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池忽笑，絲毫不受影響，如春風(fēng)化雨：有何不可呢？

    他們走到了一座高臺之上。這是甘南城中最高的建筑，左右有修為不弱的修士在守衛(wèi)著，但錦衣人帶著漓池就那么直接走了上去，途中并沒有遇到阻攔。

    臺上天高風(fēng)闊，俯瞰城池巍峨人如蟻。錦衣人站在高臺之上，一只手掩在袖中，另一只冰白的手搭在漢白玉打磨成的欄上，乍一看竟像雕上去的一般。

    如果說陶錫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沉穩(wěn)，錦衣人就是嬉笑怒罵皆現(xiàn)于前，反遮了真正的想法。沒人能看出他心中有郁憤沉沉，也沒人能看出他正處于迷惘困頓之中。

    他將漓池邀至城中同游，自然不會是因為一見如故，更不是聽聞漓池之語后頓覺得遇知音。他沒必要專程走入茶棚一趟就為了嘲諷一番戒律司。從一開始，他就是在注意到了漓池之后，才邁入那座茶棚。他對戒律司百般譏刺，真正目的卻是為了試探坐在他們當(dāng)中的漓池。

    只是，他也沒有想到，這悄然自隱的背琴者，竟一眼看破了他的心結(jié)。

    他們一起逛過了一座城，但還不是朋友，到現(xiàn)在連名字的交換都沒有。他們也未必會成為敵人，這得看接下來。

    錦衣人扶著欄桿，那張透光白玉似的臉逐漸淡去了所有的神情，簡直像座白玉雕成的人像，卻沒多少活氣兒。錦衣人轉(zhuǎn)回頭，目光從下方的城池移到漓池臉上，連兩顆黑眼珠都似瑪瑙雕成的，沒多少血色的嘴唇一啟，聲音涼得像巖石上崩碎的水珠兒：你說郁憤結(jié)心，恐迷自性，我聽得不太明白，想就此請教一二。

    有什么可請教的呢？自己的心結(jié)，只有自己能解。漓池抬了抬眼，漫聲道。

    這錦衣人的因果盡頭，亦被遮掩了去。他與如今的假玄清教糾葛甚深，被遮掩了自身的因果與命理也沒什么稀奇。但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需要通過因果才能看明白的。

    漓池所說的話意思原本再簡單不過，但他的語調(diào)自有韻律，錦衣人又是個多思之人，一時出了下神，就見漓池袖袍一拂，人盤膝而坐，琴落膝上，指尖一撥，琴聲已悠然而起。

    錦衣人便不急著再問，他立于高臺之上，雙目半闔。

    的確是好琴音，松長輕快，如陽光下柔軟的芳草、飛石打漂水面的層層漣漪。無論是什么樣的人，在聽到這樣的琴聲時，總是會變得放松的。

    陽光變得朦朧柔軟，琴音纏繞著開闊的風(fēng)。小兒墊腳偷嘗桌上的酒，被娘親攬入柔軟的懷抱塞了一口甜糯的桂花糕

    錦衣人的目已經(jīng)全閉上了。眼睛是會透出心意的。

    錚

    一聲按音綿長而落，如花墮地，哀意悄然而生。

    錦衣人豁然睜眼，利光乍起。撫琴的人展臂撥弦，一時云濃雨急，琴音急轉(zhuǎn)直下，悲絕入骨，他這聽琴的人心中亦被琴聲引得哀恨之意大盛。

    這是在與他以情相斗嗎？錦衣人重新合上了雙目。他縱使郁憤結(jié)心，也不容別人來cao控他的情緒！

    琴音哀怒之聲不絕，錦衣人徑自調(diào)心。他修行至今，又豈會因一曲琴音就亂了心緒？

    琴弦震動，愈來愈急，霹靂驟降，重槌敲鼓，鼓面上迸出破碎的雨花，又落在鼓面上砸出嘈嘈切切的音，像檐下連綿不斷的冷雨，從破碎的屋頂?shù)芜M去，滴到慘白的唇齒間，被打著寒顫拼命吞咽下去，把五臟六腑都冰了個透徹。

    這刺進骨髓的冷中，逐漸沁出更冷的殺意來。

    搭在石欄上的手指緊了緊，將堅硬的漢白玉印出了指痕，調(diào)服的心忽然掀起驚狂的憤懣與殺機。

    郁憤結(jié)心，

    恐迷自性。結(jié)的是自己的心，迷的是自己的性。聲音本無情，如何動人心？不過是自己的心在動自己的性。琴音是死物，不會生出憤懣與殺意，它只是一個引子，把他隱在心底的憤懣與殺意統(tǒng)統(tǒng)引了出來。

    但此時生出這些感悟?qū)嵲诓幌嘁?，郁結(jié)已久的心緒一朝被全部引出，已是要抑制不住。他的眉愈結(jié)愈緊，身上的氣勢翻騰開來，堅冷嚴(yán)酷，從高臺之頂開始向下彌漫。幾個負責(zé)守衛(wèi)高臺的修士感受到這氣勢的些許邊角，已面露驚色，又向高臺邊緣退開些許。

    臺頂撥弦的漓池卻泰然自若，琴音在指下又轉(zhuǎn)，聲聲愈重，像要蹦出胸腔的心跳，慷慨激昂，堂堂正正。

    這仍然是哀怒之聲，卻將錦衣人心中的郁憤忽然一散。這不是水破堤壩的糜爛，而是開閘引流的傾泄。

    等最后一聲琴音舒而長的散去，錦衣人重新睜目。

    他回身正對著盤膝抱琴的漓池，鄭重道：都極。

    李泉。漓池慢慢將琴收入囊中。

    都極看著李泉這副慢條斯理的模樣，忽笑了一聲。這般渾不在意，仿佛剛才一曲xiele自己心中狂迷的不是他一樣。

    自性本清凈，然而七情迷心，失了原本的清凈通明，人便被困頓，鉆了牛角尖而不自知。方才一曲，堪稱動心搖魄，動搖之后，雖然哀怒仍在，卻不至于狂迷，乃至失了自己的道。

    都極從衣服上拆下一枚玉扣，指尖點入一道術(shù)法，又將之拋給漓池，道：我有他事，先走一步。李兄若有所需，日后可以此尋我。語畢，身形一晃，便不見了蹤影。

    梁都，宮墻深深。

    據(jù)聞梁屬木德，以青為貴。故而，只瞧一座宮舍以藤椒青泥涂壁，就可知居住其中的人必然身份不凡。更何況，這宮舍中每一處門窗外都有著身手不凡的護衛(wèi)守持著。

    我要見父親！你們敢攔我？！宮殿門內(nèi)，身著竹青裙的胥有容正對守在門口的護衛(wèi)怒斥道。

    公主恕罪。門口的護衛(wèi)口中如此道，卻半步不退，若是她欲強沖，便以木倉桿將她攔下。

    你們你們！胥有容氣得面色漲紅，又憂又怕，卻沒有別的辦法。她連鉆洞都試過了，可從幾個月前開始，這座她從小長到大的宮殿就已經(jīng)不是她的了。她自己的護衛(wèi)中被換了幾個人，剩下的再也不聽她的命令，反倒把她囚禁在這里，將每一處都守得嚴(yán)嚴(yán)密密，連只鳥雀都出入不得。雖然好衣好食的供應(yīng)著，可她怎么能不憂懼呢？

    她也試過絕食，可那些原樣端上來的飯食他們竟當(dāng)真就原樣撤了下去。他們只負責(zé)供給，并不管她會不會用。

    胥有容堅持了幾日就放棄了，她是不敢死的，她是最早發(fā)現(xiàn)王兄失蹤的人。

    數(shù)月前，王兄稱病閉門休養(yǎng)，她去探望卻被攔在外面，只道是怕將她傳染。可是什么樣的病，能讓她的王兄連隔著窗子與她說一句話都不肯呢？什么樣的病，又能夠讓來看病的大夫全部都含糊其辭？

    這其中不對勁兒的事情太多了，她思來想去許久后，終于確定了一件事：她的王兄失蹤了。

    也只有如此，他們才會做出稱病不見人的布置。他們固然可以使人假扮王兄，但無論那假扮的人有多完美，最終都絕不可能瞞過她，因為她和她的王兄，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可那些人的行動遠比她想象的要快，胥有容只來得及將此事透漏給戒律司，緊接著就被囚禁了起來。

    她的父親還在，梁國的王上還在！什么人能做出這樣的事？什么人敢做出這樣的事？！

    她的父親現(xiàn)在又怎么樣了呢？

    胥有容不敢深想，卻又不能不深想。這從小長到大的王宮，她所熟悉的家，此時卻變得陌生又可怕。但她還不能死，她得想辦法，就算離不開宮殿，至少也得接觸到外面的人

    宮殿門口，胥有容握住攔著她的木倉桿，雙目圓睜牙齒緊咬，似已怒極，卻忽然身形一晃，強握著木倉桿，發(fā)狠將肩膀向木倉尖撞去。

    當(dāng)。

    一道指風(fēng)襲來，將木倉尖擊斷。

    胥有容被傳來的力量震得木倉身脫手，跌坐到地上。

    殿外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道身影，慢慢將方才彈出指風(fēng)的手斂回袖中。他穿著一身蓮青色的錦袍，雖然才是秋天，卻已經(jīng)披上了一件鑲著皮毛的黑色大氅。他的皮膚被襯得愈發(fā)白透，連嘴唇都淡得沒什么血色，雖然被襯得容色愈盛，卻愈發(fā)顯出病弱之感來。但從方才彈出的那一道指風(fēng)來看，就可知他絕不是什么病弱之人。

    門口的侍衛(wèi)已經(jīng)跪下請罪，都極一擺手讓他們退下。這些侍衛(wèi)只是普通的武人，只是攔著胥有容不讓出殿而已，胥有容雖然沒有修行，但身為梁國唯一的公主，自小也是珍奇供養(yǎng)，看著是女子嬌弱模樣，力氣卻不輸練過數(shù)載的的武士，這護衛(wèi)一時被她騙過強行控住了一瞬間的木倉身也不出奇。真正看守這座宮殿的是兩個修士，有他們看著，就算都極不插手也出不了事。這兩個修士此時正隱匿在旁，雖未現(xiàn)身，仍對都極彎腰行禮。

    阿慈。都極垂眸俯視著她，你想受傷，然后見大夫？

    他此時的氣質(zhì)與在甘南城時極為不同，那身華麗厚重的衣服把人襯得像病體虛弱，偏他身形又是極為挺拔的，瞳色略淺，目光又極淡漠，任誰被那眼神一掃，都不由得生出退卻來。雖然相貌沒什么改變，但卻好像與在甘南城外譏刺戒律司的錦衣人是兩個不同的人似的。

    不要那樣叫我！胥有容憤怒道。她的神情同時顯露出果然如此和不敢置信，像所有被背叛的人一樣憤怒地瞪著他。

    都極毫不在意地慢慢走近，繼續(xù)道：可你就算見到了大夫，又怎么樣呢？任何進入到這座宮殿中的，都只會是我的人。

    胥有容咬緊了牙，那的確是她的打算。這些人雖然不管她是不是吃飯，但她也從許多試探中推斷出來，他們并不想要她受傷，不管她絕食，只是在表示不會受她威脅而已。

    你把我王兄怎么樣了？她從地上爬起，仰視著都極，卻不肯后退一步，我父親呢？

    我沒想把他怎么樣，只是要他老實待一陣子?？上В恿?。我沒有找到他，他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至于你父親都極呵了一聲。他的聲音又輕又緩，胥有容卻不由得發(fā)起抖來。

    何必怕我呢？你沒有對不起我，還曾經(jīng)幫過我。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我現(xiàn)在只后悔那時為什么要幫助你，為什么沒讓你早些死在宗祠里！胥有容恨道。

    都極卻絲毫沒有生氣，心平氣和地說道：如果我那時便死了，你的王兄也活不到現(xiàn)在。

    你什么意思？胥有容心中忽然生出更大的不安。

    你不知道？都極忽然笑了一聲，也是，一個父親雖然做了齷齪的事，卻是不希望自己兒女知道的。他希望在你們面前顯得英明偉岸呢。

    他驟然斂了笑：你的王兄在十三年前本來就該死了。他得了一個沒有醫(yī)藥能治得好的病，要靠換親族的血才能活下來。你和你父母的血都不合用，你猜他是靠誰的血才活到了現(xiàn)在？

    胥有容的臉驟然白了，下意識就想搖頭。

    都極鉗住她的下頜：你串起來了是不是？你那好父親當(dāng)然不能讓你知道，否則他該怎么向你解釋，他不是因為失誤才把我忘在宗祠里，也不是為了給他兒子換血，才不得不把我放出來。他是真心實意的，想把自己的幼弟生生餓死在宗祠。

    胥有容拼命掙著，她眼睛里淌下淚來，想說些什么，但鉗在她下頜上的那只手雖瞧著纖弱，卻堅實得像鐵鉗。

    都極在她眼淚滑落到自己手背前松了手，繼續(xù)道：算一算，你的兄長距離上次換血已經(jīng)過去快五個月了。再過一個來月，如果他還不回來，估計也就沒命說以后了。

    所以你如果有辦法聯(lián)系他，最好讓他乖乖回來。

    胥有容強令自己收了淚，擦了擦臉，聲音里還帶著哭意：我就算有辦法找他，你把我囚在這里，我就算有通天的手段又能怎么使出來？

    三天后，我自會放你出來。都極平靜道，聲音卻帶著寒涼。

    胥有容打了個寒顫，她本就聰慧，此時也一下想明白了什么，不由白了臉，顫聲問道：你要做什么？你要把我父親怎么樣？

    都極沒有答，只是勾了勾嘴角，那弧度鋒利的像一把刀。

    小叔！胥有容終于露出了祈求之色，求你，如果你還念著阿慈曾經(jīng)為你做過的事，求你不要殺他！

    都極沒有回答，他似已說完了想要說的話，轉(zhuǎn)身就要離去，但胥有容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攥緊了手，指甲掐得掌心生疼，沖著都極的背影悲怒道：你要殺我的父親，那你為什么還要留著我？！

    你還沒有對不起我。都極沒有回頭，聲音傳了回來。

    胥有容聽懂了他的意思，她沒有對不起他，他便不會動她，為著她曾經(jīng)的幫助，還會錦衣榮華地供養(yǎng)著她?？伤羰怯幸蝗兆隽怂臄橙?，那就是他對她動手的那一日。

    可是胥有容，是注定會成為他的敵人的。她與她的父兄更親近，她與他的敵人是一家。

    但那又如何呢？曾經(jīng)他被胥昌關(guān)在廢棄的舊宗祠里快要撐不下去時，是偶然闖來的阿慈偷偷給他送了飯食，又纏磨得胥昌不得不給了他更好的待遇，日日前來相看使得胥昌暫時放棄了餓死他的打算。

    胥昌原本想等到阿慈把他忘了再動手，可在那之前，胥康先得了那種怪病。

    都極神色平淡地走出宮殿，阿慈不止是阿慈，她還是胥昌的女兒，胥康的meimei，是梁國的公主胥有容。她未來會成為他的敵人，但她現(xiàn)在還沒有對不起他，并且還有恩于他，那他是不是應(yīng)該為未來已經(jīng)預(yù)料到的事而現(xiàn)在就殺了她呢？大仇將復(fù)，他在離開梁都去尋胥康時心中尚有困頓，但一曲過后，他的道已經(jīng)不再狂迷了。

    既然仇恨要明明白白，那么恩情自然也要明明白白的才是。

    甘南城，高臺之上。

    漓池掌心落著那枚玉扣，指尖一翻，卻捻著一根細如蠶絲的弦。

    憎。

    都極身上的這根七情引還未完全凝出，只被他摘下半縷來。但這半縷七情引，算不得他此次最大的收獲。

    漓池隨手將這半縷憎引捻入琴弦中，他抬起頭，嘴角似翹非翹，目中因果幽茫。

    梁。他的目光從梁都方向移開，落到了另一方遙處，隋。

    第102章

    隋地尚武,多喜爭斗。這里的修士之劫，倒是開啟的比別處都要早。

    怪異大劫雖起于外境，但若心性不足,心隨外轉(zhuǎn)，轉(zhuǎn)而又生出了內(nèi)劫，也沒什么稀奇的。

    斗爭最易生出爭勝之心，爭勝之心又最易生出嗔怒來，而爭勝，本身就屬貪執(zhí)。

    無論修為高低,只要尚且未能得道，心就必然有缺漏,這不是什么可指摘的事情,苛求完人是不現(xiàn)實的。修行本身就是完善自身的過程,要求修行者圣賢無過,就像苛要求一個正在讀書的學(xué)子必須通曉所有的學(xué)識一樣。學(xué)習(xí)是過程，修行也是過程，踏上這條道并向前走，就是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