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絲略加回憶，“您所說的是別列科堂兄的話，我覺得他可能不是一個太好的繼承人。”

    “戒掉賭博這個愛好對他來說可能有些困難，”科爾森委婉地說，“不過他還有努力的希望，未來的事，誰說得定呢?！?/br>
    “我認為希望不大?！彼龑λ⑿α似饋恚枬M的紅唇勾出一個美妙的弧度，“不過，知道他們過得不好，我就安心了?！?/br>
    “……”這轉(zhuǎn)折有點突兀啊。

    科爾森換了個話題，“卡爾金男爵曾向我提過，他也想要一個更可靠的繼承人，哪怕是一名女性也無所謂——只要她和她的丈夫能夠?qū)鞝査辜易宓难}延續(xù)下去?！?/br>
    “這個要求并不高?！本S爾絲說，“只是此事與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

    “哦？”客觀來說，論外貌，談吐還是其他，她都比別列科那個長得活像個土墩的敗家子強多了，哪怕時間再往前推十幾年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卡爾金至少也能讓她聯(lián)姻來多一些選擇，除非她不是自愿離開家族的，科爾森思忖著，“不知其中因由是……”

    “我差一點就有機會以另一個身份出現(xiàn)在您面前，不過后來出了點意外?！本S爾絲說，“卡爾金男爵一貫重視子嗣，只可惜努力得不到回報。當他將期望寄托在一個情婦的孩子身上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是個怪物。對他而言，這實在是難以接受的屈辱，我想他是不愿意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的。”

    她說的是“他”不是“她”。

    科爾森看著這位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女性柔美特質(zhì)的主審官，不太確定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在被驅(qū)逐之前，我多多少少接受了一些貴族教育?！本S爾絲卻沒有對此進一步解釋，她只是繼續(xù)用她柔和的語調(diào)說話，“和醉心于煉金術(shù)的長子相比，大公對您更為寵愛，雖然我對莫拉耶夫家族了解不多，不過您自騎士轉(zhuǎn)為經(jīng)營商業(yè)，將一個普通的行業(yè)聯(lián)會發(fā)展成這樣在數(shù)個國家間周轉(zhuǎn)的巨大商會，這份才能確實不負天才之名。而從您愿意為自己的兄長執(zhí)行這樣一個危險的計劃來看，您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顯然也不像傳聞中的惡劣?！?/br>
    科爾森的表情漸漸變淡了。

    他對女性并沒有一般貴族那樣自以為是的態(tài)度，但正一如他來到此地之后所見的，這個女人也有讓他意外的地方。

    “西斯公國與撒謝爾部落之間的距離不僅僅是遙遠，露西亞和獸人帝國并無多少紛爭歷史，按理說并無插手獸人帝國內(nèi)部事務(wù)的理由，雖然在你們看來，這可能算不上干涉他國事務(wù)，最多不過順風而行。”維爾絲低下頭，將桌面的文本翻過一頁，“你們所求的，不過是收集一些活著的材料，同時驗證你們的煉金產(chǎn)物應(yīng)用的效果，你們并不改變形勢，只是‘物盡其用’。數(shù)以萬計的人命是這場交易的主要內(nèi)容，雖然不能公開，但契約已經(jīng)受到了認同?！?/br>
    她停頓了一下。

    “遺憾的是，你們的合作者失敗了?！?/br>
    在整頓俘虜秩序的時候，曾經(jīng)的預(yù)備隊員們就對敵人拖家?guī)Э谄科抗薰抟粋€都不漏的所謂后勤感到驚訝，畢竟他們兩年來接受的都是另一個體系的教育，在不斷根據(jù)情況調(diào)整的軍事訓練流程中，他們已經(jīng)被灌輸了準現(xiàn)代軍事斗爭思維，這種思維不僅讓他們從那種直來直往的部落爭斗升級到能夠執(zhí)行相對復(fù)雜的戰(zhàn)術(shù)，秩序和服從，也使他們看待世界的觀點和過去有了根本不同。

    而在這個依靠人力和畜力進行冷兵器戰(zhàn)爭的時代，將領(lǐng)受到自身見識和客觀條件的限制，對軍隊的后勤的概念相當狹隘，軍需官是很受歡迎的肥缺，但真正擅長這方面工作的人其實不多，更不必說行事作風幾乎可以用簡單粗暴來總結(jié)的獸人們。強獸軍不下三萬人的大部隊，能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從帝都運動到撒謝爾附近，其中起到關(guān)鍵作用的并不是他們臃腫緩慢的輜重隊伍，而是一路跟隨協(xié)助調(diào)度的人類商會。從某種意義來說，正在聚居地作客的那些商人在非本職工作上的表現(xiàn)，可以用優(yōu)秀來形容了。

    但他們從中得到的利益不算太大，他們是對獸人加價了，但長途調(diào)配糧食本就是艱苦的事，獸人帝國對人類也不算友好，他們需要冒著不小的風險。這不是政治行為，而是商會的一次投資，連會長都出動了，只能說明除了合理合法的報酬，他們還有其他的豐厚到能夠讓他們這么冒險的收益。

    “‘血獸之源’是謝爾蓋勛爵在煉金術(shù)一項上的驚人創(chuàng)造，就其產(chǎn)生的過程及其效果而言，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藥劑，而是一種造物了。原料是被炮制的鮮血與極致的痛苦，使用方式是內(nèi)服，使用者無一例外蛻變?yōu)楹翢o理智的狂暴生物，無懼受傷與死亡，只有切斷頭部才能完全消滅。配方至今已經(jīng)經(jīng)過三次改良，最初一枚‘血獸之源’需要三十名健康男性才能產(chǎn)生，威力驚人，只是產(chǎn)出成本過高，經(jīng)過兩次改良，‘原料’的投入已經(jīng)降至三人，產(chǎn)出的成功率也有所提高，謝爾蓋勛爵正在準備進行第四次改良?！本S爾絲緩緩地說道，“所以他的材料不夠了。”

    科爾森沒有說話。

    “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控制了西斯公國與獸人帝國之間的那塊飛地，雖然貧瘠困苦，長久生活于此的也有兩萬多人?！本S爾絲說，“但包括領(lǐng)主在內(nèi)，至少在半年之前，他們就被‘消耗殆盡’?！?/br>
    她抬頭看向金發(fā)的貴族騎士，后者對上她的目光，并沒有逃避。

    深綠和灰藍色的兩雙眼睛對視著，雙方都是擁有堅定意志的人，審訊室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凝滯，連記錄員都停下了筆。

    “科爾森閣下，您似乎并不在意這次失敗?！本S爾絲說，她沒有問他是否對此感到良心不安，那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沒有什么意義，無論原因是什么，他們都把事情做了。

    “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勝利?！笨茽柹卮稹?/br>
    “即使結(jié)果有可能是您的死亡？”

    “如果這就是我的結(jié)局，我也只能接受它了?！笨茽柹f。

    他不認為自己會死，至少不是死在這里。維爾絲想，他想的沒錯，術(shù)師確實不會殺他。

    “女士，您似乎并不是來審問我，”科爾森說，“而只是來證實答案的?！?/br>
    “是的?！本S爾絲沒有否認。

    “我也想尋求某些問題的答案。”科爾森說，“所以，在這里我再請求一次，我能否一見遠東術(shù)師？”

    回到囚室的科爾森有氣無力地爬到了床上，正在自己跟自己玩牌的異瞳法師一直盯著他，站起來扒在他的床沿問道：“怎么了？他們對你嚴刑拷打了？”

    “她的胸是真的。”科爾森仰面看著天花板說。

    “什么？”異瞳法師詫異道。

    “走的時候我撞了一下，她的胸是真材實料?！笨茽柹f，“但卡爾金男爵只有一個十幾歲就病死的叫做‘維爾斯’的私生子，如果她就是那個本該死去的少年，那‘他’是怎么變成女人的？”

    異瞳法師好不容易直到他說的是怎么一回事，作為一名法師，他幾經(jīng)考慮之后才說道：“這……大概也是一種天賦吧。”

    “天賦……”科爾森喃喃道，“我要求見遠東術(shù)師，她答應(yīng)為我轉(zhuǎn)達這個請求?！?/br>
    “你認為這次會順利嗎？”異瞳法師問。

    “我已經(jīng)習慣失望了。”科爾森說。

    “如果見到了呢？”異瞳法師問。

    “那就希望他像他們所說的一樣，是個淵博，全能，優(yōu)雅，溫柔，十全十美毫無破綻，令人贊嘆的人物了?！笨茽柹f。

    “我也希望如此，但你認為可能嗎？”

    “要對未來充滿希望，不然現(xiàn)在該怎么過呢？”科爾森說，“雖然我也不心存僥幸，因為他已經(jīng)把我們的底挖出來了。”

    異瞳法師這次是真的吃驚了。

    科爾森側(cè)過頭來看著他，“沒錯，他知道我們這批人來這兒是打算干嘛的?！?/br>
    情報部門最后的總結(jié)報告在會議上引起了極大的反應(yīng)。對與會的眾多年輕人來說，他們能夠接受戰(zhàn)爭和不等價交換，過去的生活早已讓他們明白世上從來不存在沒有力量支持的公平與正義，一些人天生就能夠通過壓迫他人來維持他們優(yōu)越的生活，那些人也從來不在意眼中的卑賤者的性命，將活生生的人作為原料產(chǎn)出的行為，就本質(zhì)來說與將奴隸壓榨至死的奴隸主們并無不同，但其中的血腥色彩卻依舊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冷酷。

    讓他們憤怒的也許還有一個理由，那名制造了“血獸之源”這樣邪惡殘忍的存在的，和帶給他們?nèi)缃裆畹哪且晃?，同樣屬于“煉金術(shù)師”。

    “那什么商會一定是專門給那什么勛爵干這種事的，把他們?nèi)珰⒘税桑　庇腥颂嶙h道。

    這個建議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贊同，同時也遭到了另一部分人的強烈反對。

    “讓他們活著的話，那玩意肯定還會流傳開去，到時候又會死多少人？別的地方死人我們不管，我們現(xiàn)在的敵人可是獸人帝國現(xiàn)在的皇帝，要是他一發(fā)瘋弄來一大堆，誰愿意打這種仗？”

    “我們也沒怕過這種東西吧？對一般人來說很難對付，可我們哪次不是贏的？”

    “不要說得輕巧！贏是贏了，可是消耗也很大！后勤又不是你們在搞！”

    “等等，就算把他們?nèi)琢耍茏龀鲞@種鬼東西的罪魁禍首我們也夠不著啊，那個煉金術(shù)師不死，‘血獸之源’還不是一樣會繼續(xù)造出來？商會的根本不在這里，殺了他們又有多少作用？那些俘虜里可是有大公的兒子，如果我們殺了他，消息傳出去，他們不是更有理由跟拉塞爾達的獸人貴族勾結(jié)了？”

    “難道要把他們放了？這樣怎么對得起我們死去的兄弟……”

    爭論還在持續(xù)，作為會議主持人的塔克拉卻只是撐著頭看著，沒有提出任何論點，他平時的存在感一直很強烈，這時候倒是顯得有些低調(diào)了，正如難得跑來旁聽會議的另一個人。

    塔克拉轉(zhuǎn)頭看向旁邊，卻發(fā)現(xiàn)那位黑發(fā)的工程隊總負責人在神游?？赡茉趧e人看來范天瀾還是平時那個樣子，但塔克拉知道他正在走神。

    “喂。”他說。

    范天瀾看向他，反應(yīng)的速度和以前一樣快。

    “你們那天背著我干了什么？”塔克拉問。

    “散步而已?！狈短鞛懻f，然后伸手敲了敲桌子，“會議上不要談私事。”

    他這個動作像是提醒了其他人，經(jīng)過那么多次教訓，這些血氣方剛的青年已經(jīng)知道不能直接要求上司為自己站隊，但他至少要對現(xiàn)下的情況給出一個明確的意見。

    “你們問我？”塔克拉說，“自己先回去背一次戰(zhàn)爭條例再說。”

    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的人不多，很多人都覺得自己被搪塞了，直到塔克拉說：“不如你們直接去問問術(shù)師？”

    于是他們萎了。

    科爾森自從知道遠東術(shù)師的存在，就一直很想見一見這個人，而之前的遭遇就像層層的鋪墊——那些奇異的傳聞，行蹤詭奇的斥候，驚天動地的戰(zhàn)爭手段，那位異乎尋常強大的力量天賦者，還有他在這里見到的不合常理的一切，終點都是那一位此前仿佛從未存在過的人物。

    他像是要面對一個未知的傳說，但當他真正站在那扇樸實的木門之前，紛亂的思緒中漸漸有一個問題浮了上來：如果這一次他仍然得不到答案，仍然像過去一樣只能收獲再一次的失望，他又該如何？

    他聽見一個聲音說：“請進?！?/br>
    沒有什么怎么樣，總不會比死亡更差。

    科爾森伸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在明亮闊朗的房間里，一個人站在書架前，轉(zhuǎn)頭朝他看來。

    第252章 復(fù)活

    對上那雙漆黑得像最深的海洋的雙眸，無窮的灼熱突然從他的血液中涌出，不過片刻，就將科爾森的意識燃燒殆盡。

    無盡黑暗籠罩了不知多長時間，時間仿佛從未移動過。

    “……科爾森?！?/br>
    這個聲音就像一根絲線，將他的意識從無盡深海中慢慢吊起，就像第一次看到光明，他暈眩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在昏暗的燈光中勉強辨認出視野里那張晃動的面孔。

    “謝爾蓋?！笨茽柹⑷醯卣f。

    “叫我兄長，寶貝?！贝┲簧碛湍侀L袍的男人說，他在石床邊俯視著他，用指節(jié)以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節(jié)奏輕緩地描摹著科爾森的臉頰。

    “你現(xiàn)在的樣子可真是漂亮?！?/br>
    科爾森面無表情，他本想躲開這讓他感到厭惡的接觸，但如今的他幾乎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雖然他的知覺仍存，光裸的皮膚能夠感覺到身下石板的涼意與空氣的流動，但他的四肢沉重得像與石臺粘連在了一塊，這是謝爾蓋實驗他那些“新奇”想法時最常用的工作臺，他極力避免去想象這上面流淌過多少尸油。

    “你對我做了什么？”

    “看來你的記憶受到了一點影響?！敝x爾蓋說，“不過我相信這不是什么大問題。絕對完美的成果是不存在的，尤其對人體如此精妙復(fù)雜而又不穩(wěn)定的存在來說。其實我已經(jīng)相當滿意了，你覺得如何，科爾森？”

    科爾森看著這個褐發(fā)藍眼的混蛋，“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回想一下吧，科爾森，你最后的記憶是在什么時候？”謝爾蓋問。

    科爾森微微合上眼睛，他不想看著這個人的臉回憶。

    “我正準備去打獵。”他說，在此之前他聽到了一些傳聞，但他并不在意。他有多討厭謝爾蓋，就有多了解他——至少在此之前，他確實以為謝爾蓋不會對他下手。

    “這么看來，只不過損失了一點兒微不足道的記憶——離完美只有一步之遙，你是我最好，也是最強大的作品?！敝x爾蓋說，“我想，父親他也會很滿意的?！?/br>
    “父親？”對謝爾蓋來說，作為大公的第一任妻子和他人剩下的孩子，他和大公之間的關(guān)系不比春天的雪更深厚。

    “他并不信任我，不過他也沒有別的指望了?！敝x爾蓋說，“他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斷氣啊?！?/br>
    “……發(fā)生了什么事？”科爾森問。

    “我其實不太清楚，你可以自己去問他們?！敝x爾蓋說，“幸虧實驗成功了，這樣一來，父親他多多少少能給我一些支持，你知道，維持一個煉金術(shù)師的開銷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對我這么不擅長和外人交易的人來說?！彼f著走到一邊，從黒木的長桌上拿起一瓶藥劑，三指捏住瓶口輕輕搖晃著，“‘神明面前眾生平等，但有些人更平等’，科爾森，你的生命是多么珍貴啊。”

    他拿著那瓶東西走了過來，抬起科爾森的下巴，掐住他的雙頰，科爾森用了自己能夠調(diào)動的任何肌rou想掙扎，但這點反抗對面前的煉金術(shù)師來說不過是輕微的痙攣，他很輕易地打開了他的牙關(guān)，把那些火一樣燃燒的藥劑灌了進去。它們活物一樣漫過他的咽喉，沿著食道一路燒灼，直到在腹部堆積成巖漿。

    科爾森艱難地喘息著，他的皮膚漸漸變得通紅，那顏色濃重得像是要滲血，然后黑紅色的汗水就真的在裸露的四肢上凝結(jié)成滴，隨著人體抽搐的動作向下流淌。

    看著一名貴族青年扭曲痙攣變成一個血糊糊的人形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場面，謝爾蓋看向科爾森的目光卻在此時才真正帶上了一些溫度。世界上最美麗的，大概就是生命在生與死邊緣掙扎的時刻，如此地純粹激烈，毫無保留，連他冰冷的心臟都為此跳動起來——雖然它其實沒有什么問題，一直都在忠誠有效地維持著他的生命。

    這個過程持續(xù)的時間其實不算太長，科爾森再度恢復(fù)意識的時候，卻覺得像是經(jīng)過了煎熬一生，痛苦仍在持續(xù)，但他有些麻木的身體已經(jīng)能夠勉強忍耐了，他甚至能夠慢慢地撐起身體，見到了自己如今的處境。這是他一生之中最失態(tài)的時刻，在自己最厭惡的人面前。

    看著他不堪的表情，謝爾蓋嘴角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新生命的感覺如何？”

    科爾森嗆咳著，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