、尊盧氏、渾沌氏、昊英氏、有巢氏、朱襄氏、葛天氏、陰康氏、無懷氏,斯蓋三皇已來,有天下者之號;但載籍不紀(jì),莫知姓、王年代、所都之處;而《韓詩》以為自古封太山,禪梁甫者萬有余家,仲尼觀之,不能盡識;管子亦曰:古封太山七十二家,夷吾所識,十有二焉;首有無懷氏(按:以上一段說法,系根據(jù)《莊子·胠篋篇》《史記·封禪書》)。然則無懷之前,天皇已后,年紀(jì)悠邈,皇王何升而告,但古書亡矣,不可備論,豈得謂無帝王耶?”這一段議論,自極通達;然而《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篇》:“……故圣王生則稱天子,崩遷則存為三王,絀滅則為五帝,下至附庸,絀為九皇,下極其為民;有一謂之三代,故雖絕地,廟位祝牲,猶列于郊號,宗于代宗?!彼^“宗于代宗”,似乎就是“封太山”,《周禮》“都宗人,掌都宗祀之禮,凡都祭祀,致福于國”,《鄭注》“都,或有山川及因國無主九皇六十四民之祀”?!妒琛钒础啊妒酚洝罚ㄟ@《史記》不知道是什么書),伏羲以前,九皇六十四民,并是上古無名號之君,絕世無后,今宜主祭之也”。“絕世無后”,就是董子所謂“絕地”;那么,六十四民,就是董子所謂下極其為民;然則管子所謂七十二家,正就是這些上古無名號之君了。所可疑惑的是,周朝時候所記的古代的君主,何以能有如許之多,而且三王五帝九皇六十四民,恰合于九九八十一之?dāng)?shù),恐怕是宗教上的理由,不能當(dāng)作歷史了(據(jù)《春秋繁露》所說,分明是隨意推算)。就算不是如此,司馬貞所舉五龍氏……無懷氏一大篇君主的名號,也大概是無事跡可稽的,況且只有一個五龍氏在燧人以前,咱們現(xiàn)在也只得姑且截斷它,把古史的年代系統(tǒng),姑且推到燧人為止了。 《史記》確實的紀(jì)年,起于共和元年:從此以前的年代,都不可靠。咱們現(xiàn)在,姑且用《漢書·律歷志》所推,夏432年,殷629年,周867年計算(因為別種書所載數(shù)目,也差不多;這部書,畢竟是以歷法推古代年代最古的)。共和元年,在公元前841年;在此以前,周朝還有122年,再加上殷朝的629年,夏朝的432年,共是1183年,就在公元前2024年;堯舜兩朝,用《史記》的堯98年,舜39年,加上居喪3年計算,共是140年;其余帝嚳、顓頊、黃帝三代,用堯舜年代的平均數(shù)—70年去算,就加上210年,從燧人到伏羲,姑且用榮伊說黃帝的例子,算每人300年(其間間代之主,就都包括在這三個人里頭),又加上900年;那么,燧人氏的元年,就在公元前3274年了。這種算法,固然極為可笑,然而現(xiàn)在實在沒有別的法子想,也只得姑且如此,總算是“慰情聊勝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