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語氣委屈極了，像是季安多沒良心。

    可季安就是不敢再睡主子的床，低垂著腦袋，有點(diǎn)無措：“我…… 我沒有要跑……”

    他似是很為難，兩只腳拼命往一起并，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整個人都繃了起來，細(xì)聲細(xì)氣地解釋：“我…… 我不可以一直睡主子的床的?！?/br>
    宴淮盯了他一會兒，拿了個折衷的辦法：“那好，安安就搬到外間去睡，給我守夜吧?！?/br>
    那位置原是守夜的下人睡的，只一張板床，鋪蓋有些舊，宴淮命人換了張雕花大床，又圍了絲綢的帳子，鋪了柔軟的兩層褥子。

    這里就成了季安的專屬小床。

    宴淮心疼他，用的被褥帷帳全是上好的，床角還特意空出來放安神香料的位置，可季安卻還是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來以前的事情。

    辛弛沒有收翠禾之前，他也是每日都睡在辛弛的外間，給他守夜。

    關(guān)于辛家的任何回憶都仿佛記憶旋渦，一點(diǎn)沾邊便會將季安吸進(jìn)去，他沒處可逃，連掙扎都不得，只能陷入對曾經(jīng)的巨大惶恐之中。

    當(dāng)天晚上，季安久違地做了噩夢。

    這一次他夢見了更早一些的事情，是個雷電交加的夏夜，那一日辛弛被罰了跪祠堂，季安也跟著跪了小半夜，好不容易老太太得了信來救辛弛，季安一瘸一拐地扶著辛弛回房，當(dāng)天晚上辛弛便發(fā)了高熱。

    那夜雨下得太大，管家命人去請郎中來，出去的人遲遲不回，季安等得心焦，一頭扎進(jìn)雨里，去城里幾處知名的郎中家里敲門求醫(yī)。

    夢中的季安出了一身的冷汗，帶著求來的大夫往回趕，然而家中卻掛上了紙糊的白燈籠，辛府上下的人面目模糊像是厲鬼，沖他說：“少爺死了，被你砸了腦袋，砸死了?！?/br>
    季安猛地一下嚇醒過來，半天緩不過神來。

    他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不做這樣的夢了，如今再次陷入其中，更驚恐萬分。

    然而或許是他驚恐喘息的動靜太大，又或者是宴淮只是恰好起夜，總之本該季安伺候的人執(zhí)了盞油燈從內(nèi)間出來，瞧見季安慘白的臉色，只眼眶是通紅的，睫毛上掛著水珠，在燭火的映襯下有些晶瑩。

    他放輕了聲音，問季安：“又做噩夢了？”

    季安被嚇得不輕，吸了吸鼻子，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喉嚨口含含混混擠出來一個 “嗯”，看宴淮坐在了他床邊，就往宴淮那邊蹭了一點(diǎn)，很小心地抓住了宴淮褻衣的一個角。

    他聲音發(fā)著抖，明明是依賴，卻還要硬守規(guī)矩：“少爺對不起，我吵醒你了。”

    宴淮將那油燈擱置在一邊，笑著說：“這樣可要罰你?！?/br>
    他側(cè)身往季安那床上躺，又伸手叫季安：“過來，給爺暖暖?！?/br>
    實(shí)際上，此時的季安嚇得手腳冰涼，根本起不到暖被窩的作用，可宴淮的話給了他理由，季安抿著唇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窸窸窣窣鉆進(jìn)了被子里——他實(shí)在害怕，恐懼讓他暫時變得貪心。

    于是季安又睡回了宴淮身邊。

    只不過這一次，是宴淮陪他睡在外間的小床上。

    每一日季安都又乖又老實(shí)，他長得瘦，在床邊只占一點(diǎn)地方，將大半床都挪給宴淮，但第二日清晨醒來的時候，又總是已經(jīng)滾到了宴淮的懷里。

    過了五六日，季安才終于不敢再偷偷假裝忘掉規(guī)矩，忍著心里的不舍，小聲提醒宴淮說：“少爺還是睡里間吧，床太小，少爺睡著不舒服?！?/br>
    那床的確有些擠，于是宴淮便沒有反對，只囑咐季安：“怕的話就來找我?！?/br>
    不過守夜的最新記憶是宴淮抱著他入睡的安全感，季安再也沒做過噩夢了。

    他習(xí)慣了睡在少爺臥房的外間，雖然宴淮很少在夜里使喚人，可季安就是想守著，于是此時聽見宴淮要藿香代替他守夜的話，立即緊張起來，聲音有些急，卻還是軟乎乎的，對宴淮說：“少爺，我，我不累的，可以給少爺守夜?！?/br>
    宴淮逗藿香玩的，沒成想先把這小傻子嚇著了，差點(diǎn)沒繃住笑場，強(qiáng)忍著對藿香說：“安安當(dāng)然睡他的床，讓你守夜，今兒就蹲門口守著吧。”

    季安瞪大了眼睛。

    藿香其實(shí)對他很好的，每次都給他講說書先生的新故事，還給他帶好玩好吃的小玩意，秋天的夜里很涼，他不想讓藿香蹲在門口守夜。

    可…… 他也不想去下人住的廂房睡覺，他也想守著少爺。

    季安很糾結(jié)，抓著衣角抿著嘴唇，然而藿香早就聽出來宴淮逗他了，哀嚎道：“少爺，你又逗我玩！”

    惱羞成怒的小跟班跳起來跟主子炸毛，氣鼓鼓的，一邊嘮叨宴淮就愛尋他開心，一邊手腳麻利地給宴淮收拾書桌。宴淮看書有做注解的習(xí)慣，藿香依照著舊例在加了注解的位置夾上宴淮自制的注解簽，又將書分門別類放入書架上。

    季安看得一愣一愣的，后知后覺明白過來，原來只是在開玩笑。

    藿香同少爺那樣默契，一下子就猜出來了，還會機(jī)靈地耍寶賣乖討宴淮開心，他就不一樣，他很笨，還總是讓少爺cao心費(fèi)力。

    自己是真的不討喜。

    季安抿著嘴唇自我反省，可他就是學(xué)不來那些討喜的做法，思來想去，他也只有最最笨的方法對少爺好。

    第二日起來，宴淮就拿到了干爽舒適的衣物。

    秋日里向來潮濕，連帶衣物上也泛著潮氣，往常藿香粗心，從來不知道要幫主子將要穿的衣物烘干，不過宴淮也沒有那么講究，沒提醒過藿香要做這事兒。

    那如今，該就只有季安才會這樣貼心。

    熏香也不是家中慣用的那種檀香，聞著像是剛從寺廟回來似的，而是帶著些淡淡的桂花香氣。

    宴淮換了衣服起床，外間睡著的人果然早就起了，床鋪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宴淮打了簾子往院子里面去，正看見季安捧著一簸箕桂花回來。

    估計是忙活了一早上，季安鼻尖帶了些汗珠，讓宴淮想到秋日里葉子上落著的露滴。

    小孩兒見著他便巴巴湊過來一點(diǎn)，聲音又乖又軟，喊他：“少爺，你起床啦？”

    第25章

    作者有話說：謝謝各位老板的海星~~

    以前在辛府，無論寒冬酷暑，季安從來都是很早就起來的。夏日鎮(zhèn)冰打水，秋日烘衣?lián)烊~，冬日到了便要早早將暖手火爐添好炭火。

    待辛弛起床，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

    有時季安也會正遇見辛弛開門，就會乖乖地問一聲 “好”，可辛弛從來也只回過他一句淡淡的 “嗯”。

    其實(shí)他是有些失落的，他想讓少爺對他滿意，哪怕只是笑上一下。

    很久之后季安才習(xí)慣，安慰自己說少爺只留他一個伺候，就是對他滿意的。

    畢竟主子對下人，大抵不就是這樣嗎？老爺對心腹的萬叔，夫人對陪嫁的翠禾，也未見過有多親近幾分。

    可如今他被宴淮慣壞了，心里冒出來一些 “膽大包天” 的想法，望著宴淮的眼睛里都多出來幾分不自知的期待。

    落在宴淮眼中，便是如此景象——秋日的初陽下，院兒里立著個小傻子，眼神明亮亮地看著他。

    宴淮覺得，任誰也不可能扛得住這乖小孩一心一意望著你的樣子。

    他心里有些軟，笑著沖季安招手，叫他：“安安過來?！?/br>
    他等季安過來，抬手把人頭發(fā)上沾著的兩片桂樹葉子摘掉了，然后轉(zhuǎn)身帶人往屋子里走，邊走邊隨口問：“去哪了？怎么樹葉都沾到頭上去了?！?/br>
    季安很乖地匯報自己的行蹤：“去搖桂花了?！?/br>
    那么一大捧桂花，可見搖得很賣力了。

    宴淮 “嗯” 了聲，想起來往年這時候家里小廚房就該做桂花點(diǎn)心了，便又問：“喜歡桂花的味道？”

    季安輕輕搖了搖頭，意識到宴淮沒看他，才又小聲解釋：“桂花曬干了可以存起來，以后烘干衣服的時候用，可以遮掉熏爐炭火的味道?！?/br>
    宴淮本來是隨意閑聊，一句 “都是誰教你的” 差點(diǎn)直接說出口，又在說出去之前憋了回來。

    還能是誰，還能有誰。

    鼻間的桂花香氣忽然變得有些膩人且明顯起來，不動聲色地占據(jù)著他的注意力，宴淮輕輕皺了眉，取了只自己做的香囊出來，又在屋子里點(diǎn)了支松木沉香。

    藿香端了宴淮的早飯過來，一般這里頭也該有季安那份，于是宴淮便又讓藿香也跟著一塊吃。

    季安很勤快地去收拾桌子，將碗筷一一擺放停當(dāng)，洗了手巾來喊宴淮：“少爺，吃飯了。”

    他將毛巾遞上來，乖乖站在一旁等著，伺候宴淮擦了手，又去將手巾洗干凈了，臟水潑掉，做好這些事情才乖乖來吃飯。

    宴淮皺眉看著，心里那種憋悶越發(fā)厲害起來。

    一餐飯，宴淮沒心情吃，季安本來吃得就少，就藿香吃得歡快，桌子上大半食物都進(jìn)了藿香肚子里。

    快吃完，宴淮才虎口奪食地將最后一塊糕拿了給季安，說：“今兒天氣好，帶你們倆出去轉(zhuǎn)轉(zhuǎn)?！?/br>
    季安拿勺子喝粥的動作頓時一頓，抬起頭來看著宴淮，眼神里有些無措和惶恐。

    但他抓著勺子，還沒來得及說話，藿香已經(jīng)興奮起來，提議道：“少爺，我們?nèi)コ墙嫁D(zhuǎn)轉(zhuǎn)吧，剛來這邊，還沒出去過呢！”

    季安在桌下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角，抿了抿嘴唇，看著十分興高采烈的藿香和明顯興致不錯的少爺，輕輕說：“好?！?/br>
    天氣的確好極了，秋雨之后空氣涼爽宜人，天藍(lán)得像是洗過，日頭暖洋洋的，曬得人骨頭都酥了，他不想掃了少爺?shù)呐d。

    可他也的確害怕，出了宴府的門，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抓回辛府。

    宴淮遞過來的糕抓在手里，季安只咬了一口，并沒嘗出來什么滋味，腦子里一片亂七八糟，就這樣呆呆地走了神，一直到藿香已經(jīng)開始收拾桌子，拍他肩膀問他：“平安，還吃不吃啦？”

    季安被嚇了一跳，手一抖，只吃了一口的糕掉在了地上。

    米糕掉在地上滾了一圈，臟掉了，可這樣精致的點(diǎn)心，放在窮人家一輩子都吃不上一塊的東西，季安下意識蹲下身去想要撿起來。

    但宴淮攔住了他。

    宴淮俯身將那塊臟了的糕撿了，扔給藿香讓他一塊收拾掉，因?yàn)閿r住季安的動作而牽住的手卻沒有放開。

    藿香總覺得季安吃太少，那腰比家里那些丫鬟都要細(xì)，一邊念叨季安讓他要多吃一點(diǎn)才能不生病一邊收拾桌子，大約是惦記著出門，動作倒是很麻利。

    等藿香出去，宴淮才說：“安安，又忘了我的話?！?/br>
    宴淮說過太多的話，逗他的，哄他的，可季安卻就是知道宴淮問的是哪一句——“害怕的時候，要告訴我”。

    季安覺得心里有一點(diǎn)點(diǎn)疼，又有一點(diǎn)點(diǎn)酸，連鼻尖和眼眶都有些發(fā)熱，這種忽然而來的委屈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抿了抿嘴唇，將所有動靜都咽回口中，被宴淮拉在掌心的手無意識得蜷動了兩下。

    他是很怕，可他說不出口。

    他身無長處，只還剩下一點(diǎn)勤勉勉強(qiáng)稱得上優(yōu)點(diǎn)，季安想努力再乖一點(diǎn)，報答宴淮對他的那么多、那么多的好。

    宴淮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只好摸了摸季安的頭發(fā)，告訴他：“有我在，不怕?！?/br>
    大約是察覺到季安實(shí)在太過緊張，說完他又笑了，補(bǔ)充道：“我們安安這樣好看，憑什么要一直躲起來?！?/br>
    季安傻了。

    從來沒有人夸過一句他好看，也從來沒有人像宴淮這樣一直護(hù)著他過，更沒有人將他的手握在掌心緊緊抓住，像是只要他還在害怕就不會放開。

    心口的酸脹感更明顯了，季安覺得自己可能又要哭，便把腦袋垂下去，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好半天才紅著一雙耳朵，小聲擠出來一句：“我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了。

    宴淮在心里笑，然后學(xué)季安剛剛的樣子，也輕輕撓了撓季安的手心，問他：“那要不要隨我出門啊？”

    季安垂著頭，眼睛的余光里看到宴淮拉著他手指的那只手，與他長期干活形成的帶有繭子的粗糙難看的手不一樣，少爺?shù)氖中揲L而漂亮，指骨勻稱，只中指的地方有一些很薄的繭子，是提筆寫字磨出來的。

    他腦袋里起起伏伏一些無厘頭的念頭，拼不成完整的邏輯鏈，沉默了一小會兒，才很乖地說：“要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