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綺難以置信，絕望席卷而來，她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wěn)。

    婢女趕忙扶住她：“四娘子，您怎么了？三娘子她……她是出事了嗎？”

    時綺默不作聲，從未像如今這般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不愛外出，也沒什么朋友，以至于除了jiejie的至交曲娘子之外，她完全不知該求助于誰。

    衛(wèi)王必定指望不上，他剛和時纓不歡而散，興許父親正是聽罷他埋怨，才會回來找時纓算賬。

    不知何時，天色已變得暗沉，濃云壓頂，零星地飄起了雨絲。

    時綺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守衛(wèi)邀請她進(jìn)去等候，她也置若罔聞。

    還有誰……還有誰……

    她心亂如麻，絞盡腦汁回憶jiejie關(guān)系親近的友人，卻是徒勞。

    若說兒時她還不會隱藏自己對時纓的依賴，然而來到長安之后，她從未推心置腹地與時纓交談過，壓根不了解她的人際圈。

    她總不能去把彎彎請來，借她轉(zhuǎn)移父親的注意力。何況，她也不曉得彎彎身在何處……

    ——等等。

    彎彎現(xiàn)由榮昌王世子派人安頓，榮昌王府恰在勝業(yè)坊，與英國公府距離不遠(yuǎn)。

    時綺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飛快回到馬車，下令去往榮昌王府。

    她尚未出閣，此時卻要向外男求助，然而她已經(jīng)顧不得羞恥，只祈禱榮昌王世子在府上。

    他與岐王私交甚密，岐王又屬意jiejie，但愿他能念著岐王的面子，不會見死不救。

    這是她，也是時纓最后的希望。

    -

    時文柏將瓷碗遞給仆婦，隔著幾步之遙，與時纓相對而立。

    烏云翻涌，雷聲滾過天際，冷風(fēng)夾雜著細(xì)雨，將時纓的發(fā)絲與衣裙揚起，她神色清冷而沉靜，宛如一朵雨霧中盛放的白牡丹。

    時文柏看著瓊姿月貌的女兒，眼底浮現(xiàn)些許沉痛。

    時纓的容顏集合了他和妻子的所有長處，他的后宅環(huán)肥燕瘦，卻從未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

    她本該是翱翔九天的鸞鳳，為家族帶來至高無上的榮耀。

    可惜造化弄人，他不得不親手終結(jié)她的性命。

    “阿鸞?！彼麌@息道，“岐王與衛(wèi)王殿下作對，故意要搶奪他的未婚妻，陛下別無辦法，欲封你為郡主，遣你去北夏和親，免得你落入岐王手中遭受折磨。為父不忍你孤苦伶仃遠(yuǎn)赴蠻夷之地，只能給你指一條路，你不妨以死明志，將來衛(wèi)王殿下顧及過往的情分，定會對你予以追封。”

    時纓見他連場面話沒說幾句，就直接令她殉節(jié)，心下已有判斷。

    大媒和傳旨的宮人必然已在路上，他實在耽擱不起。

    她嘲弄地笑了笑：“衛(wèi)王顧念舊情，便是背著我在秦樓楚館流連忘返、還偷養(yǎng)外宅婦嗎？”

    時文柏一怔，她接著道：“阿爹，您被衛(wèi)王和孟家騙了。衛(wèi)王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與我聯(lián)姻，他只是相中了安國公府現(xiàn)在的權(quán)勢，但實際上，他看不起您，更看不起我，因我非世家女，不配誕育他的子嗣，他和淑妃娘娘，包括陛下，他們心目中理想的衛(wèi)王妃從來都不是我?！?/br>
    她的話音輕描淡寫，落在時文柏耳中卻是水入油鍋，他咒罵了孟家一路，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瞬間被她點燃。

    當(dāng)即板起臉：“你胡說些什么？衛(wèi)王……”

    “您回府之前，衛(wèi)王剛來過一趟。”時纓打斷他，“他唉聲嘆氣，說與我有緣無分，陛下已決定將我嫁與岐王?？烧l知他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我追問過后，他承認(rèn)自己有一名外室，因與我有幾分相像，便被他從平康坊贖來，養(yǎng)在通濟(jì)坊的私宅中?！?/br>
    這話真假參半，見父親的臉色微微一變，她便知自己賭對了。

    夢中，父親與孟家做過一件足以獲滿門抄斬之罪的事，具體內(nèi)容她不得而知，但父親堅持與孟家共進(jìn)退，除去早年受過對方提攜，更重要的原因十有八/九與此難逃干系。

    “衛(wèi)王要利用您，卻連戲做全套都不肯，您還指望他有多少誠意？”她繼續(xù)煽風(fēng)點火，“至于送我去北夏和親，您可曾想過，陛下此舉是何用意？將來北夏傾覆，他會不會因為我，趁機給您扣一個暗通敵國的罪名，將安國公府連根拔除？”

    時文柏皺起眉頭，呵斥道：“胡言亂語！你這是大不敬！”

    “女兒是為安國公府的未來考慮?！睍r纓上前，輕聲道，“阿爹讓我死，我不敢有怨言，但我著實不忍心您被皇室和孟家算計，連帶阿娘、阿兄阿嫂、皎皎以及整個安國公府落得下場凄慘?！?/br>
    話音未落，她抓住父親出神的一剎那，反手拔下發(fā)間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直刺而去。

    第38章 “從今往后，我不再是安……

    榮昌王府。

    慕濯隨慕瀟穿過滿園花紅柳綠, 去往榮昌王所在的庭院。

    榮昌王常年臥病靜養(yǎng)，雖是皇帝堂弟，身份尊貴, 卻已兩耳不聞窗外事許久。

    慕濯嘆道：“回京一個多月，始終未能得空前來探望堂叔，他最近精神頭如何？”

    “還是老樣子……”慕瀟下意識答道, 突然想起他已經(jīng)十年沒有見過父親，便改口，“身子骨倒還硬朗，行走不成問題, 只是記性時好時壞，估計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你了。”

    頓了頓：“別說你，有時候我站在他面前，他都不知我是何人?！?/br>
    慕濯思及早些年, 堂叔整天一副眉開眼笑的模樣, 還總是偷偷帶有趣的小玩意兒進(jìn)宮給他, 心底浮現(xiàn)些許莫可名狀的悵然。

    物是人非，祖父猝不及防意外辭世, 外祖父被扣上反賊的罵名，死于沙場, 連尸首都未留下，而如今, 堂叔也慢慢將他遺忘。

    他在長安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記憶漸次淡去, 再不可追尋。

    榮昌王的院子里栽滿了紅梅，眼下不到季節(jié)，綠葉繁茂，未見一片花朵, 但他卻似乎對這種植物情有獨鐘，除此之外再未添置其他花木。

    兩人來到門前，仆從行過禮，遲疑道：“世子，榮昌王殿下剛剛睡下，您看這……”

    慕瀟一怔，卻聽慕濯道：“既如此，便不打擾堂叔歇息了，他壽辰將近，屆時我再來拜訪?！?/br>
    “好吧?！蹦綖t無奈，“你若沒有別的事情，不妨隨我去小坐片刻，或許他過會兒就醒了?！?/br>
    慕濯正待說什么，這時，一名家仆快步走來：“世子，安國公府的時四娘求見，稱有急事?！?/br>
    -

    時綺被引至堂屋內(nèi)，心急如焚地等待著。

    聽聞腳步聲，她霍然站起，看到岐王和榮昌王世子，頓時撲通跪在地上。

    未等兩人發(fā)問，她便哭著哀求道：“岐王殿下，世子閣下，求求你們救我阿姐一命，家父帶人圍了她的院子，她只怕……只怕是兇多吉少！”

    慕瀟訝然，正想追問出了何事，慕濯已轉(zhuǎn)身而出，徑直踏進(jìn)細(xì)如銀絲的雨簾。

    他令婢女扶起時綺，安慰道：“岐王殿下定會將令姐平安帶出安國公府，不過……時娘子，你公然與令尊作對，之后又該如何逃脫懲罰？”

    時綺哭得頭昏腦漲，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話中之意。

    就見他笑了笑：“我想與你做個交易，走吧，路上詳談?！?/br>
    -

    雨絲漸密，被突如其來的疾風(fēng)破開一個缺口。

    慕濯策馬飛馳，心中盡是后悔。

    他無暇猜測時文柏那老匹夫要對時纓怎樣，但若是他在千秋節(jié)過后進(jìn)宮，催促皇帝盡快下旨，趁著時纓在外休養(yǎng)的時候完成賜婚，直接將她接走，她現(xiàn)已平安無虞。

    只因他做了一個不祥的夢，唯恐她恨他至死、寧愿以最慘烈的方式自裁也拒絕留在他身邊，他便心生顧忌，雖未打算讓皇帝取消賜婚，卻也沒有再動過迫不及待的念頭。

    橫豎也就在這幾天，且昨晚慈恩寺偶遇，時纓已表明態(tài)度，他本以為不會出差池。

    豈料時文柏的卑鄙與狠毒超出了他的想象。

    倘若……倘若……

    他止住心思，馬匹風(fēng)馳電掣，幾乎要騰空而起。

    如果時纓有個三長兩短，他今日定會取時文柏的項上人頭，叫他以命償命。

    進(jìn)入崇仁坊，他遠(yuǎn)遠(yuǎn)望見宣旨的隊伍，當(dāng)即打馬沖去，迫使他們停住。

    御前總管看清是岐王，大吃一驚，剛要行禮問安，卻被他一把奪走圣旨，絕塵而去。整套動作行云流水，馬匹甚至沒有減速，御前總管只覺一陣勁風(fēng)刮過，再抬頭，岐王已消失在視線中。

    同行的薛仆射也掀開簾子，眼中掠過幾分訝異。

    御前總管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半晌才回過神來，愁眉苦臉道：“譙國公，咱家這是去傳旨的，現(xiàn)在圣旨都被搶了，回頭可怎么跟陛下交待？”

    薛仆射卻分外淡定：“圣旨傳到便是，岐王殿下愿親自代勞，何不由他去。我們也盡快吧，就算走個過場，也不能半路打道回宮?！?/br>
    皇帝正生著氣，他才不想觸霉頭。最好能在安國公府喝幾杯熱茶，待雨停了再慢悠悠地回去。

    安國公府。

    慕濯翻身下馬，佩劍未出鞘，便將前來詢問的守衛(wèi)擊飛。

    他單手舉著圣旨，三步并作兩步走進(jìn)大門，其余家仆一見明黃色的卷軸，登時無人敢靠近。

    管家連忙遣人去正院給林氏傳信，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迎上前：“貴人，您是……”

    眼前一晃，雪亮的刀刃已架在他頸邊。

    慕濯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帶路，去時三娘的閨房，再多說半個字，立馬讓你人頭落地。”

    -

    地面潮濕，泛著雨水混雜泥土的腥氣。

    時纓被兩個仆婦一左一右按著，雙臂反剪在背后，動彈不得。

    方才千鈞一發(fā)之際，她本想借助距離和速度優(yōu)勢挾持父親為人質(zhì)，借此逃出生天，但卻低估了隨身保護(hù)他的暗衛(wèi)。

    她的功夫已荒廢殆盡，沒有覺察他們是從何處現(xiàn)身，簪子剛觸碰到父親的脖頸，立即被他們用內(nèi)力震開，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恢復(fù)知覺的時候，便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

    功敗垂成，她已束手無策。

    心想死后見到舅父，定要纏著他重新教自己武功。

    最后一刻，她無端平靜下來，只遺憾沒能帶時綺離開安國公府，也未能幫彎彎完成心愿。

    還有昨日答應(yīng)岐王和榮昌王世子的事，終究是要食言了。

    冰涼的雨水劃過臉頰，滲入衣領(lǐng)，她閉上眼睛。

    數(shù)步開外，時文柏喘著粗氣，心有余悸地?fù)崦约旱牟鳖i。

    手指上沾染了一絲細(xì)微的血痕，金簪落在不遠(yuǎn)處，簪頭的血跡被雨水沖散。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時纓膽大包天，竟敢對他引刃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