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石虎冷笑一聲：“不能說？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你們冒名頂替領(lǐng)取他人物資，這就是偷！這就是搶！是要坐牢的喲~”

    陸良華被他說中心病，嚇得冷汗直流。冒領(lǐng)物資……偷……搶……坐牢？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楊桃莊一咬牙，狠狠地踢了楊石虎的椅子一腳：“你發(fā)神經(jīng)喲，我和你姐夫坐牢未必你有好處？”

    楊石虎雙手向前一伸：“我是沒好處，所以……你們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了？”

    這件事太過蹊蹺，他聽說之后一直在琢磨。自家三代貧農(nóng)，出個港商親戚絕對不可能——這說明姐夫在撒謊。

    他為什么要撒謊呢？顯然想要遮掩港商的真正來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不出來，也絕對想不到陸桂枝身上去，但是他知道這是陸良華的短處，只要抓住了，要錢、要好處就很容易。

    所以，楊石虎此行前來，做的就是——敲竹杠！

    陸良華從桂明康那里挖來的好處，盡數(shù)被楊石虎鍋端。楊桃莊剛剛攢下的兩千塊錢、一千塊錢外匯券全都被楊石虎拿走，臨走前丟了一句話。

    “姐夫，這種坑蒙拐騙的事你少做，你這人不行，太老實(shí)，騙人都不會騙，隨便找個人就能戳穿。真要是戳穿了，你的工作丟了、人進(jìn)牢里，我姐一個人帶兩個孩子怎么辦？”

    等到陸蕊回到家，看到柜子上的電視機(jī)票，驚喜地問：“我家要買電視機(jī)了嗎？太好了！”卻被楊桃莊一巴掌推倒在地，大罵道：“你出的好主意！”

    陸良華恨恨地加了一句：“丟人！”

    自此，陸良華得了教訓(xùn)，知道小舅子沒有說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索性不再要錢要物，只偶爾與港城那邊書信來往，拒絕一切對方要過來溝通的建議。

    第47章 篾匠1

    陸良華一家發(fā)生的故事, 盛子越渾然不知。等陸建華和陸成華從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回來之后，盛子越姐妹倆在陸家坪歡樂暑假生活便開始上演了。

    釣魚是每天必做的功課。

    陸建華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只要有盛子越就能釣上魚來的事實(shí)，四個人興致勃勃到五柳河邊準(zhǔn)備釣幾條魚回家改善生活。

    盛子楚和陸建華一樣, 是個尖屁股根本坐不住，兩個人一會在草堆里撲螞蚱、一會爬到樹上捉知了，守釣竿的事情全在陸成華與盛子越身上。

    陸成華向來話少, 總是默默做事。平時不顯山露水, 今日一起出來玩, 盛子越立馬感覺到了他的心靈手巧。

    他會用狗尾巴草編螞蚱籠，把盛子越撲來的螞蚱、蝴蝶、知了放進(jìn)去；他摘片柳葉放在唇邊能夠吹出響亮的哨聲；他扯幾根柳條、加一根金銀花藤就能編一頂精巧的花環(huán)。就連最刁鉆的盛子楚都喜歡上了這個樸實(shí)、內(nèi)秀的舅舅, 不停地提要求：“再編個小狗狗、一只小兔子吧？”

    柳枝、柳葉、小草、藤蔓……大自然的所有材料到了陸成華手里, 都能編出各種小動物。個著他靈巧的雙手，盛子楚眼睛一亮：“四舅, 你是不是學(xué)了外公的手藝？”

    陸建華在一邊說：“他不敢！我爸不讓。他自己做了一輩子蔑匠, 背都做駝了，堅決不讓我們再吃這個苦?！?/br>
    陸成華靦腆一笑：“我就偷偷個, 給爸打下手。破竹、劃竹片竹絲、剝竹青、竹簧，我都會咧，竹簧我能剝離出三到四層，薄得像張透明的紙, 好的得很?！?/br>
    他平時話少, 說起蔑活卻滔滔不絕，盛子越認(rèn)真聽著，忽然有了一個想法：“四舅, 你能不能在罐子外面編一層竹編的殼子？越薄越好?！?/br>
    陸成華搔了搔頭：“應(yīng)該可以吧，沒試過?！?/br>
    盛子越心念一動，拎起地上的兩條魚就站起身：“走走走, 不釣了，咱回家去。”她看著陸成華說，“我們悄悄扯幾片竹條，自己做著玩，外公不會罵人吧？”

    陸建華在一旁聽了哈哈一樂：“我爸脾氣好得很，家里的竹子、竹條隨便我們玩?！?/br>
    盛子楚還沒玩夠呢，撅著嘴有點(diǎn)不開心。盛子越往她嘴里塞了兩顆刺莓：“乖，等下讓外婆帶你腌魚好不好？”

    盛子楚聽到“腌魚”二字，頓時來了興趣，拍著手笑：“好！”

    她有個怪癖，喜歡玩鹽。顆粒狀微黃的粗鹽也好、白花花的精鹽也罷，她都喜歡玩。大人腌魚腌rou她也不嫌腥，抓著一把一把的鹽粒抹均勻，感受著鹽遇血水漸漸融化，剩下一些化不掉的顆粒掛在表面，她會愉快地笑出聲。

    盛子越牽著meimei的小手：“咸魚它香不香？”

    盛子楚想到香噴噴米飯上蒸熟的咸魚，咽著口水點(diǎn)頭。

    “咸魚的夢想就是曬太陽吹風(fēng)，它做到了，所以快樂。我們也要做一條快樂的咸魚，不要老是想著拿不到的東西，知道嗎？”

    盛子楚有些懵懂地“哦”了一聲。

    陸建華聽了，贊嘆道：“對呀！我就說我不想讀書，可是我媽老叫我向大姐和三哥學(xué)習(xí)，要考大學(xué)到城里去。可是我……只想曬太陽吹風(fēng)，還有玩?！?/br>
    陸成華若有所思，抿著嘴沒有說話。

    盛子越笑著捶了陸建華一記：“老在一個地方?jīng)]勁，你得換個地方玩。考大學(xué)可以去很遠(yuǎn)的地方呢，你不是說想去南方看海嗎？”

    陸建華聽了向天大吼一聲：“對！朝著我夢想的地方去！咸魚，沖啊——”

    四個人嘻嘻哈哈地回了家，將魚交給徐云英。徐去英帶著盛子楚腌魚去了，盛子越扯著陸成華探索新鮮的竹編手藝。

    盛子越從柜子上拿下來一個肚子大而扁的粗陶茶葉罐子，擺在堂屋的飯桌上，問陸成華：“四舅，給這個罐子披上件竹蔑衣服，你會嗎？”

    陸成華仔細(xì)觀察了一下，凝神思索半天，點(diǎn)頭道：“我來試試。”

    陸春林又出去找老友喝酒了，堂屋的竹條擺了一地，劈蔑條的工具都在。陸成華先取了幾根竹條，細(xì)細(xì)地劈成蔑條，縱橫九根擺在罐子底下編成底子，再用燈火微微烘軟彎起，貼著罐子邊沿開始繼續(xù)編織。

    陸成華十指如飛，蔑條就像是他手底下聽話的士兵，整整齊齊上下起伏，發(fā)出“簌簌”聲響。盛子越看得入了神，只覺得他的動作就像一幅畫，生動而活潑。

    年青而專注的面龐，傳統(tǒng)而鄉(xiāng)土的技藝，融合在一起散發(fā)著一種別樣的美感，盛子越忽然想把它畫下來。

    她取來畫板，炭筆上下幾筆勾勒出輪廓。粗樸的茶葉罐子泛著年代感、新鮮嫩黃的蔑條在陽光下閃著金色光芒、一雙年輕靈巧的手、一張樸實(shí)年青的臉龐，背后是夯土磚房，房梁上還掛著幾挑柴火……

    將畫面清晰地刻在腦中之后，盛子越打開顏料盒，調(diào)好色彩，開始用不同的水彩筆鋪色上彩。和陸成華一樣，她完全進(jìn)入了忘我的狀態(tài)，外面的任何聲音都聽不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盛子越描下最后一筆，站遠(yuǎn)了細(xì)看之后滿意一笑，這才發(fā)現(xiàn)身邊圍過來了幾個人。剛剛還在編茶葉罐子外殼的陸成華也已經(jīng)完成了手上的工作，站在她身后。

    看盛子越停下畫畫，所有屏息以觀的人同時松了一口氣，發(fā)出贊嘆：“真好看！”

    陸建華看得抓耳撓腮：“越越你現(xiàn)在畫畫怎么這么厲害？你說像四哥吧，這畫上的人看著好陌生。你說不像四哥吧？一眼就能看出是他。被你這一畫，咱們這老屋顯得好有味，很有那個……那個藝術(shù)感，對！就是這個詞，藝術(shù)感、高級感。”

    盛子楚的大眼睛里滿滿都是崇拜，拉著jiejie的衣角悄悄說：“姐，你也畫個我吧？”

    徐云英走過來笑著說：“好了，收拾桌子準(zhǔn)備吃飯吧？這為了等越越畫完，飯菜都快涼了?！?/br>
    盛子越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饑腸轆轆，太陽正照在頭頂偏西，估計快一點(diǎn)鐘了。她笑了笑，將畫板放在角落，彎腰收拾畫筆和顏料盒子。

    陸成華將自己編好的竹皮罐子舉到盛子越面前，問：“你看看，怎么樣？”

    盛子越接過來一看，眼睛一亮：“真好?！敝褡佑许g性，圈口收邊之前陸成華將陶罐子取了出來。青口篾皮封邊之后，一個細(xì)竹絲編織而成的寬口罐子就完成了。

    體態(tài)渾圓、竹絲細(xì)密、古樸可愛，竹編獨(dú)有的紋理感讓這個罐子充滿鄉(xiāng)土氣息，卻又多出了一種精致與藝術(shù)感。

    “能加一個蓋子嗎？”

    “能?！标懗扇A也很喜歡這個罐子。他看父親做篾活，多是大件?；j筐、簸箕、撮箕、涼席、竹椅、竹床……農(nóng)村家家都要用到，篾匠工藝講的是適用、扎實(shí)，外表打磨光滑、牢靠不易損壞。沒有誰會想到用竹子編這樣的小東西，費(fèi)時又無用，何必呢？

    可是，盛子越的主意給陸成華打開了一扇大門。原來竹編還可以這樣玩！

    盛子越說：“你下午做好蓋子，我五毛錢買一個，裝茶葉送人正好。”

    陸成華慌忙搖手：“哪能要你的錢。就是個小玩意，不值錢的?！?/br>
    盛子越很認(rèn)真地說：“你的手藝值錢咧。這樣精致的小竹編工藝品，縣城里都找不到，你琢磨著做，我第一個買。你放心，我還能賣出去。”

    陸建華是個小財迷，一聽說盛子越還能賣出去，便湊近了問：“一個這樣的竹罐子可以賣五毛錢？你多少錢賣出去呢？”

    盛子越笑了：“我老師那里有茶葉，可是包裝不行。我琢磨著用這種罐子裝茶葉送禮，顯得風(fēng)雅?；仡^我找老師收一塊錢一個，怎么樣？”

    陸建華嘻嘻一笑：“見者有份啊。四哥賺五毛是他有手藝不我貪圖，你賺五毛么，我要抽一毛錢……”

    盛子越瞟了小舅一眼，真被他的商業(yè)頭腦征服了。她點(diǎn)點(diǎn)頭：“那你給四舅舅打下手，幫我搬運(yùn)送貨，我就給你一毛錢?！?/br>
    陸建華抬頭挺胸，興致勃勃：“好嘞！”他連飯都不想吃了，加快速度扒了幾口，就去幫忙扯竹條，還催成華，“四哥，你快點(diǎn)吃，多做幾個?！?/br>
    徐云英有點(diǎn)糊涂，問盛子越：“越越，你告訴外婆，建華、成華到底要干什么？”

    盛子越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魚湯，抬眼看著外婆，溫聲回答：“我讓四舅幫我做幾個茶葉罐子，送給老師?！?/br>
    徐云英最為尊師重教，一聽送給老師馬上催成華：“那你趕緊吃，趁你爸不在家把茶葉罐子做了。要是等你爸回來看你做篾活，又得發(fā)火?！?/br>
    莫看陸春林平時輕言細(xì)語，在這件事情上卻有著異乎常人的堅持。陸成華可以打下手，可以在旁邊看，但他從來不教，也不允許兒子做篾匠。一旦發(fā)現(xiàn)陸成華私下里做篾活，他就會吼：“做什么做！看我一個駝背不夠，你也要來吃這個苦??！”

    陸春林做得最多的，是篾席。上百根竹條鋪在地上進(jìn)行編織，常年累月地彎腰勾背，他的后頸長出一個大鼓包。陸家坪的人都稱他為“陸駝子”，雖是戲稱，卻也刺傷了他的心。

    現(xiàn)在陸成華不好好讀書，卻喜歡這些手藝活，這讓陸春林很不滿。在他看來，兒子就應(yīng)該像良華、信華、星華那樣參軍、招工、考大學(xué)，不要再當(dāng)農(nóng)民、手藝人。

    臉朝黃土背朝的農(nóng)民苦，勤扒苦做落下殘疾的手藝人難啊……陸成華整天琢磨篾活手藝，這在陸春林眼里就是不務(wù)正業(yè)，這是忤逆！

    陸成華從善如流，抓緊時間吃了飯，開始劈篾、拉絲，整出一把細(xì)如銀絲面條的篾條之后，抱著罐子就進(jìn)了自己和建華的房間。

    陸建華為了賺那一毛錢，連午覺都不睡了：“四哥，我?guī)湍阃L(fēng)，絕對不讓爸發(fā)現(xiàn)?！?/br>
    盛子越坐在他倆的床上，認(rèn)真盯著陸成華手上的動作，問：“四舅，你為什么喜歡做篾活？外公為什么不讓？”

    細(xì)細(xì)的竹條如絲如縷，順序一點(diǎn)不能錯。成華一邊專注地編織，一邊回答：“就是喜歡啊，做這個的時候心很靜，什么都不用想，覺得很舒服。爸覺得做篾匠太苦，不讓我學(xué)不讓我做，他想讓我讀書考大學(xué)咧?！?/br>
    盛子越皺眉問：“你自己覺得呢？”書中的四舅聽了父母的話，復(fù)讀了三次依然落榜，最后只好回家務(wù)農(nóng)，一生過得平淡如水。

    現(xiàn)在的陸成華讀高二，少年銳氣還沒有被磨平，他抿著嘴沉著臉，內(nèi)心在不斷掙扎。

    他知道自己腦子笨，讀書連建華都比不上，和三哥更是天壤之別。別人讀三遍就能背下的課文，他讀十遍也記不下來；老師講了無數(shù)次的習(xí)題，他永遠(yuǎn)都會出錯。

    學(xué)校老師恨鐵不成鋼，用粉筆點(diǎn)著他的額頭罵：“你說你又不是不認(rèn)真，又不是不刻苦，怎么成績就這么差呢？你用心吶，用心?。　?/br>
    成華很委屈，他是真的很用心、非常非常用心，但書上的那些字就像是會飛的螞蟻一樣，老是四處亂跑，他抓不住。可是在做篾活的時候，不需動腦、只要沉下心就能將經(jīng)緯竹線編成各種物品，這種成就感讓他著迷。

    想到這里，成華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我想做篾匠?！蹦呐伦兂梢粋€駝背，也比讀書舒服。

    盛子越專注地看著四舅，非常認(rèn)真地問：“你知道什么是匠？”陸成華愣了愣，停下手中如翻飛蝴蝶一般的動作，抬起頭望向盛子越。

    “匠，是指某方面很有造詣的人。”盛子越耐心地向他解釋。

    造詣？陸成華若有所思。

    “那你知道什么是匠人？”

    “匠人？”陸成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卻不知道為什么從內(nèi)心升起一種渴望、一種興奮，仿佛今天外甥的話會給他的人生帶來極大的變化。

    “重復(fù)執(zhí)著于一件事，把專注、思考帶入其中，久而久之，水滴石穿，成為行業(yè)翹楚——這就是匠人。”

    陸成華眼中忽然綻放出耀眼的光芒，他霍地站了起來：“我要當(dāng)匠人！”

    第48章 篾匠2

    人生的改變有時候只需要幾句話的指點(diǎn)。

    陸成華立下志愿之后, 忽然爆發(fā)出極大的熱情。一口氣做了六個茶葉罐子，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每一個的細(xì)節(jié)處都有所變化。

    竹青與竹絲交錯, 形成不同的圖案，遠(yuǎn)處看如青山隱隱、綠水蕩漾，就連陸建華看了都驚呼：“唉喲, 這個罐子挺美呀。”

    陸成華緊緊抿著嘴, 面無表情, 心中卻似有巨浪滔天。原來，做篾匠也能成為大家。原來, 不讀書也能成為行業(yè)翹楚。

    哪個少年沒有夢想？因?yàn)閷W(xué)習(xí)成績不好, 陸成華一向自卑內(nèi)向。今天聽了小外甥一席話，他感覺自己的世界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