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纓卻接上：“只是貪圖榮華富貴？但那又如何？皎皎，人各有志，你我將安國公夫婦和衛(wèi)王的真面目如實(shí)相告，她依舊決定如此，我們也無權(quán)干涉她的選擇。再說，你怎能保證對她而言，遠(yuǎn)走高飛就勝過做千金貴女？要知道在旁人眼中，我離開安國公府也是愚不可及?！?/br>
    時綺默然。

    的確，她和jiejie想方設(shè)法擺脫的安國公府，不知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金窩。

    她問道：“阿姐，到時候需要我?guī)兔?？?/br>
    時纓點(diǎn)點(diǎn)頭，壓低聲音對她交代一番。

    末了，她望著時綺，目光不覺柔和：“你在安國公府無甚根基，陪嫁的婢女大都是安國公夫人指派，隨時會給她傳信，往后你當(dāng)著她們的面，要學(xué)會逢場作戲。另外一些原本是我院中的人，有的可以收為己用，有的還需再做觀察，我將她們的名字告知于你，你記好了……”

    時綺牢記她所言，心中百味陳雜。

    在安國公府的時候，她從未考慮過這些事，都是時纓將精挑細(xì)選的婢女送至她身邊，伺候她的起居。偏偏她還不領(lǐng)情，總以為jiejie想借此監(jiān)視她。

    曾經(jīng)的她怨天尤人，只覺全世界都虧欠自己，殊不知在她沒有覺察到的地方，有人悄悄為她撐起一片屏障，將風(fēng)雨隔絕在外。

    時纓猶在叮囑，事無巨細(xì)，唯恐有所遺漏。

    “你須得逐步培植自己的力量，但切莫cao之過急，安國公府那邊要繼續(xù)保持往來，以免他們、尤其是老jian巨猾的安國公懷疑你有了異心。安國公對你說什么，你假意言聽計(jì)從便是，對上安國公夫人，可以多打感情牌，她是個唯利是圖之人，一旦看到你比安國公可靠、能為她提供仰仗，她就會立刻倒向你，且比起安國公，她更容易欺騙，關(guān)鍵時刻或許會發(fā)揮意想不到的作用?！?/br>
    她語氣鄭重，提及安國公夫婦，話音里不摻半分情緒。

    或許有過那么一瞬，她想起林氏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柔聲哄她入睡，以及時文柏將四處搜羅到的卷軸交給她、詢問還缺什么，但支離破碎的畫面轉(zhuǎn)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只剩兩人的心狠手辣。

    他們騙了她十多年。

    讓她被浮于淺表的溫情假象蒙蔽，遲遲無法抽身，直到利益相沖、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到來。

    既然彼此間原本就只有算計(jì)，她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陪他們玩一場。

    “今日你我相見，想必很快就會傳入安國公夫人耳中，她發(fā)現(xiàn)我仍記掛著你，多半會攛掇你跟我聯(lián)絡(luò)，重新將我拉攏回來，為她……沒錯，是為她，而非安國公府做事?！睍r纓思維飛轉(zhuǎn)，認(rèn)真分析道，“如此剛好為我們的通信提供方便，再者她出于信任，多少會對你放松警惕，一來二去，指不定會說漏嘴，為你透露些安國公府的事，這些都是有用的情報(bào)?！?/br>
    時維身體殘缺，再無法做官，如果楊九娘態(tài)度堅(jiān)決，他唯一的兒子要不回來，時文柏只能從庶子中挑選一人，過繼到林氏名下，以承襲安國公府的家業(yè)。

    林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極度缺乏安全感，比起相信丈夫、寄望于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庶子，更愿意投靠時綺，將她作為余生的保障。

    或許還想一舉多得，將自己也收入彀中，唆使自己謀害岐王，當(dāng)做投名狀，向皇帝和衛(wèi)王邀功。

    時纓眼底劃過幾分幽冷，接著道：“時維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只會使些膈應(yīng)人的招數(shù)，他身心受創(chuàng)、受盡嘲笑，難保不會精神失常，將對我的恨意轉(zhuǎn)嫁到你身上，你不必搭理他，但也要提防，以免陰溝里翻船?！?/br>
    說罷最后一字，她摸了摸時綺的頭發(fā)：“我知道讓你一夕之間學(xué)會這么多事，有些強(qiáng)人所難，但你的進(jìn)步令我刮目相看，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不只為我，更是為了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存活于世?！?/br>
    時綺忍著眼淚，視線卻還是漸漸模糊。

    不等時纓取出錦帕，她連忙用手背抹去：“阿姐，我明白，我都明白?？可缴降?，靠人人跑，除了你之外，我絕不輕信任何人，也請你信任我，我不會令你失望?！?/br>
    她聲線顫抖，盡管努力維持平穩(wěn)，卻仍夾雜著泣音。

    時纓想要像小時候那樣擁抱她，抬起手臂，動作卻略微一頓，轉(zhuǎn)而攥住她的手。

    恍然間，任性的女孩似是一夕間長大。

    兩人雙手交疊，時纓鄭重道：“我相信你，望你我此行順利，皆能如愿以償?！?/br>
    -

    與此同時，前庭已經(jīng)添酒開宴。

    賓客們推杯換盞，輪番向慕瀟道賀。

    榮昌王難得沒有提早離去，也跟著痛飲幾杯，看起來精神十足。

    此處人多眼雜，遠(yuǎn)勝于先前在屋內(nèi)，衛(wèi)王不想再拿熱臉貼冷屁股、給在座賓客提供笑料，便特地避開榮昌王，只端著酒杯與慕瀟致意。

    與他同行的還有表兄孟大郎，其祖父孟仆射正是淑妃的父親，位高權(quán)重，與薛仆射分庭抗禮。

    “堂弟，今兒個是你大喜的日子，客氣的話不多說，我這做堂兄先干為敬?！毙l(wèi)王一飲而盡，余光梭巡一圈，不見時纓，料想她是去了時四娘那里，不由慨嘆道，“可惜，你我差點(diǎn)就能親上加親，奈何造化弄人，實(shí)在是遺憾?！?/br>
    “不，是我該感謝衛(wèi)王殿下，”慕瀟調(diào)侃道，“如若您與安國公府結(jié)親在先，陛下絕無可能允許我迎娶四娘。我得此良配，還要多虧您‘高抬貴手’。”

    衛(wèi)王表情一僵。

    誠然，如果他率先娶了時纓，皇帝定不會答應(yīng)時四娘嫁給榮昌王世子、縱容安國公府做大，但他看著對方春風(fēng)得意的笑容，心里又沒由來地生出些許不快。

    原本是他享盡齊人之福，有花容月貌的正妃，也有溫柔體貼的外室，可現(xiàn)在，時纓琵琶別抱，彎彎仍下落不明，即使母親出手也一無所獲。

    他心想，時四娘有什么好，長得不如時纓漂亮，性情怯懦，千秋節(jié)還妄想勾引他飛上枝頭。

    若非慕瀟是需要爭取的盟友，他簡直想說出那天的事，讓他看看所謂“良配”究竟是什么利欲熏心、不走正道的女子。

    最近他流年不利，三番五次被迫忍氣吞聲，內(nèi)心萬分憋屈，幾乎要?dú)庹ā?/br>
    卻只能耐著性子露出和顏悅色面孔：“緣分這種東西，誰也說不……”

    “你怎么還在這？”一個惱怒的聲音破空而至，榮昌王搖搖晃晃地走來，斥責(zé)道，“我說了讓你出去，你竟敢賴著不走！大膽刁民，我今日非得給你點(diǎn)顏色瞧瞧！”

    說著，揮舞著雙手上前，似是想親自將衛(wèi)王轟出去。

    衛(wèi)王狼狽躲避，慕瀟趕忙攔住父親，勸道：“阿爹，這么點(diǎn)小事，犯不著動怒，今日是兒子的婚禮，您賣我點(diǎn)臉面，交給我處理可好？”

    “你是……是子湛啊?！睒s昌王認(rèn)出他，偃旗息鼓，氣哼哼地轉(zhuǎn)身走了。

    慕瀟歉然道：“衛(wèi)王殿下，得罪了。請您體諒家父染病多年，看在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份上，莫跟他計(jì)較。”

    衛(wèi)王火冒三丈，但卻不得發(fā)泄，笑著道了聲“無妨”，便尋借口離開。

    孟大郎生怕他惱羞成怒、一氣之下離開榮昌王府，也說句“失陪”，疾步追了過去。

    時家與榮昌王府聯(lián)姻，好不容易啃到了這塊硬骨頭，他們還打算趁此東風(fēng)，換得榮昌王父子死心塌地的追隨，這種時候，衛(wèi)王萬不能行差踏錯，導(dǎo)致功虧一簣。

    兩人走后，慕濯行至近前。

    慕瀟與他碰杯，低聲嘆息道：“十天前，我還說要出席你的婚禮，沒想到婚禮是有了，新郎卻變成我自己?！?/br>
    “不打緊?！蹦藉灰恍?，“氣氛到了就好，你可以假裝今日是我的婚禮。”

    慕瀟：“……”

    說得輕松，敢情這幾天忙得七葷八素、現(xiàn)下還要應(yīng)付這么多賓客的不是你。

    他沒好氣地飲完酒，為免旁人起疑，也沒有再與慕濯多聊。

    在外人看來，他們堂兄弟只是有些兒時的交情，慕濯回京之后，除了在一些公開的場合碰面，兩人私下并無往來。

    也正因如此，皇帝同意了他和時四娘成婚，未曾將他視作慕濯的眼線。

    兩人心照不宣，慕濯飲過一杯，不著痕跡地回到原位。

    慕瀟將空杯遞給仆從，轉(zhuǎn)身之際，視線在衛(wèi)王離去的方向停駐了一瞬，神色間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寒意。

    天曉得此人有多么厚顏無恥，竟以為自己會給他效力。

    當(dāng)年的事情，衛(wèi)王應(yīng)是一概不知，否則也不可能觍著臉過來示好。

    但他并非無辜，皇帝和淑妃那對狗男女犯下的罪孽，理應(yīng)他這個做兒子的償還。

    這三人，誰都別想逃。

    -

    時纓回到宴席的時候，眾人觥籌交錯，飲酒正歡。

    她在慕濯旁邊坐下，裝模作樣地喝了幾杯，便佯裝醉態(tài)，起身出去透風(fēng)。

    榮昌王府的婢女正待攙扶，慕濯已先一步接手，攬著她的腰一同離開。

    視線相觸，兩人悄無聲息地交換眼神，慕濯微微頷首，時纓頓時進(jìn)入狀態(tài)，雙目半闔，將大半重量傾注在他的臂彎，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后院走去。

    榮昌王冷不丁看到兩人的背影，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這侄媳，酒量也太差，還不如我?！?/br>
    家仆笑著奉承道：“殿下千杯不醉，豈是岐王妃一個小娘子能比?！?/br>
    “你懂什么?！睒s昌王低頭凝視杯中琥珀色的液體，“我認(rèn)識一個酒量頗好的小娘子，還答應(yīng)要陪她喝一輩子，可是……可是她……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有什么滴入酒中，泛起一串漣漪。

    “老了，我也老了?！彼挠膰@道，“很快，我就會見到她了?！?/br>
    另一邊。

    衛(wèi)王悻悻地走著，孟大郎在旁作陪，擔(dān)心隔墻有耳，皆是沉默無言。

    榮昌王府僅有兩位主子，故而仆從婢女也不多，偌大的宅邸不乏空曠之處，遠(yuǎn)離燈火輝煌、人聲鼎沸，愈發(fā)顯得環(huán)境清幽。

    衛(wèi)王方才一時氣急，但知曉輕重，并未拂袖而去，只以醒酒為由，和孟大郎結(jié)伴在府中遛彎。

    身后，王府的婢女不近不遠(yuǎn)地跟著，衛(wèi)王懶得找麻煩，索性隨她們?nèi)ァ?/br>
    橫豎他也不會在這種地方與孟大郎談私事，無所謂避嫌。

    榮昌王的爵位擺在那，王府自是一派富麗堂皇，衛(wèi)王沿途觀察結(jié)構(gòu)布局，想著自己還有座新建的別業(yè)待收拾，不如參照一下此宅的可取之處。

    念及此，他的心情稍許緩和了些。

    罷了，有什么可氣的。

    榮昌王這副神神叨叨的模樣，不知道還能活幾年，他有大好前程，何必跟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一般見識。

    至于時纓，他只是不甘心自己的東西落到岐王手中，她那么無聊乏味，就一張臉還能看，父母已經(jīng)為他擇了邢國公的孫女為妻，待岐王離京，就會為他舉辦婚禮。

    他的新任未婚妻也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雖然外表略輸時纓，但性情活潑有趣，非時纓可及。

    夜風(fēng)涼爽，他終于冷靜下來，對孟大郎道：“表兄，我們回去吧。”

    “是?！泵洗罄伤闪丝跉?，隨他轉(zhuǎn)身踏上原路。

    突然，不遠(yuǎn)處有細(xì)微的動靜響起，在寂靜的襯托下清晰可聞。

    隔著雕梁畫棟和斑駁樹影，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飄然而至：“殿下，你肯定想不到，我其實(shí)會跳舞，比宮里那些舞姬跳得還好看。而且堂叔都答應(yīng)了，你為什么還攔著，不讓我大展身手？”

    她似是喝醉酒，嗓腔帶著些微沙啞與含混，但不知為何，落在耳中竟是別樣的嫵媚與誘人。

    孟大郎一個激靈，再看衛(wèi)王，就見他已呆愣在原地，一張臉陰云密布。

    竟是時纓。

    孟大郎作為孟家嫡孫、淑妃的親侄兒，打小出入宮廷，對衛(wèi)王的……曾經(jīng)的未婚妻自然不陌生，但在他的印象里，時娘子優(yōu)雅端莊，一言一行都仿佛比著標(biāo)尺，怎會像這般舉止輕??？

    他暗想，必然是近墨者黑，被岐王那沒有教養(yǎng)的兵痞子帶壞。

    孟氏是有數(shù)百年積累的世家大族，骨子里有種天生的傲慢，向來看不起寒門和武人，昔日門庭顯赫的蘇家灰飛煙滅，金尊玉貴的岐王淪落至此，他輕蔑之余，不禁心生暢快。

    想當(dāng)年，蘇家憑借蘇大將軍的戰(zhàn)功扶搖直上，深得老攝政王寵信，一度讓孟家如臨大敵，但好在今上即位，崇文抑武，終究還是孟家成為士林之首。

    而且那蘇大將軍自作孽不可活，賢妃和岐王被殃及池魚，擺在衛(wèi)王與孟家面前的最大障礙土崩瓦解，只能說是天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