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桂枝問：“小菊，你家老周有門路，可不可以幫我買輛自行車？花多少錢你只管說?！?/br>
    聶小菊的丈夫周兵是軍轉(zhuǎn)干部，在物資局當副科長，手里有點小權(quán)利。

    聶小菊愣了一下，忽然就笑了，笑得喘不上氣來：“唉喲，桂枝你終于想通了，知道找我買自行車了？沒問題，我有辦法我有辦法，保管給你買到！”

    陸桂枝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以前批評過聶小菊貪圖享受，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別人有的聶小菊都要有。

    聶小菊站起身，走到陸桂枝身邊，扶著她的肩膀道：“桂枝，你以前過得太苦了，有錢都送到陸家坪，我勸你你也不肯聽，還說我不理解你一顆孝心。要我說，你們兩口子雙職工，現(xiàn)在連輛自行車都沒有，真的是太丟臉了。”

    陸桂枝以前覺得她這話刺耳，但經(jīng)歷過良華結(jié)婚這事之后，她想過很多。孝順父母沒有錯，但無止境地貼補、忽視了小家卻是錯的。她除了是女兒、jiejie，還是母親、妻子，對不對？

    陸桂枝抬起左手蓋在聶小菊壓在她右肩的手上，身體向后靠了靠：“小菊，你講得對。”

    難得聽陸桂枝認可自已的話，聶小菊有點受寵若驚，哈哈一笑：“你放心，我今天下班回去就給老周下命令，一個星期之內(nèi)就把新車給你送過去?！?/br>
    陸桂枝從懷里掏出一沓錢，放進聶小菊的白大褂的大口袋里：“這里是我剛?cè)〉囊话侔耸畨K錢，如果不夠你就幫我先墊著?！?/br>
    聶小菊是個爽快人，手在口袋外拍了拍，聽到那沉悶的聲響，笑瞇瞇地說：“我辦事，你放心?！?/br>
    拜托小菊幫忙買車之后，陸桂枝安心回家。這一次她快步如飛，感覺全身上下都洋溢著一股勁兒，寒冷的北風從后背刮來，似乎也成了推力，推著她不斷向前。

    一進門，屋子的暖意就撲面而來。

    陸桂枝出門之前燒好了煤爐，通風孔只露出一條縫。煤爐外面籠一個方形的木頭架子，架子上嵌一塊格柵板，面上蓋床小小的棉被——這是湘省人冬天烤火的物件兒，名為“火桶”。

    木頭架子與格板扣在一起像個罩在煤爐上的“桶”，圍坐在爐子旁邊，手和腳都可以擱在架子上，再蓋上一床棉被，全身都烤得暖烘烘的。故名火桶。

    盛子楚乖乖地坐在火桶棉被上，嘴里砸巴回味著盛子越給她榨的西紅柿汁。楚楚現(xiàn)在對jiejie很依賴，因為她能變出很多好吃的東西。

    看到母親推門而入，盛子楚沖著mama伸出手：“媽——媽”陸桂枝取下墨綠毛線圍巾抖了抖，走到火桶邊將雙手塞進棉被里暖了暖，感覺一身的寒氣散了，這才抱起等得不耐煩的盛子楚喂.奶。

    盛子越看著meimei的小嘴一拱一拱，像只小豬一樣在mama懷里撒嬌，嘴角邊露出一絲笑意，笑意很輕很淺，卻被陸桂枝捕捉到了。

    她左手肘托著小女兒，右手輕輕拍著她的小屁股，看著盛子楚說：“越越已經(jīng)長大，不能要再吃.奶了?！?/br>
    盛子越一聽，霍地站了起來，差點把靠背椅子帶翻，她面色漲得通紅：“我……我沒說要吃.奶！”太羞愧了，想她一個成年人的靈魂，竟然被母親哄著不要吃奶。

    陸桂枝不以為然地“嘁”了一聲，“你小舅舅吃奶吃到三歲，看你在我懷里吃奶還纏著要奶吃呢。”

    盛子越“啊”了一聲，小舅舅三歲的時候，外婆差不多四十五歲。生完孩子三年多竟然還有乳汁，這不是什么好事吧？

    書中所言外婆得了癌癥，不到六十就早早離開人世。心中一慟、呼吸一滯，盛子越有些緊張。這次父親暈倒出乎她的意料，書中并沒有提到這事。雖說有驚無險，卻讓她感到人生無常。

    必須得做些什么。

    可是，怎么提醒？如何處理？

    “篤篤篤”一陣敲門聲傳來，打斷了盛子越的思路。

    盛子越走過去開門。

    門開了，卷起一陣寒風，風里帶著大院里的泥沙，迷了盛子越的眼。她還沒睜開眼，就被擁入一個熟悉的、溫暖的、軟綿綿的懷抱。

    “越越——”是外婆的聲音。

    說曹cao，曹cao到。

    聽到女婿暈倒的消息，徐云英頂著北風一路疾行。上一次來縣城是盛同裕做結(jié)扎，這一次聽說女婿走在路上都能暈倒，被人渲染得嚇人至極，徐云英哪里還坐得住。

    星華說他代母親跑一趟，徐云英不同意，收拾了兩件衣裳，從大衣柜里拿出往日別人送來的罐頭、雞蛋，用網(wǎng)兜裝著就出發(fā)了。

    桃莊在旁邊說酸話：“到底是親母女，就是不一樣，聽到點風吹草動，兒子媳婦孫女都不要了。姐夫生病了，讓星華去看看不就行了？”

    徐云英大怒，平日里面和心慈的她發(fā)了脾氣：“桃莊你也是當娘的，難道不知道當娘的心嗎？”這個時候女兒肯定心慌害怕，只有母親在身邊才能安心。若是需要幫忙，她還可以在家?guī)Ш⒆哟畎咽帧Ｐ侨A一個沒結(jié)婚的小子，能夠派什么用場。

    一路緊趕慢趕，徐云英進屋一看，室內(nèi)一片溫馨詳和。

    女兒坐在火桶邊喂奶，臉上表情輕松而愉悅，看不到半分愁苦。五屜柜上收音機里正播放著悠揚的音樂，空氣里浮動著nongnong的魚湯鮮香味。

    手上抱著的盛子越像個小火爐一樣暖烘烘的。徐云英一顆懸在半空的心終于落到了實處。

    看到匆忙趕來的外婆，盛子越改了主意，穿書的秘密還得先守著?？臻g的秘密母親接受良好，是因為可以直接受惠。而且神話故事、民間故事里“寶葫蘆”之類的設(shè)定也讓她能夠理解。

    可是……穿書？這對任何一個七十年代的人而言，都匪夷所思吧？誰愿意知道自已原本生活在一本書里，是小說里的悲劇式人物？

    盛子越抱著徐云英，眼睛里閃著不服輸?shù)墓饷?。書中所寫，并非不能改變。那我們怕什么？努力向前走吧?/br>
    徐云英一來，陸桂枝壓力減弱了許多。她陪著母親一起吃過午飯，收拾了碗筷，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去醫(yī)院。

    正躺在床上打磕睡的盛同裕聽到有人過來，摸著眼鏡戴上一看，慌得連忙側(cè)身想要坐起來，被徐云一把按住：“同裕，一家人別客氣，你躺著，安心躺著?！?/br>
    盛同裕一向敬重岳母，不好意思地說：“媽，又麻煩你跑來看我?！毙煸朴⒓僖獬料履槪骸跋拐f！你既然喊我一聲媽，家又住得近，你住院了肯定得過來看看才能安心哪。”

    盛同裕心口一陣暖意涌上來，他是苦孩子出身，家中孩子多母親難免忽視，結(jié)婚后岳母的關(guān)愛讓他如沐春風，一直感恩在懷。

    “媽，謝謝。”

    聽到盛同裕這一聲感謝，徐云英笑了，拿起一個網(wǎng)兜放在床頭柜上。網(wǎng)兜里裝著兩瓶糖水桔子罐頭，七、八個雞蛋：“同裕啊，媽這回來得急，只帶了這點東西，你莫嫌棄啊?！?/br>
    陸桂枝原本不讓母親拿東西，但徐云英堅持拎著，還一路教育女兒：“看病人哪有空著手的道理？我都從家里拎到水利局了，未必還差最后一點路?！?/br>
    看到這一網(wǎng)兜的東西，盛同裕連聲說：“媽，都說是一家人了，為什么還要搞這么客氣？”

    徐云英悄悄甩了甩手，手掌被網(wǎng)兜繩勒出了深深的紅色印記，血淤處有些麻?？吹脚鰵馍€不錯，她嘆了一口氣，面帶憂愁。

    “同裕啊，身體要緊。你住湖區(qū)得了血吸蟲病也是沒得辦法，但以后一定要記得體檢，莫大意了。這一回聽老鄉(xiāng)說你是后仰摔倒的，我只要一想就心里害怕啊，如果腦殼摔壞了你讓桂枝和兩個孩子怎么辦呢？”

    盛同裕連連點頭：“媽，我知道了。”

    盛子越心中一動，站在一旁插了一句話：“外婆要帶頭體檢?！?/br>
    徐云英根本沒把外孫女的話放在心上，繼續(xù)教育盛同裕：“工作是忙不完的，身體才會跟你一輩子，毛.主.席都說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對不對？”

    盛同裕深有感觸，躺在床上輕輕地“嗯”了一聲。

    盛子越見無人重視她的話，皺著眉毛提高了聲音：“外婆也要體檢?！?/br>
    徐云英笑了笑，安撫地摸著盛子越的腦袋：“乖，外婆身體好得很，不用浪費那個錢?！?/br>
    盛子越執(zhí)著地拉著外婆的手，對母親大聲說：“讓外婆做體檢?！?/br>
    徐云英估摸著盛子越這是被嚇壞了，有點過分緊張。她放柔了聲音：“你外婆身體好著呢，保證活到一百歲。”

    盛子越搖頭如撥浪鼓：“一定要體檢！”她看向母親，眼神堅定而執(zhí)著。

    面對如此執(zhí)拗的女兒，陸桂枝心中一突。都說小孩子眼睛靈，她又有神通在手，莫不是母親身體有什么問題不成？想到這里，陸桂枝沖母親笑了笑：“媽，正好你也來了醫(yī)院，今天就順路做個檢查吧？你生了我們姊妹七個，從來沒有進大醫(yī)院做過體檢吧？”

    徐云英連連擺手：“不搞這、不搞這，我們農(nóng)村人沒大病從來不進醫(yī)院?！?/br>
    聶小菊恰好在這個時候走進病房，她向來和陸桂枝一條心，聽徐云英這一說不由得哈哈一笑：“徐姨，醫(yī)院體檢很正常的，我?guī)闳グ伞！毙煸朴⑦€要推辭，卻被陸桂枝和聶小菊強行拖著去了內(nèi)科。

    三個小時之后，從婦科出來的陸桂枝臉色很不好，抱著盛子楚呆坐在走廊長椅之上，腦子里不斷回想著檢查的過程——

    “您五十歲了，還有月經(jīng)？”

    “不規(guī)則出血，量大不大？”

    “躺上去，我?guī)湍銠z查一下。放松，放松，別緊張，一下就好。”

    女醫(yī)生把她拖到一邊：“宮頸處有大塊糜爛，輕輕碰觸會出血，這不是好現(xiàn)象，你要有心理準備?！?/br>
    陸桂枝茫然地“啊”了一聲。

    “有宮頸癌的可能，需要做進一步的病理檢查才能確診?！?/br>
    癌？

    下午四點半，醫(yī)院來往的人少了許多，走廊上變得安靜起來。陸桂枝看著墻上那個大大的“靜”字，茫然不知所措，內(nèi)心一陣陣抽痛。

    母親這一生，太苦了。

    年少遇戰(zhàn)亂、痛失雙親，結(jié)婚生子時遇三年饑荒，送走兩位老人之后帶了大的帶小的……好不容易盼得孩子陸續(xù)長大，她竟然生了大病。

    宮頸癌……只要一想到這種可能，陸桂枝的手就會哆嗦，那可是癌，這個時代的絕癥！不行，不能讓母親才五十歲就面對風險，必須手術(shù)。如果母親生病，越越一定會難過。對了，是越越，是越越堅持檢查的。

    醫(yī)生說，宮頸癌早期癥狀極不明顯，沒有痛感，患者很容易將這類不規(guī)則出血與更年期月經(jīng)不調(diào)混淆，這次來醫(yī)院檢查真的是非常幸運。而且，早期手術(shù)效果好，只要切除后期存活率很高。

    是越越要徐云英檢查的，她真的是有神通的人。老天有眼，給她送來盛子越這個女兒，這個難關(guān)一定能夠渡過。想到這里，陸桂枝忽然有了無窮的勇氣。

    陸桂枝深吸了一口氣，宛如穿上鎧甲的勇士，迎上走出診室的徐云英。

    徐云英遠比陸桂枝想像中更堅強，她風輕云淡地笑了笑：“先回家做飯去，莫餓壞了同裕和孩子?！?/br>
    到了晚上，陸桂枝伏在母親膝上輕聲啜泣。

    徐云英摸著她的頭頂，長嘆一聲：“人生一世誰無死？你哭什么?！?/br>
    陸桂枝抬頭一抹眼淚，咬著牙道：“媽你不能死！我受不得這個?！?/br>
    徐云英無奈笑笑：“好好好，不死?！?/br>
    “媽你就住在這兒，等病理檢查結(jié)出來，如果確診了就住院，早點手術(shù)安心。反正你也生了七個，宮頸也好、zigong也罷，切就切了吧?！?/br>
    “瞎說！人從娘胎里就帶來的東西，怎么能隨便拿掉？”

    “媽，保命要緊?！?/br>
    “醫(yī)生不是說，還沒確診嗎？也不一定就是那個什么癌?！?/br>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媽，求你了，抓緊時間準備手術(shù)吧。”

    “不行啊，桂枝。成華、建華還小，家里一攤子事……”

    陸桂枝打斷母親的話：“媽，你真是一輩子cao心受累的命。良華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成華、建華正在放寒假，你先讓良華兩口子把家撐著，趁這個時候做完手術(shù)，過完年差不多就能恢復好，什么事都不耽誤?！?/br>
    徐云英的心有一絲動搖。

    陸桂枝緊緊抓著母親的手，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從她身上汲取到力量：“媽，這個家不能沒有你。你得先顧著自已的身體啊，家里亂一點沒關(guān)系、過年安排不周到也不要緊，重要的是你得活著。”

    徐云英的手被女兒緊緊抓著，感覺她一直在哆嗦，心里又酸又澀又痛。這個女兒……是她第一個孩子，卻也是虧欠最多的孩子。

    生陸桂枝的時候，自已不過才十八歲，正是年青年少……想到往事，徐云英有一剎那的晃神。

    “媽！媽——”

    陸桂枝的呼喚將徐云英拉回現(xiàn)實，她定神看著女兒，苦笑道：“手術(shù)得花不少錢吧？”

    陸桂枝聽母親這口氣，明顯是被自已說動了，忙道：“不多不多，我問過醫(yī)生了，手術(shù)大概要兩百多塊，沒事，我有！我來出?！?/br>
    “兩百多！”徐云英唬了一跳，“這么多錢，算了算了，我不做手術(shù)了。再等等，啊，再等等?！?/br>
    陸桂枝懊惱自已口快說了實話，應(yīng)該少說一點免得母親擔憂。她試圖補救，慌忙從身上拿出存折展示給母親看：“媽，我真有錢，你看！”

    徐云英識字，她凝神一看，嘆了一聲：“一百八十二塊六毛，桂枝啊……你根本就沒有兩百多塊錢?！?/br>
    陸桂枝急死了，恨自已為什么非要取錢買自行車。她提高了音量：“媽，我真有錢，前幾天取了錢準備買自行車。我馬上把那錢拿回來，夠了、夠了，真的夠了，你信我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