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開得不算快，在交通情況如此復雜的城市，想快也實在快不起來。

    如果他想跑一下車，應該調頭出城去，但他這會兒不想。他應該是被晨來傳染了吧，這會兒就想早點回去睡一覺。

    他看著前方的紅燈，停下來，輕輕摸著方向盤上細細的花紋。

    綠燈一亮，他踩油門在大道上直行，連過兩個路口，引得攝像頭連續(xù)閃爍，閃得他眼前一片白光。他有點厭惡地皺起了眉頭，但速度絲毫不減。只是在下一個路口他必須減速左傳，駛上一條僻靜些的小路。路邊的柳樹枝條柔軟，在夜風里盡情舒展著，像一個舞著黑紗的仙人……他看了眼公園大門，燈都關閉了，只留著門前兩盞燈，里頭黑漆漆一片，不知道有多少黑衣仙人呢——他眉動了動，還記得第一次來這里時，年紀還小些，并不覺得喜歡，夜里太靜，四處都黑漆漆的。

    母親說：“夜嘛，就要黑漆漆的呀。有些精靈是要在夜里才四處走動的，覓食，玩?！瓚賽邸！?/br>
    他當時就笑得很厲害。

    他母親有時會顯得很幼稚，一點都不像個少小時便離家求學、青年期已經很有成就的女人。

    想想很覺得好笑，可再也不覺得這到了夜里就黑漆漆的地方有什么讓人不自在的地方了，甚至在多年之后，他已經有點喜歡在樓頂靜靜地面對這一點點的黑暗。隔著這黑暗，他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不夜城，頭腦中的清明總會占了上風。

    車子駛進大門，沿著彎道盤旋上行。經過了兩個岔口，他只是看了一眼，并沒有減速，反而更快地往前跑。除了車燈，這一路上的燈光甚少，在密密的林子后頭的住宅也顯得極隱蔽，輕易是看不到什么的。他心越來越靜，當車子跑到彎道盡頭，來到一扇黑鐵大門前時，他停下車，輕輕晃了下手腕。門口的攝像頭動了下，大門隨即緩緩開啟。他把車子開進去，門又緩緩合攏。院子里、路面上極安靜，若在深秋，這里會有堆積的黃葉，車子開上去，像人走在厚厚的地毯上。

    這是他的要求，入秋之后，落葉不要掃。

    他很少回來，但這個規(guī)定是嚴格執(zhí)行的。

    山上的樹種以雪松、水杉和銀杏居多，也有漂亮的紅楓，這個季節(jié)是滿眼的綠，可到了深秋，色彩斑斕，是極美的景致，但又少人欣賞，不可謂不寂寞。

    他停下車，站在車邊，看了眼靜靜的院落，伸了個懶腰。

    就聽許阿姨從里面出來，笑道：“又抻懶筋了是嘛？”

    他笑笑。

    許阿姨看了他，說：“又瘦了！讓你按時回來吃飯，不然我做了讓人送過去，總是不聽……”

    “不是經常送嘛，我也常吃的?！彼f著走到后備箱處，打開把籃子拿出來。

    許阿姨等他走近，唷了一聲，說：“我天天念叨這個怎么還不給我送過來！小白說東西在你車里，他提醒了兩回了都！”

    “我說要自己拿回來的。買都是我親自去買的呢?！毖婊鹫f著，跟許阿姨一起往屋里走。

    許阿姨要接籃子，他沒讓，自己拎了，問許阿姨最近腿有沒有疼。

    “基本不疼了?！痹S阿姨笑著說?！澳惚耤ao心我。我不舒服了會隨時去看醫(yī)生的。那么忙，你呀，多上心點兒自己就好了……你看看你，又瘦了?！?/br>
    “真沒瘦?！毖婊鹫f。

    他跟著許阿姨往餐廳走，走著走著，許阿姨讓他坐下，他沒坐，反而跟她到廚房里來了——灶上燉著湯，香噴噴的，他問是什么，把籃子放在cao作臺上。cao作臺光可鑒人，這古樸的籃子放在上面，有個好看的倒影……他聽見許阿姨說就猜到他今晚會回來，燉了點花膠百合，這個點兒剛剛好可以吃。如果他不回來，明兒一早讓齊師傅送過去。

    “聽說你最近都住在融園？”許阿姨問。

    焰火坐下來，點頭。

    許阿姨說：“一個人孤單單地住在那里做什么……這兒才是你的家?！?/br>
    焰火笑笑。

    “你又要說那兒有爺爺有二伯了是吧？住一棟樓里，一兩個月見不著面——你跟我說孤單不孤單？”許阿姨關了火，回頭看了他一眼，去拿了碗。“我要說你又不愛聽了……到底還是有個知冷知熱的人才行?！?/br>
    焰火嗤的一聲笑出來。

    許阿姨瞪了他，“你就笑！”

    她把湯碗端過來，放到他面前。

    “小心燙?！彼f著，在他身邊坐下來。

    焰火笑著拿湯勺攪動著碗里的湯，很輕緩，一點也不急著入口……他有點兒出神。許久沒聽許阿姨這么嘮叨他了……自然她一向也是很少嘮叨的，但凡嘮叨，內容大同小異，然而絕對沒有一句閑話或者是不該說的——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許阿姨還是拿捏得很準的。即便偶爾越界，在她的地位，也絕不是不能容許的。許阿姨是這所空洞洞的房子里隱形的統(tǒng)帥和無冕之王，這是他mama在的時候就確定了的。

    “一起吃?！彼f。

    許阿姨搖搖頭?！敖o你燉的，你吃?！?/br>
    “一個人吃沒意思啦?！彼f。

    “唷，你也有這樣的時候！”許阿姨嘖嘖?！靶迈r！”

    焰火無奈?！安蝗晃也怀粤?。”

    許阿姨看他這表情，又是好笑又是生氣，說：“又撒賴！你到底要怎么著？都幾歲了……出去么也像個大人，一回家沒點樣子?！?/br>
    她雖是這么說著，也沒有去盛湯。

    焰火要動手給她盛，她阻止了。

    “上年紀了，吃不動了。不是不想陪你吃，火火，阿姨是真的沒胃口。”許阿姨微笑著說。

    焰火坐下來，看著她?！翱墒求w檢報告我看過，都沒有問題?！?/br>
    “體檢報告是告訴你，對一個六十歲的人來說，那是很不錯的，但胃口啊精神啊，是比不了從前了。火火，阿姨也在你身邊工作不了很久了……”

    焰火沉默片刻，才說：“那你要去哪？當然是一直在這兒?！?/br>
    “哪有一直在這兒的道理？你說說？能工作的時候當然是在這，不能工作了我在這做什么？”許阿姨看著他，笑道。

    焰火盯著面前的這碗湯，“那到時候誰給我燉湯？”

    “我會找好繼任，教導好了我再走。你不用擔心。我到時候會傾囊傳授，畢竟這身本事也是幾十年來在這家里練就的?！痹S阿姨輕聲說。

    “我媽說過會給你養(yǎng)老，對吧？”

    “退休金夠的?！?/br>
    “退休后去哪？”

    “回老家。我老家在海邊，山清水秀，四季分明……”

    “不準。不準你回去。”焰火說。

    許阿姨看著他，微笑。“小孩子脾氣。”

    焰火有點煩躁。

    他抬起頭來，看著許阿姨，“你是故意的吧，哄我快點結婚？”

    許阿姨又瞪他一眼，“不想理你了?？禳c吃完上去休息?！?/br>
    焰火不出聲。

    他默默吃著碗里的湯。

    許阿姨就坐在一邊陪著他。許阿姨手里有個鉤針，正在鉤棉線。這手活兒現(xiàn)在沒什么人干了。許阿姨總是說她平常沒什么事兒的時候，拿著個打發(fā)時間用。雙手靈活，抵抗衰老……她鉤出來的活計是很漂亮的，不過范圍從來不出她的房間和廚房等等她的主要活動范圍。

    焰火吃完湯，把碗拿去洗了下，塞進消毒柜里了。

    他站在洗手池邊洗手，看著戴了花鏡在鉤線的許阿姨，說：“我爸爸，剛給我打電話了?！?/br>
    許阿姨停下來，回過頭來看他。

    * 作者最后修訂時間：2021-05-29

    第九章 遙遠的笛聲，淡白的星 （六）

    尼卡2021-05-30

    “他最近可能回來?！彼f。

    許阿姨點頭。頓了頓，看看焰火的神色，“有講怎么安排嗎？”

    焰火沉默片刻，明白許阿姨的意思是問他父親是不是要住過來?！斑@倒沒有。好像只是禮節(jié)上通知我一下?！?/br>
    “哦?！痹S阿姨手中的鉤針加速鉤了幾下，線團滴溜溜轉。

    焰火看著，心想許阿姨也許聽了這消息也是心煩的。

    “要是回官帽胡同兒，得讓人提前收拾一下。那房子空了太久了?！痹S阿姨低著頭，理順著手里的線。

    “應該不會。”焰火竟笑了笑。只是這笑容極淺，瞬間消失了……“這里和官帽胡同他都不會住的。他給我打電話，應該是另有意圖?！?/br>
    “那他是想……”許阿姨小心翼翼試探著問。

    “我沒讓他說出口。這事兒沒得商量，我不同意，別人鄔休鰉想推動。那是我mama?！毖婊饹]等許阿姨說出下面的話，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許阿姨手上的鉤針動得越發(fā)快，那線是紅色的，像被針劃破的血痕，刷刷刷在空中飛舞，匯成紅彤彤一片……焰火出了會兒神，才說：“他也許是忘了吧?！?/br>
    “忘是不會忘的，畢竟二十多年夫妻?！痹S阿姨輕聲說。

    這下?lián)Q焰火不出聲了。

    許阿姨看看他，抬手托了托花鏡。顯然焰火并不同意她的看法，但他沒有反駁。這是火火厚道的地方。她看著這孩子，想找?guī)拙湓挵参克窒氩怀鰜?，說：“這幾天你也別太累了。你老這樣，老人家們都不放心的?！?/br>
    “都約著我吃飯呢，知道到了這時候我就拼命工作。”焰火說。

    許阿姨把鉤針放下，肩膀塌了塌，又支起來。

    焰火走到她身后，給她捏著肩膀。許阿姨笑起來，說：“得嘞，這要讓你mama看見，準又吃醋，說你跟我的感情比跟她還好……你說是不是？”

    焰火笑，“誰讓她為了工作顧不得我嘞？二十天給兒子斷奶的是誰呀？”

    許阿姨笑，抬手擦下眼角，“好了，咱們說壞話趁早，別等她過生日的時候說，要托夢回來罵我們了。”

    焰火敲著許阿姨的肩膀，“我都夢不到她?！?/br>
    許阿姨不出聲。

    “所以今年送她什么生日禮物呢？都沒靈感了。”焰火說完，沉默下來。

    許阿姨拿鉤針敲敲他手腕子，說：“慢慢兒想。你呀，送她什么，她都高興的……你小時候捏個橡皮泥給她，她都當寶貝——你還記得那橡皮泥捏的什么嗎？你mama說是大象，你說是狗，我瞧著是什么都不像……”

    焰火過了會兒才笑出來，“阿姨，阿福哪年沒的來著？”

    “哦，兩年兩個月……最近想起阿福來，我心口窩沒那么酸了?！?/br>
    “要不要再養(yǎng)一只？”焰火問。

    許阿姨停下手，轉頭看他，“嗯？”

    “你看像不像。”焰火回手拿了手機來。他先看了一眼消息，晨來說她去洗澡了，這是十五分鐘前發(fā)的了。他回了個“嗯”，找出領養(yǎng)消息來給許阿姨看。

    許阿姨戴好花鏡，看著他把手機拿過來，先問了句“你這什么時候開始用這個了”，焰火沒回答，她也沒細問，待看清照片里的小狗模樣，身子向后仰了仰，再把照片放大些，湊近了看，好一會兒才說：“像。不過它可沒阿福胖。”

    “到你手里什么不得增肥??？”

    “哦喲，你可不?！痹S阿姨說。焰火看她。她笑起來，過了會兒才說：“我養(yǎng)阿福的時候你不喜歡阿福。阿福老討好你，你就是不親近它?！?/br>
    “有嗎？”焰火不承認。許阿姨喂養(yǎng)的小貓小狗都只在她那個小院子里活動，印象里不太到他跟前兒來。“我一直以為阿福不喜歡我。”

    許阿姨嘆口氣，說：“也難怪。那幾年，誰會喜歡你！”

    焰火看看照片里的小狗，問：“養(yǎng)不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