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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誘宦在線閱讀 - 誘宦 第95節(jié)

誘宦 第95節(jié)

    堂中往來人多, 或是異地上任的、或是押解犯人的、或是傳遞消息的, 履舄縱橫里, 驛役怕人瞧見, 忙將票子抽過來折入袖中,“也好,免得你們兩個弱女子在外頭被人欺負,跟我來吧?!?/br>
    這里歡喜不迭,倒還記著吩咐王長平去檢查車馬情況,一面跟著驛役往后院里去,路上引來側目自不必提。

    走近房內,桃良將茶具沖一沖,瀹了壺茶,兩個人坐在榻上慢整行李,勻面解乏。桃良數著余下的票子,登時愁上心頭,“姑娘,這才到南京,咱們帶出來的一萬銀子就只剩了六千,往后可怎么辦?”

    日近黃昏,殘陽立盡,鏡中滿煙塵,芷秋揮著條帕子將床架子掃一掃,扭頭見她苦哈哈揚著一沓票子,安慰地笑笑,“錢哪里經用???路上各處賄賂驛丞,換馬換車換吃食,都是海一樣的銀子花出去。該花的總要花,沒了再想辦法就是?!?/br>
    “想什么辦法?”

    天色跌落,隨之亦有光鮮的顏色從芷秋面上墜下去。她笑一笑,接過桃良遞來的紈扇打著,“南京、淮安、濟南等地都是富庶之鄉(xiāng),若是沒錢,我就到茶防里去打個擦坐1。以你姑娘我的伎藝,還怕掙不了銀子?”

    桃良將包袱皮謹慎地壓在枕頭底下,攢起兩彎細眉,“可姑爺要是曉得了,不定怎么傷心呢?!?/br>
    “傻丫頭,你不叫他知道不就行了?”

    正說話,聽見外頭漸漸喧嘩起來,芷秋所居就在內堂后廊轉角,隱約能聽見男人們吵吵嚷嚷的寒暄聲,大約是竇初在這里遇見哪里去上任的相熟官員,于是敘起舊來,像是開了局,金樽檀板鬧得人腦仁兒疼。

    可巧正是那竇初在此地撞見了一位往年的同窗衛(wèi)大人,這衛(wèi)大人調任揚州,異地走馬途徑至此。故交重逢,難免觥殤交酬,在內堂擺了幾桌,由此地驛丞官員相陪,下兩桌坐了幾方差役,另請了一群本地紅牌倌人坐陪。

    一時畢至咸集,于黃昏開了席,芷秋打量著這些人吃酒耍樂,必定沒功夫照管陸瞻,便拿了個五兩的錠子走到前廳柜案前。

    內廳外廳相連,只隔了一扇月洞門,燈燭萬丈,人影叢脞,芷秋無暇顧及,朝柜案驛役軟語央告,“小哥,真是麻煩你,請叫廚房做兩個像樣的飯菜端上來。”

    那驛役正打算盤,滿不耐煩地一抬眼,險些將魂兒迷了去,忙端正了姿態(tài),“不知道夫人吃不得慣我們南京菜,我叫廚房做兩樣本地特色,你將就吃些?!?/br>
    芷秋刻意露出絲絲縷縷的風情,嫣然一笑,“多謝你?!?/br>
    這般回房等了片刻,聽見外頭琵琶簫笛漸響,那菜方端進房里來。是一甌鹽水鴨、一甌鳳尾蝦、一碟炒鮮筍,倒與蘇州菜無差,打賞了一吊錢,芷秋便端著飯往陸瞻房里去。

    差役皆在外頭吃酒,房中無人,門亦未栓,一推即開。芷秋四目顧盼,見陸瞻坐在一則山水屏風后頭,右手被手撩繞了幾圈銬在榻柱上。抬眉見她,頃刻眉目入春,“你怎么不在屋里待著,過來做什么?”

    芷秋拖來根水曲柳杌凳坐在他面前,將木盤擱在榻上,端起飯碗,“他們在外頭吃酒耍樂,哪里還管你?餓得很了吧?”

    說著,就揀了菜喂過去。陸瞻張開嘴接了一塊鴨rou,分明是咸的,卻嚼得他心酸,“你只記掛我,大約也沒吃?趁勢也吃一些?!?/br>
    炕幾上一盞新燈,昏暗迷蒙,芷秋的笑卻是明媚的,“我什么時候吃都成,跟了你兩年,倒長了不少rou,正好趁此節(jié)清減清減身子,胖乎乎的哪里好看呀?”

    陸瞻只覺他所有的眼淚都往口中涌,吃什么都是滿嘴的酸楚。半晌無言吃過飯,芷秋將燈挪近了扯開他的領口往里瞧,前胸口背仍是一條條血淋淋的長溝,她擎燈的手顫一顫,幾滴蠟燭在虎口,燙得她心里發(fā)疼。

    陸瞻抬起左手抹抹她眼瞼下的淚珠,朝肩上瞥一眼,“上過藥了,你放心,我是欽犯,他們不敢殺我?!?/br>
    “可他們敢折磨你?!避魄镯槃萋涞剿ド?,仰臉將他光潔的下巴親一親,“陸瞻,陸瞻,我的心要疼死了……”

    她細細呢喃,以碎碎的哭腔。陸瞻環(huán)住她的腰一瞬,又緩緩松開,“我身上臟得很,你下去?!?/br>
    “我不,”芷秋埋在他緊窩里搖搖頭,“我沒覺著臟,你抱抱我。”

    猶豫間,他的手還沒環(huán)緊,王釗杜三就闖了進來,一見二人,立時眼露霪光,jian邪地笑起來,“喲,竇大人還擔心這閹人沒飯吃,可是多余擔心,人家不僅有飯吃,還懷抱佳人?!?/br>
    那杜三一見芷秋便九宮散魂,急步過來要拽她,“小娘子,跟誰不好?跟個閹人做什么?你吃飯沒有?我叫廚房里做點好的來你吃,你道好不好?。俊?/br>
    長滿老繭的手剛要碰到芷秋的臉,轉瞬腕子一歪,被陸瞻扼住了經脈。杜三痛得齜牙咧嘴,正欲破口大罵,卻叫陸瞻冷得寒人的目光蟄了一下膽,氣焰剎那萎靡下去。

    可那王釗沒讀過多少書,是個不怕事的,見兄弟吃了虧,哪里肯罷,走過來揣在陸瞻腿上,“吃了你娘的熊心豹子膽,竟敢動手!”

    芷秋立在一邊,見他還不罷休,忙站出來,“兩位老爺,不是有事情來叫嗎?憑白耽擱什么?”

    王釗憶起正事,揪著陸瞻的衣領將他拽起來,“險些誤了事,閹狗,竇大人怕你餓肚子,叫你到廳上一道用飯,去磕頭謝恩吧?!?/br>
    那張笑臉卻沒個好模樣,芷秋心眼一動,也跟著出去,就躲在廊下窺聽。里頭原是鬧鬧哄哄的,男人調侃,妙妓彈唱,酒色仕財皆五光十色地喧闐滿廳,卻因陸瞻的到來戛然安靜。

    幾位本地官員本能地要起身行禮,屁股剛離坐,思來不對,又落下去,朝竇初尊請一杯酒,“竇大人,這位就是京里那位‘御前判官詔獄閻王’陸公公?”

    “正是他,”竇初吃了酒,似笑非笑地盯著陸瞻,“可惜御前判官轉眼就成了階下死囚,往前常常是他查處官員,今兒乾坤挪轉,他倒要上京受審去了。列位,特意請來你們見一見,也瞧瞧這位叱咤司禮監(jiān)的大太監(jiān)什么樣兒,你們遠在地方,錯過了,恐怕一輩子也難見?!?/br>
    有那膽小的提壺斟酒,小心試探,“倒是聽說蘇州出了那么一樁事情,可這陸公公向來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連皇上的大伴余公公都對他頗為禮敬,未必這回真栽跟頭了?”

    竇初的眼一刻不離陸瞻,像只雄鷹,企圖他捕捉他面上任何異樣的表情,“這案子,是皇上交給沈閣老審的,傳旨到蘇州,也是叫小沈大人拿的人,你說呢?”

    眾人意會,或是佯裝唏噓,或是喬做感嘆。竇初卻莫名地脧遍滿場妙妓,拈牙箸朝陸瞻指一指,“姑娘們,你們過來耍伎坐陪,也不叫你們白費力,喏,叫你們也開開眼,南京一向有不少閹人,可瞧沒瞧過這么俊朗的閹人?”

    鶯鶯燕燕好奇地將陸瞻爭相打量,見他挺著傷痕累累的脊梁,面色淡淡,卻有著千古風流的氣度,一時障扇,紛紛咋舌。

    急轉直下地,竇初笑一笑,朝王釗睇一眼,“瞧,姑娘們都喜歡,坐著大家都高興。只是你們怎么不給陸督公洗洗身?就這么滿身黃湯帶上來,誰還吃得下飯?”

    頃刻竊議嚷嚷,陸瞻心內“咯噔”一聲,一顆心墜到了地下黃土。稍瞥一眼,就見奇容妙妓們臉色驟變,朱紅的唇藏在紈扇下交頭接耳。不必深想他也猜得到說了些什么,方才被芷秋捂紅的血色便在他臉色一消而散,剩下一片慘白。

    他像被剝光了衣裳站在人群里,無處藏匿,緊緊攥著手上的鐵鏈,攥得手上的經絡將他的手背隔成一片碎緞。

    竇初瞥見,滿意地將胳膊搭在案上琳瑯里,朝王釗善解人意地吩咐,“去打盆水來,給督公洗洗?!?/br>
    一席官員總算瞧出來了,竇大人是在刻意侮辱這位宦官??梢幌蚵犚娬f陸瞻乃皇上跟前信得過的人,眼下雖犯了事,前局還未明,他們不敢造次,只得不發(fā)一言,松開身側的少女,端起神色警防任何異變。

    蕓蕓眾生里,陸瞻沉默地盯著地上的水盆,波光粼粼的水里倒影著王釗猙獰的笑臉,還有他自己顫抖的下巴。

    須臾,王釗杜三二人解開了陸瞻手腳上的鐐銬,另有兩位差役上來架住他的胳膊,仿佛將他綁上一支刑架,要使他在眾目睽睽下忍受一場極致的酷刑。

    他毫無反抗之力,只能認命地闔上眼睛,黑暗里,是滿室靜悄悄的岑寂。他們剝下了他的外氅,然后是腰帶、黑靴、衣帶……正如一場嶄新的凌遲,一件一件地剮下他千辛萬苦才長出來的皮rou,輕微而喧囂的唏噓里,一百二十刀,尊嚴分崩離析。

    眨眼的功夫,人群還沒來得及看清,就由哪里撲將來一件灰藍的袍子圍在陸瞻整個下/身。異動中,陸瞻一睜眼就看見芷秋溫柔的笑意,很奇怪,她居然沒有哭。

    芷秋眼睛里分明盛滿了一片汪洋,但她不能倒出來,她已經徹頭徹尾地了解了陸瞻,眼淚只會令他更加難堪。于是她硬生生憋著滿腔心酸,只掬給他一捧笑意。

    王釗杜三二人驚愕一瞬,回過神來去拽芷秋,芷秋兩個手臂死死箍住陸瞻的腰,眼見僵持不過,索性扯著嗓子市井潑婦似的嚷起來,“打人啦!官差打人啦!堂堂朝廷命官,大庭廣眾下欺負個弱女子!各位大人,這是在你們南京的地界上,可千萬要替民婦做主??!我夫君是皇上欽點的人犯,還沒到京受審,這些王八羔子倒先折磨起人來了,我要告到順天府去!我要到宮門前告御狀!反正我小小女子,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們有能耐就在這里殺了我,叫眾人都瞧瞧看看你們就是這樣為皇上當的差!”

    滿廳皆是豎耳傾聽,一眾倌人瞧熱鬧似地將墻下幾人盯住。王釗杜三二人不敢妄動,只得撒了手觀竇初眼色。

    這廂芷秋將袍子扎緊在陸瞻腰上,擋在他身前盯著竇初,“竇大人,我說個因由出來叫這里的大人都評評理,你起先想娶我,我不嫁你,嫁給了陸大人,你心生嫉恨,趁著押送我夫君的差事一路上對他百般□□。您敢是忘了,當初您兩次升官,都是我夫君在御前舉薦,你公事公辦倒也罷了,反倒恩將仇報?天下怎么有你這樣忘恩負義的人?列位瞧瞧,宮中命官未受審訊就動刑,您動的是哪條律法上的刑?還是說皇上有旨意叫您動的刑?”

    一席話講得眾人側目,紛紛竊窺竇初,她還不足惜,又笑起來,“竇大人,實話告訴您,我今日放肆斗膽說了這個理,就不怕死,您要憋著什么主意想滅我的口,那您盡管來?!?/br>
    竇初坐在案后,一只手攥得發(fā)白,忍無可忍地往案上一捶,牙根里一字一字地往外磨,“袁芷秋!你不要信口雌黃?!?/br>
    恰逢桃良取了衣裳來,芷秋一行笑,一行為陸瞻穿上,“是不是信口雌黃,皆在您一念間矣,我倒希望我是信口雌黃,所以望您三思。”

    將竇初氣得怒經暴凸,列席見事有不對,紛紛起身告辭。頃刻間廳堂空空如也,只留下殘羹剩酒與劍拔弩張的幾人。

    緘默中,竇初繞案而來,指端朝芷秋點一點,“原本讓你們死太簡單了,路途坎坷兇險,保不準就有意外,誰能查得出來?可是我心有惻隱,一直容你們到現在,你反倒給臉不要臉!”

    芷秋挑起下巴,恨目里帶著玉石俱焚的堅毅,“我給臉不要臉也不是這一兩日了,你當初哄著我嫁給你,我不也沒給你那個臉面嗎?這么多日子了,你敢殺早就殺了,這會子裝什么狠?竇大人,不是我說你,做惡人你不夠狠,做好人你又不夠善,不上不下卡在中間,只有叫人利用的份。”

    滿廳燈色里,陸瞻已穿戴好,又銬上了手撩,一種劫后余生的悵然在他心底升起,抵達軟綿綿的云端上。他牽起芷秋的手輕輕一吻,對著竇初笑笑,“荊室一向快人快語,竇大人別見怪。該歇息了,明早不是要趕路?”

    竇初靜站片刻,朝王釗等人睇一個眼色,幾人便將陸瞻押解進院。

    不一時各自散開,芷秋與桃良回了放中,卸解釵環(huán),潑了一頭烏發(fā)下來,合衣倒下。

    架子床腳旁就是一扇窗,此刻滿爬月亮,聞聽外頭花風陣陣,翠樹搖影,銅壺滴答滴答墜著,長夜沉沉。芷秋輾轉難眠,將床翻得咯吱咯吱響。

    “姑娘,”異地他鄉(xiāng),桃良亦難睡著,索性點了床頭的燈,坐起來瞧她,“您怎么睡不著?是不是床板子太硬了?”

    芷秋抱膝而坐,帳壁上投下一個大大的影將她抱擁。見她眉心與燈輕結,照明一半柔軟的輪廓,“我在想我方才是不是太沖動了?得罪了竇初,他哪里會給陸瞻好果子吃?真是不應該說那些話,忍一忍就好呀!”

    桃良譏誚的唇角斜掛起,抖抖被褥,“您打量沒今晚這一遭他就能給姑爺好果子吃?一路上咱們都瞧見了,飯不讓好好吃,睡也不讓好好睡,連小解也不讓。今晚當著那么多人扒姑爺的衣裳,不就是存心讓他難堪?姑爺什么病癥您不知道?倘或……”

    “我曉得了!”芷秋驟然提眉,一簾的長發(fā)垂到胸前,半掩她憤懣的眼,“竇初是故意的,不單單是為了羞辱陸瞻,是為了激出他的病癥,好叫他‘畏罪自戕’!”

    夜燈如一縷鬼魅,半明半昧地照著暗房。芷秋將一簾發(fā)別在耳后,露出一片蕙質蘭心,“他們壓根不想讓陸瞻走到京城,又怕獲罪,才想了這么個法子。畏罪自戕……就是皇上追查下來,最多也就將那些差役判個瀆職之罪,他竇初與沈從之,頂多被訓誡兩句?!?/br>
    桃良的額心也漸漸蹙起來,“那可怎么辦好?姑爺那個病,又是那個心結,常年郁積在心,往前犯起病來就折騰得人不輕,要是眼下這境況犯了病,保不準他會做什么?!?/br>
    芷秋講被角撳在胸口,企圖鎮(zhèn)壓一股惴惴不安,“明日給王長平些銀子,叫他買一匹快馬,先趕去京城找方大人,叫他來接。方大人頭先被皇上親自傳召進京,圣寵龍恩在身,竇初不敢跟他硬來。”

    “那他去了,誰來趕車呢?姑娘,我可不會趕車呀?!?/br>
    “我來!凡事麼學一學就好了呀。”

    比及遠遠地梆子響,三短一歇,芷秋斜眼窗外,月影高移,花枝倒影,只覺霜露滿襟,寒磣磣地打了個冷噤。

    云影蒼林上頭是一輪毒日頭,天氣愈發(fā)大起來,好在有山風悠遠而綿長地拂面而過,吹散炙熱。

    行到孤山社,花開遠道,零星有人家,藏于浩瀚翠微。途經一條細溪,一行人歇馬飲水,芷秋因不會趕車,一路顛散了髻發(fā)釵環(huán),坐在溪前重整云鬢,捧水勻面,不插朱鈿,未御鉛華,只用巾子扎著烏髻,素面桃花,淡和春風笑。

    這廂叫桃良取來一只犀角歲寒三友紋杯,取了溪水一跛一跛地朝囚車走去。只見陸瞻嘴角微破,面帶淤青,月白的顏色更加慘淡,不消細想,就曉得他又挨了不少打。

    芷秋說不清是時光摧毀了他還是重新塑造了他,風回潛留園的那個夜里,她一如那一刻,為他所有的遭遇心痛不已。須臾沉默后,抱著杯可憐兮兮地垂下眼,“是不是我那晚太放肆,他們才打的你?”

    陸瞻稍動,晃得鐐銬嘩啦啦響,幾如一曲歡歌,唱出他眉梢上的笑意,“我真喜歡你的放肆。不干你的事兒,是他們存心要折騰我?!?/br>
    “喝水?!彼嗦冻鰵g顏,將杯捧在他唇邊。

    可陸瞻只是落寞地搖頭,瞥一眼灰藍的衣擺,上頭有一圈淡淡的黃漬。芷秋含淚的一雙眼直直睇住他,“那也要喝水的呀,你瞧你唇上都干起殼了?!?/br>
    西風起,岸邊亂枝搖曳,傷蝶愁蜂在遍野的野花間蹁躚,好似一場狂醉。陸瞻避開唇,著眼她孔雀藍裙下湖綠的繡鞋,心里傷了春愁,“心肝兒,你的腿怎么了?”

    “不會趕車,昨天在后頭摔了一跤,不妨事,抹過膏子藥了,沒兩天就能好?!?/br>
    陸瞻伸出一只手去抓她,“慢著些,不急,你總能追上我的。”

    芷秋細碎地點著下巴,垂到垂無可垂的境地,又抬起笑眼,“我已經熟練許多了,往后我和你去狩獵,我也能單獨乘一駒?!?/br>
    她將水重新遞上去,就在陸瞻遲疑的時刻,那王釗走了來,抬手將杯子打翻,“廢什么話,啟程!”

    或許是前面一里就到驛館的原因,這回隊伍走得格外慢,馬蹄有一下沒一下地踏著,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像芷秋一瘸一拐的腳步。桃良駕車跟在囚車后頭,她則捉裙走在囚籠旁邊。

    陸瞻眉心擰得似麻花,朝她催促,“你快上車去,慢慢駕車跟著就是?!?/br>
    她腦筋一轉,撒了個謊,“在鎮(zhèn)上瞧大夫,大夫可是說了,我這腳腕子要多走動走動才能好,你未必比大夫還懂?”

    一丘黃土,千古老樹,風林如浪濤,在夕陽里嘩啦啦作響。陸瞻不信她的鬼話,將手遞出去,“那你上來,坐在車沿上?!?/br>
    被他朝上一拽,芷秋便坐在囚籠旁一截空出來的地方,被他伸出木欄的一只手臂環(huán)住了腰,穩(wěn)固而踏實。芷秋趁機擼了他的袖口瞧傷,仍舊條條復行行,卻不再是溝壑,而是凸起的血痂。

    她輕輕一觸,臉上全是歡喜,“結痂了!”

    前頭趕車的差役是位話不多的青年,聽見她嘻嘻的笑聲,淡淡回首,“小聲些。”頃刻扭回臉去,“仔細前頭聽見了不耐煩?!?/br>
    芷秋訕訕垂首,鶻突一陣后,袖中模了張五十的票子偷偷塞到他腰帶里,“小哥,謝謝你。”

    青年瞧她一眼,目光里寫滿嘆息。芷秋則笑一笑,眺目遠望山路下頭有一片大大的湖泊,連接天涯,映照夕陽,瀲滟如她眼中的晴波。她深吸一口氣,笑道:“這個時節(jié),恐怕咱們家的荼蘼花都要謝了。”

    緩慢的顛簸里,陸瞻亦生出幾分愜意,他將衣擺稍稍折疊,用干凈的一面挨著她的裙,爬滿猙獰血痂的手臂將她兜緊,“明年還會再開的?!?/br>
    “對了,”芷秋遽然思及一件事兒,偏著臉睇他,“咱們京城的府邸也被暫封了,那我到京后住哪里呀?”

    “回頭我叫鎮(zhèn)撫司的人給你安排個住處,別擔心,不會叫你流落街頭的?!?/br>
    芷秋將后背靠一靠,卻無法抵達他懷里,只能觸碰到硌人的欄桿,但她已經很滿足了,至少能感受他若有似無的體溫。她垂在裙下的繡鞋前后晃蕩著,攪動一捻風,“我倒不怕流落街頭,就是想住得離鎮(zhèn)撫司近一些,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也好能收到信不是?”

    “好?!标懻皽\淺一笑,牽得唇角有些疼。

    聽見他微變的呼吸,芷秋忙捉裙跳下去,“你瞧我,都忘了給你擦點藥?!边@般說著,風似的卷到后頭馬車上去翻了罐藥膏子出來,一壁跟著走,一壁為其勻藥。

    陸瞻只怕她摔跤,將她的腕子握著,“看看路?!?/br>
    芷秋淡瞥前路一眼,收了罐子如一只雀兒又跳上車沿。嘎吱嘎吱的車輪聲里,晴煙遠山,暮云成紫,迷眼風去又一春?;蛟S前有霜雪,但依偎在他身邊,她就什么都不怕,又將兩只繡鞋悠哉悠哉地晃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