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說，這般荒誕行徑，真不像他主子爺能做出的事。

    主子爺素來克己省身，嚴于律己，從他跟隨時日起，就幾乎未見過主子爺做出任何出格的事。諸如此番外出尋歡的事，若非此番親眼見著了，否則打死他都不信。

    京城那些從來覺得主子爺清心寡欲的朝臣們，只怕更不信了罷。

    想至此他又突然有些頭疼，主子爺此番動靜過大，只怕瞞不過府衙里的那些官員耳目。就是不知他們暗下會如何竊竊私語的編排主子爺，若是有一鱗半爪的話不慎傳入了京城，那豈不是會損主子爺威名。

    天際破曉的時候，禹王等一行人方打馬離去。

    時文修睡過會后，就強撐著疲倦起來去膳房，喝完了專程留給她的那碗湯藥后，就開始往灶膛里添些柴火，打算燒些熱水以便擦洗身子。

    在拿著木絨引火時，她還昏昏沉沉的在想，他為何還要來找她。

    這幾個月來，他總共召見了她兩回，皆是在軍帳中。

    一回只是召她過去簡單問兩句話，問完后就讓她順手提了食盒出去。再有一回就是召她過去站那，他就端坐案后一言不發(fā)的看著她，眸光深邃晦暗，直看的她坐立不安。

    這兩次過后，數(shù)月的時間里，他就再沒召見過她，而她也再沒見到過他。

    若不是這夜他突然造訪，她都快忘了他了，也以為他也早就忘了她。

    擦洗了番后，她神色懨懨的重新回了屋躺下。

    合了沉重眼皮再次睡下的時候，她還在想著，但愿戰(zhàn)爭能快些結束罷。

    可她的祈愿注定是祈愿，與蒙兀的戰(zhàn)爭是持久戰(zhàn)，注定不會短時間內(nèi)結束。

    自十月下旬起，一直待來年五月，大半年的光景里，與蒙兀的交戰(zhàn)不下十數(shù)次。大戰(zhàn)小戰(zhàn)皆有，勝仗敗仗亦皆有。

    不過好在一點是，因著放出的斥候起了作用，自景和四十七年春起，大魏兵就逐漸化被動為主動，在戰(zhàn)場上占據(jù)了一定的優(yōu)勢。

    只是戰(zhàn)爭依舊膠著，戰(zhàn)場依舊慘烈，每一回握緊武器沖出邊城的將士們，再次歸來時，隊伍里總會不見了一些人的面孔。就連自發(fā)去輜重營幫忙運送的民兵隊伍，也有死傷，就單她周圍的那些鄰里，她就看到了不下兩戶人家門前掛起了白幡。

    大概是他心中亦有壓抑，每次打仗歸來那日，他必定會來尋她。每每此時，他行事會格外的兇悍，又沉悶，發(fā)泄完后又會略有憐惜的在她濡濕的眉眼間輕撫幾下。

    而每每此時的她，饒是難受也只能強忍著，不敢反抗更不敢主動。

    因為在半年來與他愈發(fā)頻繁的床事中，她多少也摸索出經(jīng)驗來。床榻之間，她抗拒躲避會令他不喜，可若主動索取些安撫，那則可能會讓他勃然大怒。

    他這究竟是什么性癖，她不知，可受過他諸多手段磋磨的她卻清楚知道，他只要她床榻間乖乖順他意就成了。

    只要她肯逆來順受，肯聽話些，那他行事時便會待她多幾分憐惜，否則的話，她就要承擔挑釁他的后果。

    吃足了教訓的她后來就聽話了，順著他的意行事，以期他能手段柔些，讓她好過些承受著。

    除了戰(zhàn)后紓解，有時候酒后起興的時候，他也會打馬過來。酒后的他倒似好說話些，待她也比旁的時候溫和，甚至也愿意溫聲細語的撩撥她，讓她從此間事中稍稍得些滋味。

    這日，馬英范進軍帳時，恰好遇上捧著食盒出來的時文修。他本也沒在意，她送食盒的事，十天半月就有一回，早已讓他司空見慣。只是在他抬起頭，余光不期瞧見帳內(nèi)主子爺遲遲追逐在她背后的目光時，他皺了眉心下凝重。

    等主子爺發(fā)現(xiàn)他時，他面色已恢復如常，步入帳中上前請安。

    禹王抬手讓他坐，詢問他有何事。

    馬英范此行過來確是有事要稟，不過在想到剛帳前無意間見的一幕，念頭幾經(jīng)回轉，就當即將要稟的事撂了一旁，轉而說了另外一事。

    “陳侍郎在獄中自戕身亡，聽說死前朝寧王爺府上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大概寧王爺也因此起了疑心，給這邊去了密信，讓他想盡辦法弄清楚，她到底有沒有背叛?！?/br>
    在這些年給那寧王爺去的那些密信里，七分假里摻和了三分真，虛虛實實，為的就是讓寧王爺步步喪失警惕，逐漸踏入他們下好的套。

    結果亦如他們所愿。

    禹王淡聲道：“能將陳侍郎拉下馬，已是意外之喜?！?/br>
    馬英范亦是這般想法，即便傳遞出去的信息再起不了任何作用了，可僅拉陳侍郎下馬這條，就已是此計謀收獲的最大成果，足矣了。

    他往禹王面上悄悄看過一眼，試探道了句：“寧王爺既起了疑心，那必定不會再信她。那她，傳遞出去的信，也就沒了用處了?！?/br>
    她，也就沒了用處。

    禹王并未立即回應他這意有所指的話，只是側首端過旁邊的溫茶，悠緩的喝著。

    待杯底重新落在案上的那剎，他低沉的聲音一道傳來。

    “這一年多來，她捧了二十多次食盒出去，沒有一次遲疑過。”頓聲，他沉聲強調(diào)：“一次，也沒有?！?/br>
    沉著有力的話入耳，馬英范心已下沉。

    主子爺待她的信任與袒護之意，溢于言表，讓他心里升起不妙的預感。

    再聯(lián)想主子爺時常夜半三分駕馬去她住處的那些荒誕事，愈發(fā)認為主子爺是著了她的迷道，已然不復從前的殺伐果斷。

    溫柔鄉(xiāng)，英雄冢，這話當真不假。

    他心里如何焦灼，面上卻不顯分毫，反而還能略作沉吟了會，方嘆聲道：“卑下倒也不是非要與她過不去，只是覺得，若她一直記不得從前倒也無妨，可若哪日突然記起來了呢？”

    見案后那人面上漸沉，他心中稍定，趁熱打鐵道：“今日她能一心向著主子爺，唯您的命令是從，可來日，焉能知待她想起往日的那日，會不會心生悔意，又會不會……”

    在帳內(nèi)的闃寂中，他徐徐射出毒刺般的話：“拿了您做投名狀，將功補過呢？”

    這話可算相當惡毒，寥寥幾句話，就將案后人的尊嚴拎出來無形鞭笞了一回。堂堂王爺，讓個卑賤婢女來擇選，無疑已是最大的侮辱。偏選那所謂投名狀，所謂將功補過，又多有暗指其是被選剩之意，話里的輕賤，簡直是要將一朝王爺?shù)淖饑累`踏進泥里。

    馬英范如何不知他這話觸了其逆鱗，犯了其忌諱?？杉让半U說了，他就不會后悔，即便自損八百，他亦要傷她一千。

    他要主子爺惡了她，厭了她，再想起她時就會同時想到被踐踏的尊嚴，想到她心里就如扎了根刺。

    案后那人一言不發(fā)的看他，黑漆漆的眸里什么情緒都沒有，卻能讓人寒的骨頭縫都發(fā)著涼。

    馬英范頂著寒意，強自鎮(zhèn)定的站那。

    他沒有再行挑撥，有些話點到為止就行，尤其是主子爺這般心思難測的，在其跟前說太多，有時反而會適得其反。

    “你出去?！?/br>
    案后那人的聲音冰寒刺骨，馬英范不再遲疑，當即告退退出軍帳。

    待簾門被人從外合上，帳內(nèi)昏暗下來時，禹王在平靜端坐會后，猛抓起案上的茶杯摜在了地上。

    他朝后靠了身體，抬手捏著眉心，胸口劇烈起伏。

    馬英范的心思他知，卻還是不可避免的被扎的生怒。

    那番話，幾乎是瞬間就掀起他極力忽略的事實，那就是老九籠絡住她的東西。

    能讓一個女子心甘情愿奉獻身子，又甘之如飴的來做細作，還能是因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一想至此，他撕了她的心都有。

    尤其那句投名狀，那句將功補過，惡毒的令人發(fā)指。

    縱是她現(xiàn)在尚未恢復記憶，可他仍是難以控制的腦中浮現(xiàn)出，她虛情假意的承歡他身下，只為套取情報討好舊主子爺?shù)膼盒漠嬅妗?/br>
    讓他無法容忍，幾欲失控。

    第43章 細作

    時文修送食盒的時候遇見了劉老漢,就與他笑著打了聲招呼。

    “劉老伯，早啊?！?/br>
    “是小時啊，又來給主子爺送食盒了？”

    她抬了紅漆食盒語氣輕快：“是啊,這是我分內(nèi)工作呢。說來我這次次來的都不湊巧,沒趕上您砍完柴回來,這般算來,距離上回見面,得有大半年了吧?！?/br>
    劉老漢干癟的嘴唇拉出笑：“是啊，好些時日未見了?！?/br>
    他慈祥的笑著，渾濁的眼睛里卻透著不易察覺的精明,細微的在她跟食盒間打量。

    今個是他特意在這等她的。

    先前他怕他們二人過往從密讓旁人看出端倪，所以每次他都與她來的時間錯過,等她人離開了,他再若無其事的回到伙房,趁機從夾層取了密信。

    可今個這回不同了，九爺懷疑她的忠心。

    他必須當面對她下達命令，以期試探她到底背沒背主。

    “劉老伯，您歲數(shù)也大了，砍柴的時候千萬要注意些，莫扭傷了身體。”

    “省得的。”

    說話的同時,他布滿褶皺的前額下,那雙渾濁的眼睛慢慢觀察著周邊的環(huán)境，見有人路過他還頗為慈祥的打著招呼。

    時文修并未察覺他的異樣，看他瘦巴巴的身架上馱著一大捆柴火，巨大的重量壓的他身體愈發(fā)佝僂，不免覺得他有些可憐，就道：“劉老伯,您且在這等會，待我送完了食盒回來，幫您將柴火搬過去。”

    “食盒不急著送?！?/br>
    他微弱沙啞的話讓她一愣，回頭有些錯愕的看向他。

    劉老漢依舊是那副憨厚模樣，說話也是笑著，若是旁處的人遠遠見了，還當他是在閑聊。

    “下次作戰(zhàn)的布局圖，三日后，你弄一份送這。”

    他飽經(jīng)風霜的面容依舊慈祥，可看向她的目光卻閃爍著精光，干癟的嘴唇一張一合，依舊說著讓她既不解又驚悚的話：“若布局圖不好得手，那與朝臣來往的信件，你務必弄到手?！?/br>
    說完，他又恢復了從前那般笑呵呵說話的模樣：“不用你幫忙卸柴火，我自己能卸。你快去將主子爺食盒送去吧，莫耽誤了。”

    她看著他那張熟悉的慈祥面龐，后背慢慢爬上了寒意。

    在他憨厚的催促聲中，她牙關打著顫，一寸寸打他漁網(wǎng)紋似的臉膛上收回了目光，捧著食盒，幾乎是膝蓋僵直的沖進了伙房。

    倉促擱下了食盒，她四肢顫抖的奔離此地。

    劉老伯他，有問題！

    回去的一路，她雙腿膝蓋止不住的發(fā)抖，手心后背全是粘膩的冷汗。只要一想到剛發(fā)生的詭異那幕，她就呼吸艱難，心臟狂跳的幾欲炸開。

    怎么可能，怎么會這樣？

    明明是一路走來的袍澤??！

    她曾與他行過軍、吃過飯、開過玩笑、也嘮過家常，平日里看著再親切和藹不過的一個老人，怎么一夜之間竟變得面目全非。

    她猛地搖頭，卻又頓然僵住，面無血色。她覺得像做夢，又覺得自己像是發(fā)了癔癥，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剛經(jīng)歷了什么。

    他竟會問她要作戰(zhàn)布局圖！

    要主子爺與朝臣交涉的密信！

    她倒抽口氣，手心死攥著胸口衣襟。

    這是……叛國罪！

    他是，jian細。是jian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