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春秋眉眼之間閃過一絲冷意，也直直的跪了下來，以手貼地，緩緩的叩了一個頭，之后直起身來。

    她身為親王，很少行如此大禮，此時卻分外鄭重，背影清瘦，脊梁挺直，仿佛懸崖絕壁之上，迎風(fēng)而立，不可摧折的孤松。

    “臣請皇上應(yīng)允，若有負圣恩，便請皇上褫奪王爵，降罪于我。”

    “不可！”一道聲音在大殿中突兀的響起，謝春秋僵在了原地。

    “臣以為不可?！?/br>
    她不用去看，也知道此時說話的人，正是蘭璟。

    從方才到現(xiàn)在，蘭璟始終未出一言，直到現(xiàn)在方才突然發(fā)聲，只聽他道：“戰(zhàn)場之上瞬息萬變，容王從未親臨沙場，只怕到時難以應(yīng)對，若是出了半點差池，我大周恐有戰(zhàn)敗之虞。臣愿前去說服西涼國主放棄這一條件，出兵相助，請皇上三思?！?/br>
    于情于理，謝春秋并未指望蘭璟會幫自己說話，而蘭太傅這話一出，群臣底氣越發(fā)足了，紛紛請皇上三思。

    謝春秋突然將心橫了下來。

    她又叩了一個頭，所言堅決如鐵，明艷的臉忽如劍上的寒光般鋒芒畢露。

    “臣愿在此立下軍令狀，若不能得勝還朝，便以死謝罪?！?/br>
    大殿之后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沒有發(fā)出聲響，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小皇帝的聲音從上首傳來“容王既然如此說了，西涼國君又如此堅決，朕也沒有不應(yīng)允的道理，那便這么辦罷?！?/br>
    塵埃落定。

    下朝之后，謝春秋甚至不敢去看蘭璟，幸而被皇上一道口諭召到了勤政殿中，才免了意料之中的相對。

    勤政殿中，皇上看著謝春秋，眼底意味不明，半晌只道了一句“容王真的決心出征了？”

    謝春秋俯首“臣已經(jīng)在百官面前立下重誓，自然是決心如此，只是，”她頓了頓“臣有幾個條件。”

    皇上一聽見條件這兩個字就不耐煩，心道，西涼國君可真不愧是你的好舅舅，這一個兩個的都跟朕來談條件。

    謝春秋似乎看出了小皇帝心中不滿，于是道：“臣只有兩個條件，第一，臣先前同皇上提起的許平沙與云起，臣希望皇上能夠答應(yīng)提攜他二人為將。”

    小皇帝點點頭，倒是沒覺得為難“容王如此看重這兩個人，朕答應(yīng)就是了，你也需要左右臂膀。”

    “第二，”謝春秋道：“臣此番若是真的能夠退敵，希望之后，皇上能夠整頓我大周軍務(wù)，訓(xùn)練精銳士兵，培養(yǎng)可用將領(lǐng)，以保我大周四境安寧。”

    小皇帝的眼神忽然幽深起來：“容王這是在威脅朕了？”

    “臣不敢?！敝x春秋嘴上說著，卻與皇上坦坦蕩蕩四目相對“只是，這掛帥出征，臣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就看皇上是如何抉擇了?！?/br>
    “哼。”小皇帝一甩袖子“朕答應(yīng)你就是，”又補了一句“其實不用你說，朕也有這些考慮，朕又不是昏君，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還是懂的?！?/br>
    謝春秋松了一口氣，連忙贊道：“皇上圣明?！?/br>
    小皇帝不理會她這不走心的稱贊，而是慢慢踱步到她身前，一雙眼睛凝視著她，忽然說了一句：“容王，朕是信得過你的?！?/br>
    他頂著如此的壓力命謝春秋率軍出征，自然不是因為無人可用，如僅僅是為了這個，出于穩(wěn)妥，辛衡要比她強上許多。

    謝春秋唇邊忽然揚起一個笑，小皇帝看管了此人飛揚跋扈，卻從未見她臉上出現(xiàn)過這種神采，那般的意氣風(fēng)發(fā)，仿佛萬事萬物盡在掌中。

    她道：“臣多謝皇上?！?/br>
    從勤政殿出來之后，謝春秋走在宮中甬道之上，剛走過一處拐角，忽然被一股大力握住肩膀，然后死死的抵在墻上。

    她的后背重重靠上墻壁，涼意伴著絲絲痛處襲來。

    蘭璟。

    她早想到蘭璟會來找自己，卻沒想到他竟就將自己堵在了這宮道之中。

    蘭璟的眼神一片漆黑，死死的盯著她的眼睛“謝春秋，你……”

    他一字一頓，似乎要將每個字揉碎了，謝春秋甚至能感受到眼前人是如何的咬牙隱忍。

    謝春秋很是心疼，她嘆了口氣“見卿，對不起?！?/br>
    蘭璟面上露出一絲嘲諷“對不起？謝春秋，你到底拿我當(dāng)什么了？”

    “你向皇上請纓，繼而下軍令狀，甚至立下重誓，明明可以緩而后決，從始至終未曾同我商量過一個字就這樣草率定下，你想要我如何？”

    他眼底滿是血絲“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你知道我……”

    他忽然頓住，就這樣看著她，看了不知多久，再開口，卻是極其溫柔的一句“不要去?！?/br>
    謝春秋聲音很是平靜“我是容王謝珉唯一的女兒，他沒有完成的的功業(yè)，我要代他去完成，他沒有守住的國土，我要待他去守，即便不是如此，我姓謝，我是大周的容王，食朝廷俸祿，受百姓跪拜，此等時刻，哪怕戰(zhàn)死沙場，也是我的職責(zé)所在?！?/br>
    她深吸一口氣“無論付出何等代價，我都一定要去。”

    蘭璟眼里本就黯淡的光芒倏然熄滅，他終于放開了謝春秋“好，好，謝春秋，你真是好的很?！?/br>
    他的面容已于剎那間回復(fù)平日的波瀾不驚，只是定定站在那，無波無瀾的道了一句“我希望這是自己最后一次為你發(fā)瘋?！?/br>
    之后轉(zhuǎn)身而去。

    原本如竹如蘭的身影在這宮墻掩映之下，分外蕭索。

    回府之后，碧璽并管家等一眾下人原本也想勸勸自家王爺，卻被她一臉冷冽所震懾，不敢說些什么，謝春秋用完了午膳，便冷著臉指點下人收拾東西，衛(wèi)逍卻忽然大駕光臨。

    他大咧咧的向太師椅上一坐“你今日在朝堂上手筆我可都聽說了啊，忠肝義膽，佩服佩服！”

    謝春秋掃他一眼“你也是來勸我的？”

    “我？”衛(wèi)逍指指自己“我勸你做什么，我是來看看你，這多年的心結(jié)，總算是可以放下了?。俊?/br>
    謝春秋面色終于緩和一眼，衛(wèi)逍“唰”地展開扇子，翹起了二郎腿，之后瞟了她一眼“不過……”他拉長了尾音“這樣的事，你們家蘭太傅也能答應(yīng)？”

    謝春秋臉上的神色黯淡下來，她想起方才蘭璟的模樣和他所說的話，心頭好似刀絞。

    衛(wèi)逍就知如此，不免數(shù)落起她來，手里扇子沖著她的方向一點一點的“你也是的，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立下那么個軍令狀，事先也不跟人商量，你叫人家心里怎么想?！?/br>
    謝春秋抿了一下嘴唇“我今日也是被逼到?jīng)]法子了，才……”

    衛(wèi)逍只定定的看著她，謝春秋便住了嘴。

    衛(wèi)逍搖搖頭“但凡是個有心的，都一定會被你這樣氣個半死，更何況他一向著緊你跟什么似的，你啊……”他那扇子敲敲謝春秋的腦袋“你從前那不管不顧為所欲為的混賬行徑，可改一改罷?！?/br>
    謝春秋垂下眼眸“我為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只這一件事，我不能讓步?！?/br>
    衛(wèi)逍好氣又好笑“上刀山下火海？你可真敢想！你以為他能舍得?。课铱此羌軇?，刀山火海真來了，哪怕自己不要命都要替你擋著，你腦子都想什么呢！”

    他旋即苦笑一聲，那種極力想要保護愛惜的一個人的心情，他再明白不過。

    衛(wèi)逍抬起頭不知看向何處，語氣分外苦澀“不論如何，這樣好的緣分世間難得，當(dāng)?shù)谜湎?，不要似我一般?！?/br>
    第五十二章

    衛(wèi)逍小的時候,其實是個出了名的聰明孩子，也許是出身商賈世家的緣故，年僅七歲便能看賬,賬房先生算賬要噼里啪啦打一通算盤，他只需要在腦子里轉(zhuǎn)上一轉(zhuǎn)，便能脫口而出，結(jié)果和人家打半天算盤出來一個子兒也不會差。

    就是這么個眾人眼中的經(jīng)商天才，十六歲的時候,卻一門心思的想要從軍，滿腔熱血要上戰(zhàn)場為國盡忠,甚至因此打算離家出走，卻被他爹硬生生逮了回來。

    衛(wèi)老爺就得了這么一個兒子，還是個遠近聞名的神童,不知道有多高興,從小悉心培養(yǎng)，傾盡心血，還指望他繼承家業(yè),自然不會同意他去從那勞什子的軍，家業(yè)沒人繼承不說,說不定哪天就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因此百般阻撓,出入生意場上總要將這個兒子帶著,衛(wèi)逍就是在一次酒宴之上，見到了他心上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是胡商之女,從小跟著父親走南闖北，天真率直，美麗大方,她的母親是漢人，因此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阿春。

    衛(wèi)逍雖是個地道的紈绔，生的卻很好，言談舉止風(fēng)度翩翩，自有一股子灑脫風(fēng)采，說起話來更是頗討女孩子喜歡，兩人暗生情愫，衛(wèi)逍甚至拋卻一向的紈绔行徑，滿心滿眼只放得下阿春這一個人，他同謝春秋說，若是能得阿春共度余生，便是什么也不換的。

    可衛(wèi)老爺一心想替他尋一個官家小姐，身為首富也自然看不上胡商之女，等到發(fā)現(xiàn)這事的時候，便去找了阿春的父親，開出條件要求他帶女兒離開。

    阿春氣的很，她同衛(wèi)逍說，自己要隨父親去一趟西域，用得來的錢財和一向的繼續(xù)開一家大周最大的酒樓，做穩(wěn)定生意，等安頓下來了便帶他私奔。

    衛(wèi)逍覺得好笑，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同衛(wèi)老爺鬧翻，甚至起了自立門戶的想法，衛(wèi)老爺氣的胡子都歪了，揚言要向這父女二人下手，衛(wèi)逍那時候羽翼未滿，怕自己護不住她，便也同意了讓她先行離開京城一陣子，打算在此期間搞定父母，實在不行便從衛(wèi)家出來自己做事，等阿春回來，便堂堂正正的將她迎娶過門，然而衛(wèi)逍沒有想到，阿春這一去，便不會再回來了。

    她在那場沙漠風(fēng)暴之中，永遠的失去了消息。

    就是那一年，他的愿望，他的心上人，一個都沒有圓滿。

    在那之后，他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紈绔子弟，不理衛(wèi)家的一切事務(wù)，拒絕所有親事，與衛(wèi)老爺?shù)年P(guān)系也越發(fā)惡劣，除卻每年還會前往西域?qū)ひ淮伟⒋褐?，似乎成了一個繁華人間的行尸走rou。

    謝春秋一直不忍他就這樣沉淪下去，卻知道勸也沒用，若是真的這么容易放開，也便不是心結(jié)了。

    他們都是一樣的，是需要向從前告別，將過去放下的人。

    此時衛(wèi)逍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向她道：“對了，我此來是有正事的，朝廷動用大軍必然要用大把的錢，我雖不才，這些年積攢下來，名下的產(chǎn)業(yè)銀子也有不少，先向你這里捐上一些糧草，算是我支持你這個好友，也算是我，為國出力了?！?/br>
    接著把頭發(fā)一甩“要是不夠再跟本公子說，本公子旁的沒有，錢有的是！”

    若是平常，謝春秋見衛(wèi)逍這樣必定要狠狠嘲諷幾句，而此時她看著衛(wèi)逍，忽然道：“你，想不想去西北？”

    衛(wèi)逍猛然抬頭看了她一眼，眼底似乎有光芒一閃而過，卻又漸漸消失，他自嘲的笑了笑“我已經(jīng)不是十六歲的那個我了，現(xiàn)在上戰(zhàn)場，去送死么？”

    “你這錦衣玉食長大的，若真要你去我打仗也不能放心，但是我這里有一個位置倒是很適合你。

    ”謝春秋摸摸下巴“你方才說的很對，要打勝仗，糧草必須充足，這調(diào)度糧草的職位倒很像是為你量身打造的，你堂堂一個巨賈之子，做這些事該是得心應(yīng)手才是，至于旁的……”她笑了一下“本王手里，這點私權(quán)還是有的，”她看向衛(wèi)逍，雖有嬉笑神色卻更多的是真誠“就是不知道，衛(wèi)公子愿不愿意紆尊降貴了？”

    衛(wèi)逍低下頭，半天沒有說話，然后忽然站起身來，謝春秋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似乎又看到了十六歲的衛(wèi)遙之。

    已經(jīng)二十一歲的衛(wèi)逍向謝春秋一抬下巴“既然容王這般有誠意，那本公子自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謝春秋笑笑，隨即伸出手來“那，戰(zhàn)場上見？”

    衛(wèi)遙之痛快的與她擊了個掌“戰(zhàn)場上見！”

    西北戰(zhàn)事刻不容緩，皇帝當(dāng)日便下旨命謝春秋為帥，帶大軍趕赴西北，順便與西涼援軍會合。

    出征的前一晚，謝春秋將《觀云十六則》拿出，在燈下不知第幾次溫讀，再抬起頭，窗外一彎殘月帶三星，夜色十分深重，她想了一想，將書放下，緩步出了王府。

    此時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了人煙，只有月色靜靜灑在街道上，謝春秋走到蘭府的門前，只見大門緊閉，只剩微微燈影搖曳，里面，想必也是一樣的靜謐。

    這些日子以來蘭璟始終未見過她，甚至連一句話也無，謝春秋知道他此番是動了真怒，也知道自己不對，但那日的熱血冷卻一些，她也不知自己會不會活著回來，更不知這時候，還該不該去招惹蘭璟。

    但不論如何，都該有一個道別才是。

    就在蘭侯府的不遠處，謝春秋跪了下來，遙遙拜了三拜。

    她這次突然決定出征，除卻對不起蘭璟，最對不起的便是蘭侯爺與夫人。

    這些日子，蘭夫人對她關(guān)懷備至甚至視如己出，蘭侯爺雖一開始總板著臉，漸漸的卻也接納了她，這么多年了，從未有旁人待她這樣好過。

    若是她真的回不來了，想必他們也會傷心吧。

    可事已至此，她已經(jīng)不能有半分退卻了。

    謝春秋抬起頭來，倏然看見不遠處，月色之下，一道如竹的身影靜靜矗立在那里，不知已經(jīng)多久，銀白月光落在他身上，也無法與其容色爭輝，甚至讓人疑心是不是真實，而一見她看過來，便站在那里，并沒有動步。

    她的呼吸忽然凝在了那里，等到反應(yīng)過來，立刻起身三步并作兩步，直接撲進了蘭璟懷中。

    謝春秋抱著蘭璟，努力向他懷里蹭了蹭，話音里帶著哭腔“真的不要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