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主子將寢殿都讓了出來，也不知是如何打算的。

    可主子病了這么久，二小姐也沒見來探過幾回。今日不早不晚，趁著陛下讓人送奏折的時候來，寥寥草草說上幾句話，活像只討食兒吃的野雀。

    主子躲著他們兩個，自也無可厚非。

    桂嬤嬤扶著主子起了身，心里暗自編排了番：皇帝那般也并非什么會疼惜人的，若再要朝秦暮楚，主子倒不如躲個干脆。

    門是被人一腳踢開的。

    那身明黃的龍袍立在風(fēng)里，一身的煞氣。桂嬤嬤本能地往主子身前擋了擋，卻屈于那身龍威，依然喚了一聲“陛下”…

    星檀將桂嬤嬤輕輕拉了回來。皇帝將不滿和疑問都寫在了臉上，桂嬤嬤再護(hù)著她，怕也是攔不住的。

    可幺妹怎就沒留住人呢，那些青梅竹馬的小情分，皇帝都不顧了么？

    她福了禮，“外頭風(fēng)兒涼，陛下有什么話，進(jìn)來再說吧？”

    “……”是呀，風(fēng)這么涼，他便被她那么涼在門外。小堂里無人端茶磨墨，已是涼得很了。寢殿里讓別人候著他，更是涼得徹底。

    不過三兩步，他便貼近過去，那身子病著，可暖得很。暖得讓人不想松手。

    星檀被他抱了起來，他手臂上的力道不容一絲反抗。

    迎著風(fēng)聲，東廂房的屋門已落在身后。后院兒的枝丫沙沙地作響，池塘里的魚兒，似正躍出水面作歡。穿過小堂，繞過屏風(fēng)，似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她身子落回來寢殿的床榻上。

    “月悠呢？”星檀不見人。

    床褥她讓人換過，卻依舊規(guī)規(guī)整整。雖是她慣用的絲緞墊褥，卻早想著給人家承歡納暖了。

    “皇后手上的燙傷，該已無礙了？”床頭折好的被褥，被他拉扯過來，覆在她膝上。

    “……”坤儀宮大火已有三四月之久，她那處燙傷，用過太醫(yī)院的藥膏，連疤痕都未留下。

    皇帝已持起她的手腕兒來，左左右右看了看，“不錯，完好無損?？磥黼廾魅找煤藐p太醫(yī)院。既然都好了，陸家小姐也不必再陪著皇后。送回去吧?！?/br>
    “……”星檀可不敢做這個主。

    姑母和母親都盼著呢，后宮內(nèi)眷都心知肚明，若這么就將幺妹送了回去，她自也落得個善妒自私，專寵魅主，容不下小妹的名聲。

    “燙傷雖是好了，臣妾身子還未好。”

    “臣妾看陛下不常去后宮其余宮苑，月悠也不合陛下心意么？”

    “皇后很想朕寵幸其他女子？”

    那副不在意的模樣，這云淡風(fēng)輕的說辭，似在他心口上捅著一把把刀子。

    “臣妾只是想，皇嗣為大。臣妾怕是不能替陛下生兒育女了，日子久了，朝臣們定會問事?！?/br>
    “無需你費(fèi)心?！?/br>
    皇帝話里極冷，那雙鷹眸中閃過一絲恨意，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來恨她？皇帝起身來，再將她抱起送去床里。而后自己寬衣解帶。

    她確實(shí)無需費(fèi)心，她身子還虛著，更無法侍寢。唯有將自己裹著，翻身朝著里側(cè)睡，眼不見為凈。

    燭火熄滅的時候，堅(jiān)實(shí)的手掌緩緩撫上她的小腹。沙啞的聲線，靠得很近，溫?zé)岬暮粑祫又W角的碎發(fā)。

    “不會的，太醫(yī)院還在與你調(diào)理。就算真的…”那話語聲含糊了下，似咽下了什么酸楚的異物，“我們還有祈兒。”

    星檀沒答話，只緩緩合上了眼。身后的人緊緊貼著她的身子，靠得她很是暖和?？芍皇侵共接诖耍⑽丛儆卸嘤嗟膭幼?。他也是知道，她身子還不太好吧？

    入了夢，先帝待元惠皇后的好不知怎的又飄來眼前，越來越真實(shí)了些，可又無法伸手觸及…

    **

    晚風(fēng)寒涼，院子里不見人影。

    陸月悠踏著月光，踉蹌走著。原來過往的情分，早就不值一提了么？

    還是因?yàn)?，她不是長姐？

    她已經(jīng)換過一回命了。

    五歲那年，她沒有跟祖母去江南。

    十一歲在圍場，她也沒有跟著盛承羽騎馬圍獵，而是去了上輩子長姐和宣王相遇的小樹林…

    宣王習(xí)武，那一身的北風(fēng)寒涼，心如闊野。她明明不喜歡，可她只是想遠(yuǎn)離盛家，這輩子，她想好好活著。

    可終究是不行的么？

    屋內(nèi)的月光依舊冷冷淡淡，她合上房門，幾乎沒發(fā)出任何聲響。她平直地躺在床上，任由目光落在空空蕩蕩的帳頂。

    長姐可是連寢殿都與她備好了呀，陛下卻不愿碰她。

    淚珠順著臉頰滑落在枕上，她閉上了眼，眼前卻忽的全是那場駭人的夢境。

    盛家敗落后，母親將她接回京城，她卻淪為京城笑柄。她不敢出門，不敢見人，到后來，甚至不愿意再見母親。

    她將自己的生命終結(jié)在了十六歲那年。那年宣王大敗遼人，正從北疆歸來，與長姐完婚。

    她的魂魄飄蕩在京城上空，看著那翟車富貴，十里紅妝…

    她好恨。為什么去江南的是她，為什么嫁給盛家的是她，為什么長姐自幼受皇家青睞，不過與宣王相處小半月，便定下姻親？

    再活一世，她得好好的，比長姐好。

    第36章 秋雨(11)   破綻

    金鑾殿的瓦片, 將晌午的炙陽返照出一層浮光。

    早朝將將結(jié)束，殿內(nèi)依舊小議不斷?；实鄣膬x仗從殿內(nèi)出來的時候，沈越已早早繞著小道, 跟了過來。

    養(yǎng)心殿一行內(nèi)侍都知道沈?qū)④娕c圣上相熟, 不敢阻攔。

    沈越自隨去皇帝身邊，小聲試探。

    “玉老將軍今日回朝，陛下可已經(jīng)有了打算？”

    皇帝微微傾目, “你是來與玉家求情的？”

    “……臣…”撞上皇帝熾火般的目色, 沈越忙垂眸下去。

    “臣不敢?！?/br>
    “臣只是希望陛下，珍惜重臣, 玉家三代良將, 于大周而言不可多得。若只是為了一時的仇怨…”怕是會損了大周命脈。

    話未說完，皇帝便打斷了去。

    “沈?qū)④姂n慮的事情, 朕已知道了?！?/br>
    皇帝攔著他，并未讓他將那番重話說出口。此下四處都有人聽著，再想起來，那后頭半句確是大不敬之辭, 容易落人把柄。

    可方在朝堂上，寧志安便將彈劾玉家的折子舊事重提。玉老將軍還未上朝面圣，便被人背后捅了刀子, 只怕皇帝這回會牽連起來北疆戰(zhàn)事，一并治了罪。

    若真是這樣, 他還得早日為清茴打算。

    凌燁見身旁的人一臉凝重，方開口道，“稍后玉將軍入宮請見，就在養(yǎng)心殿。你便隨朕一道?！?/br>
    沈越這方松了口氣，若他在場, 不定還能幫著說上幾句話。

    養(yǎng)心殿門前的老樟樹，被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地上斑駁的光影，也跟著緩緩閃動。入秋以來，日日都是這樣的好天氣，可沈越與那淑儀宮中的人一樣，一日都未曾放下過心思。

    今日殿內(nèi)的龍涎香熏得重，如濃霧一般，更叫那心口的憂愁難以消散。

    不多時，玉老將軍果真被皇帝宣上了殿。老將軍精氣十足，絲毫不似戴罪之人。

    沈越見得老將軍的氣度，方暗自松了一口氣。他見過野外迷途的小牛，若遇見沉穩(wěn)的老牛，慌張的蹄子便會自然地平靜下來。這是年邁者的魅力，沈越已屈于其下。

    而與老將軍一同回來的林閣老，雖一身風(fēng)塵，卻也是滿面緋色。身旁侍奉著老人家的林家長子，一年前辭去京中官職，隨老父親一同前往東海一帶平亂抗倭，如今有功而返。著實(shí)也是喜事。

    皇帝接見三人，卻只字未提那彈劾之事。反倒是慰問老者，夸贊功臣。

    如此，沈越又放心了三分。

    寧志安被宣來養(yǎng)心殿的時候，身上還帶著幾分朝堂上的勢頭。那彈劾玉家的奏折，乃是他親手書寫，文辭鑿鑿，一氣呵成。是以每每在皇帝面前提及，氣勢便壓人三分。

    可上來殿內(nèi)，卻發(fā)覺皇帝待玉石峰與林閣老恭厚有加…這卻是超出了他的意料。

    禾木堡一戰(zhàn)，玉家軍支援不利，皇帝是不記得那場大戰(zhàn)，還是忘了驃騎大將軍之仇？帝王之心，再次讓他難以忖度。

    “寧大人來得正好。朕與玉將軍和兩位林大人正商議西南匪事。西南戰(zhàn)況已經(jīng)拖了三月之久，那邊的兵力若實(shí)在不濟(jì)，朕打算，讓玉將軍帶五萬神機(jī)兵，前往支援?！?/br>
    “陛下，臣已讓犬子籌備大半月，帶五萬神機(jī)兵前往支援。玉將軍擅長海戰(zhàn)，西南乃內(nèi)陸瘴氣之地，若讓玉將軍領(lǐng)兵唯恐老人家身體不適。”

    寧志安沒想到，皇帝不僅沒治罪于玉家，反想將他手上兵權(quán)剝給玉家…先前皇帝初當(dāng)大權(quán)，手腕兒尚顯稚嫩，如今一年不到，卻已知道持恒眾家。

    正是躊躇兩難，玉石峰與林閣老又多幫皇帝說話。他退無可退，只好替長子寧捷許下生死狀，此行西南若不能平亂，則殉死沙場…

    凌燁本打定了要用玉家主意，卻是沒想到，寧志安如此硬氣，會拿長子的性命作賭注。見他如此將自家逼入絕路，凌燁自松了口風(fēng)。

    “寧大人如此衷心為國，實(shí)在難得。待寧將軍出征那日，朕定親臨三軍，為寧將軍送行?！?/br>
    皇帝這話說得輕巧，可寧志安卻已然有些后悔。

    寧家兒郎本就不多，長子成器，其余兩個到底未經(jīng)世事?？缮駲C(jī)兵用□□，已是他手中精之又精的利器，要拱手讓給玉石峰，他實(shí)在難以服氣。

    議事畢，殿內(nèi)眾人悉數(shù)退下。

    沈越本還想跟著玉將軍一同出來，替玉清茴問候問候?？捎駥④妳s單獨(dú)留在了殿內(nèi)，似有事與皇帝稟奏。他唯有先尋得相熟的內(nèi)侍，將方才殿內(nèi)之事捎著口信去趟淑儀宮，也好讓玉清茴安心。

    **

    忙碌整日，臨近傍晚，皇帝方從養(yǎng)心殿行了出來。

    江蒙恩見主子面色不佳，忙上前問了問，“陛下，這是要擺駕去哪兒？奴才也好傳個話兒去?！?/br>
    “去承乾宮?！?/br>
    主子不假思索，江蒙恩倒想起來，今兒下午遇著邢姑姑，正從內(nèi)務(wù)府里張羅些鏟子木桶的，往玉和宮里去。

    “陛下，皇后娘娘不在承乾宮，好似是去了玉和宮陪小殿下了?！?/br>
    凌燁這才晃神回來，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便去玉和宮…”

    晌午，玉將軍單獨(dú)留在殿內(nèi)，與他呈上了當(dāng)年往禾木堡支援時，半路收到的兵詔。兵詔上赫然，道是太子有難，讓玉家軍回京救駕。

    然而玉將軍臨到了京城三十里外，京城卻再來了一封兵詔，兵詔讓玉家軍就地駐軍扎營，不得靠近京城…

    如此耽誤半月之久，是以再得來消息之時，玉家軍方知道先帝駕崩，太子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