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族學里的老師看到黃先生過來,連忙站起身,客客氣氣的讓出位置,臉上帶了幾分掩藏不住的激動。 黃明游倒是半點架子都沒有,笑呵呵擺擺手,走過去隨意探頭看了一眼道:我看看,講到哪兒啦? 那個老師道:正在講詩,今日說到李白的《登高丘而望遠》,剛講了半首。他聲音有點抖,努力穩(wěn)下來講話,黃明游這樣的大師可不是能輕易見著的,文人傲氣,但遇到真正的大師心里卻只有敬慕。 成,那我接著講,你帶小謝去找個座位,有勞。 老師帶著他身后的謝璟去入座,但整個學堂里所有的位置都滿了,惟獨白明禹那空著一張書桌。老師有點猶豫,還是謝璟先開口道:先生,我就坐在這里吧。 謝璟坐下,白明禹瞅著老師一走,立刻湊過去想套近乎,低聲道:沒帶書吧,瞧我的? 白明禹遞過來一本書。 謝璟看了一眼,是他昨日那本圈畫過的小抄書,他抬眼看向白明禹。 白明禹臉皮厚,還在催他:你快看看,一會考試的時候要用。 謝璟道:今日講詩 白明禹急了:什么詩不詩的啊,這邊老師不考詩,一會黃先生可真發(fā)試卷了!我跟你說,我這也是為你好,你趕緊的,趁著這堂課多看一點,記住多少算多少,少爺對你的好也得記住了,等黃先生考試的時候答案給我抄抄白二嘀嘀咕咕說上半天,見謝璟依舊只看他不說話,抬手撓了撓里臉難得低了一次頭,壓低了聲兒道:行了行了,昨天的事我跟你道歉還不成么,我就是想嚇唬嚇唬你,也沒想干別的,說白了咱倆都有錯,各退一步,你行了啊,別跟少爺鬧脾氣。 謝璟沒覺得自己錯哪兒了。 他覺得二少臉皮真厚。 白明禹那邊心思比他細膩的多,至今還記著仇,一半委屈一半羞惱,他當初可是實實在在哭了幾場豐兒。 只是這事太丟人,他打死也不會告訴謝璟。 講臺上,黃明游接過書正站在那里翻看。 所有學堂里的學生們也都坐在課桌后仰頭看他,上面新來的先生穿一身漿洗干凈的半舊長袍,灰撲撲的顏色,人微胖且矮,挺著小肚子站在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賬房先生,沒有半點高明的樣子。 黃明游已站著把書翻完,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細長的小胡子,和氣問道:你們先生已講了半首,那不介意的話,我接著那半首講罷?不過我講的方式不同,要想說文,需得解字。他轉過身在背后木質黑板上寫了幾個字,邊寫邊道:金文銘鼎,大篆刻于簡,今天時間短,我便只講這為首的一個字。 黑板上,字跡蒼勁雄渾。 秦皇漢武空相待。 黃先生寫了這一行詩,卻只單講一個秦字。 臺下學生懵了,站在后頭留下聽講的老師也愣了。 黃明游胸中藏有萬卷書,精通政治與哲學等學術,史料更是信手拈來,講得妙趣橫生。學堂里的學生聽得專注,只覺得比外頭說書先生講得還精彩,外頭人講個趣味,但黃先生的課里卻是巍巍大山,血性中華。 黃明游沒帶一本書,全程背著手講下來,只一字便講出了一部文化史。 一直講到晌午,他才停頓下來,看了一眼外頭等著的人笑道:大家稍等片刻,我再說一句吧。 族學外頭等著的都是給家里少爺送飯的小廝管事,聽到立刻往后推推,陪著笑只讓先生多講,他們多等不礙什么事。而學堂里,頭一次如此安靜,沒有一人離席,連后排坐著的老師都沒有動一動,只努力坐好認真聽先生講話。 史書是民族之魂,欲滅其族,必先去其史,史不正,族不存。黃明游走了兩步,又道:吾輩今日讀書當不為名利,不為強權,不違心妄論,你需知華夏文明發(fā)源之脈絡,知自己起源之地,知何為華夏人。 學堂肅靜,半晌方有學生陸續(xù)站起作揖,話卻是說得整齊洪亮:謹遵先生教誨! 黃明游說的解字,是為尋根。 謝璟跟著起身行禮,心里想的卻是南下那些年遇到的那些教授,不論留洋亦或在國內(nèi)的,那些頗有聲望的文人在彼此爭論起來的時候都面紅耳赤,但遇到外敵,卻立刻掉轉了矛頭,一致對外。 他們沒人說過,但心里想的也是同樣一件事。 他們是華夏人。 理應為華夏做些什么。 晌午學堂里人走得差不多了,黃先生沒急著走,他在隔壁教師的單間坐下吃午飯,順便給兩個學生考試。 今日是李元來送飯,寇姥姥做得豐盛,因黃明游喜愛吃面食,寇姥姥特意做了撈面,配了七八種小菜和一大碗炸醬鹵子,醬rou香味兒碰鼻子香。 黃明游吃得開心,另剝了兩瓣青蒜,一口面一口蒜,美得很。 他一邊吃飯一邊監(jiān)考,小眼睛看一眼房間里唯二的兩個學生:趕緊寫啊,別耽誤了下午上課。 白明禹使出吃奶的勁兒寫了幾個字,臉都要憋紅了,黃明游卷子上的題目他都模糊記得自己見過相仿的,但坐在這了,卻一個字都想不起該怎么答。 趁著黃先生低頭吃面的時候,白明禹抓緊時間湊過去看了鄰座的謝璟卷子,但也只看了一眼,謝璟就拿手捂上了。 白明禹: 你個假正經(jīng)! 之前還替我寫作業(yè)! 翻臉不認人???! 謝璟不給白明禹抄,但白明禹卻不敢空著什么都不寫,黃先生手里的戒尺可不是吃素的,尤其是這位哼一聲他爹和大哥就恨不得擼起袖子打他一頓給先生出氣,白二少是不怕挨打,但也不想天天挨打啊。 白明禹眼睛偷偷看一眼黃先生,又借著大木桌上垂下的桌布遮掩,輕輕拿腳去碰謝璟,第一下只碰到一點,他伸長了腳又碰了下。 謝璟忽然站起來,淡聲道:少爺自重。 白明禹:??? 第26章 戲班 黃明游抬起頭,嚼了兩口面匆匆咽下:噯噯,干什么哪? 白明禹悄悄伸手拽了謝璟衣角,跟他求饒。 謝璟坐下來,沒吭聲。 黃先生吃完面,拿手絹擦了擦嘴過去巡查一遍,訓斥道:做學問需得靜心,尤其是在考場上更要時刻保持肅靜知不知道?你們兩個別搞小動作啊。 白明禹小聲嘀咕:那您昨天晚上還去聽戲吃羊rou鍋子呢 黃先生道:你說什么,大聲些! 白明禹吭哧兩聲,沒敢說,埋頭寫題。 黃明游站在他們身后,一個人盯著兩個學生毫無壓力,前頭坐著的白二少卻渾身像是有小螞蟻一樣,癢癢地時不時動一下,背后監(jiān)考老師用鼻子哼了一聲,白明禹老實了一點,慢吞吞答題。 謝璟很快就寫完了,拿了試卷交過去恭敬放在黃先生桌角:先生,我已答完。放下之后又小聲詢問,我可以提前走一會嗎,九爺晌午的時候從黑河回來,我想回去整理下書房,熏熏香。 黃明游方才站在他們身后監(jiān)考的時候,基本已經(jīng)把他們倆寫的那些都看完了,其中謝璟寫得尤其好,交代的功課全都有認真完成,比旁邊那個猢猻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他笑呵呵擺擺手道:去吧,路上慢點,下午的課記得準時過來。 謝璟應了一聲,提前交卷走了。 謝璟給黃先生關上辦公室的門,手還未放開門把手,就聽到里頭先生訓斥白二的聲音,嘴角揚起來一點。 白明禹大約是做不成以前那個威風八面的白掌柜了。 不過比起當年陰沉著臉不愛說笑的白掌柜,他更喜歡現(xiàn)在這個。 二少人雖傻了點,但心眼挺實在。 是個好人。 謝璟回了東院,打掃整理完畢,燃香半柱,九爺便回來了。 黑河酒廠里的機器基本已安置完畢,這兩月就要開始產(chǎn)出,不止是白家盯著,周圍不少豪紳望族都在盯著這里。現(xiàn)如今大家都聽過一兩句機器,留洋的少,真正見過機器的人更少,全線機械化投入生產(chǎn)的,不光是黑河,找遍北地三省也沒有第二家。 九爺今日心情不錯,進來之后換了平日在家穿了衣裳,謝璟問道:爺今日不出去了? 嗯,沒有訪客,偷得半日閑。九爺伸手讓他給整理了一下衣角,嘴角揚起點帶了笑意問,你今日如何,族學有趣嗎? 謝璟老實道:族學比我之前念書的學堂大,黃先生講得極好,他囑咐我下午再去聽講。 九爺贊同道:黃先生的課是該聽聽。 有人送了新下的瓜果進來,有幾枚山莓色澤殷紅,九爺拿帕子擦了手吃了一顆,又順手喂了謝璟:還算甜,你拿去吃吧。 一旁的人就把那一小籃山莓遞給謝璟,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九爺喂小謝吃東西大約就像是喂雛鳥一般,瞧見什么好的自己嘗了,定然要給身邊的小謝也喂上一顆嘗嘗。 謝璟抱著那籃子山莓跟在九爺身后,低聲陪著他說話。 酒廠事忙,我大約還要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九爺坐在主座,瞧著他道:你若是喜歡,以后可以留在族學那邊同他們一起念書。 謝璟搖頭:我和他們不同。 九爺點頭:是有些委屈你了。 下頭送瓜果的那位還未走遠,正在桌上放一只花皮西瓜,聽得小謝這么跟九爺說話,嚇得差點把瓜摔地上。他偷偷看了一眼,看看小謝,又看看九爺。 謝璟站在那目不斜視,表情倒是跟平日里一樣,一貫的認真。 九爺?shù)皖^正在翻一本圖紙,倒像是在聊家常,隨意開了口道:那邊白日的課也沒什么,還是跟我去黑河?若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在酒廠抽空教你就是,只回來晚上念黃先生的小課罷。 哎。 兩個人的談話簡單,說完九爺就招呼謝璟來看圖,再談的話,卻是送瓜果的人聽不懂的了。 那人小心關了門出去,心里那份奇怪也淡下去不少。 實在是見得多了,都已開始慢慢適應。 如果說謝璟和他們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平時毫不覺得自己哪里弱,而他們九爺也信。 比如遇到什么事,旁人還在想怎么絞盡腦汁去回應九爺?shù)臅r候,謝璟已經(jīng)自然而然接口,說的話,還都是九爺愛聽的。 好像就他們兩個人打暗語一樣,說一些只有彼此能理解的話。 隔日。 謝璟跟著九爺去了黑河,酒廠里來了兩位德國人,在調試酒廠的機器,一連幾天都十分忙碌。 九爺有心要扶持身邊得力人手,他這次從省府帶來不少人,也從青河白家挑了一些還算機敏的,原本以為會從這里頭找到一兩個出挑的人才,但他怎么都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的是謝璟。 謝璟像是一張白紙,又像是一塊海綿,把他扔在哪,就努力吸取周圍營養(yǎng),成長得比誰都快。 九爺一個人忙不過來,起初是帶著謝璟,慢慢的,也能放心吩咐他獨立去做些事了。 謝璟認真,踏實,少年人的靈動和一份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沉穩(wěn)融合在一起,再加上他和九爺之間難以言說的那份兒默契,常常讓九爺忍不住瞧他幾眼。 眼前的少年彎腰去跟人學調節(jié)蒸餾機器,黑發(fā)垂下來微微遮住一點眼睛,抬手擦一下額上的汗,再低頭跟德國工程師商量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偶爾說出一兩個洋文單詞,全都是機器特有的詞匯。 謝璟學的很好,比他想的還要好。 數(shù)日后,謝璟得了一天假,回青河縣探望親人。 酒廠里有輪值,九爺身邊也有張虎威和省府來的人,這次不論是安全還是車間生產(chǎn)都沒有問題,謝璟回來的很安心。 他和其余輪值休假的幾人一同騎馬回來,這些人都是從省府而來,在這里沒有家眷,在東院就停住了,謝璟沒停,直接騎馬回了家中。 只是家中大門緊鎖,東廂房空無一人。 謝璟把馬拴好,喂了它一些草料,正抓一把豆子給它添在馬槽里的時候就聽到小院門口吱呀一陣響動,抬頭就瞧見了寇姥姥。寇姥姥看到他也驚喜極了,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著急忙慌道:璟兒,你可回來了,我昨日晌午就去找你,今兒早上也去了一趟,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求人找去黑河了 姥姥慢些說,出什么事兒了? 李元丟了! 謝璟捏著豆子的手一頓,皺眉道:丟了?什么時候的事,可求了東院的護院幫忙? 求了,不是之前來咱家吃過飯的倆小哥,我認得他們,昨天就幫著我找了一圈,可是一直找到現(xiàn)在滿青河縣也沒找見,跟平地消失了一樣。姥姥心急如焚,他沒拿錢,箱子里的銀元也好,外頭小錢匣里的銅板也罷,一枚也沒少,可急死我了,他若是拿點錢跑了也就跑了,怎么好端端一個人就沒了呢? 謝璟略想片刻,道:我知道他在哪,姥姥你先回家去,我去找。 謝璟解開馬韁繩,起身上馬,坐在馬背上囑咐老人道:您這兩天就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這院子里住著黃先生,九爺?shù)淖o衛(wèi)明里暗里都會多關照一些,我讓人送些吃的過來,您在家等我。 寇姥姥心口跳了一下,追出去兩步問道:璟兒,你去哪里找啊? 謝璟道:我先去趟東院,您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 謝璟去了東院,找了張虎威那班護衛(wèi)。 之前在黑河遇匪的時候,謝璟就和那班人一同出生入死,和張虎威更是有過命的交情,平日里關系一直不錯。再加上謝璟雖是九爺面前的紅人,但絲毫沒有驕縱的架子,接人待物細心周到,他只說需要人陪自己走一趟,就有不少輪值的護衛(wèi)站出來,要陪他同去。 謝璟挑了兩三人,換了一身衣裳,和他們一同騎馬去了東郊。 東郊窮困,但并非毫無人煙。 恰恰相反,因為臨河而居,碼頭上不少卸貨工,這里有生意,便更是聚集了不少人,三教九流都有,看著臟亂又喧嘩。 謝璟在這里住了多年,自然知道這里的環(huán)境,騎馬前來,不過是做勢。 他帶人去了戲班。 程班主穿一身半舊的綢褂,天氣剛熱,解開了兩顆扣子,正一只腳踩在太師椅上晃悠,另一只腳則踩扁了黑布鞋幫,趿拉著露出大半只腳。他一邊吆喝周圍半大孩子們練功,一邊轉著手上的兩枚核桃,手邊八仙桌上還有一把竹鞭子,已用得包漿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