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這個點他都躺回柔軟的床榻上預(yù)備就寢了，今兒卻還在沐浴。

    風(fēng)旸從小廚房找到了些溫性藥材，說太子殿下畏寒，拿干姜、草烏、桂枝等做成藥浴，能祛體內(nèi)濕毒。

    這種法子慕裎以前聽宮里的御醫(yī)提過，橫豎心情好，索性依著風(fēng)旸讓他擺弄。

    溫泉湯池里的水是從百里開外的崇峰山引過來的，許是地下設(shè)有其他門道，聞起來沒有濃郁的硫磺味，反而帶著清甜。

    混合著藥草香，滿室氤氳，讓人很是心悅。

    慕裎將水順頸側(cè)澆下，聽著落回池中的叮嚀，只覺神清氣爽，一掃先前在池清宮待了幾日的煩悶。

    冬季晚間風(fēng)大，廊檐處的銅鈴發(fā)出清脆聲響。

    與往日不同的是，此刻聲響中仿佛還夾雜了其他動靜。

    太子殿下耳力極好，察覺異樣立即起身。

    沒從正門出，反而越過屏風(fēng)，輕巧翻出窗外。

    湯池后邊不遠(yuǎn)處有一片假山群，若用來藏身，是個絕佳場所。

    看其身手肯定不是普通宮人。

    刺客？

    慕裎很快否決。

    他對南憧皇宮的護(hù)衛(wèi)質(zhì)量還是有信心的。

    況且只要人腦袋沒壞，都不會冒著風(fēng)險選擇暗襲一個名義上來侍君的戰(zhàn)敗國質(zhì)子。

    既然不是刺客。

    那么.......

    慕裎雙手抱臂，咬緊后槽牙假山群邊道：藺衡，你給我出來！

    第19章

    他這樣一喝，假山群后的黑影恍然微動，不過只動了一下，即刻就巋于沉寂。

    看來是比以前精明多了，提防著虛張聲勢故意使詐。

    慕裎憤憤：還躲什么，我都看到你衣角了。

    話落，假山群后的黑影才慢慢現(xiàn)身，暖黃色燭光下眉眼逐漸清晰。

    的確是藺衡。

    慕裎挑眉覷向他：喲，皇帝陛下好興致，又來了？

    刻意被咬重的又字，讓國君原本就有幾分尷尬神色的面龐更加赭紅。

    孤........孤沒別的意思，就是順路來看（dao）看（qian）。

    非常棒。

    夜黑風(fēng)高，順路順五座石橋、八重宮門、橫跨半個皇宮，從密道穿進(jìn)來看看。

    真是別出心裁呢。

    慕裎倚在紅松木門柱上：那敢問陛下，都看到什么了？

    隔著屏障，旖旎風(fēng)光當(dāng)然是半點沒入人眼底的。

    藺衡想起方才屋內(nèi)朦朦綽綽的虛影，不自覺臉頰發(fā)燙。

    天知道假山邊怎么會有鋤刀和枯枝。

    幸而反應(yīng)快腳下未踩實，否則不止被太子殿下活捉，動靜恐怕還要引來其他宮人。

    慕裎精確從他眸子里捕捉到光顧著藏身，沒來得及辦正事的信息，涼涼一哼。

    下回陛下再來，提前差人知會我一聲。池清宮人手足夠，拾掇起來也不算麻煩。

    說罷，他撿起白天給秋千做了新造型的鋤刀，拿在手里掂了掂。

    鋤刀鋒刃閃過寒光，藺衡心里不由一驚。

    剛想開口道下回孤走正門，驀然發(fā)現(xiàn)慕裎單單披了件薄衣，露在外面的細(xì)頸和腕子讓風(fēng)吹得發(fā)紅。

    不容太子殿下反應(yīng)，他褪下自個兒的狐毛大氅，將人連頭帶腳蓋了個結(jié)實。

    慕裎也沒多抗拒，撫弄著前襟上的軟毛譏諷道：放心，只要陛下少趁著我沐浴時來幾次，就不會染上風(fēng)寒了。

    藺衡眼瞼低垂，示好般在他手肘處輕捏。

    .........你小點聲好不好。

    終歸是趁著夜色偷溜過來的，在院子里久站被發(fā)現(xiàn)是遲早的事。

    國君大人望向周圍，確定沒有其他異常，才低聲道：給個機會，孤有話想和你說。

    慕裎倒真想聽聽他能說出個什么花兒來，便跟隨著饒過假山群，側(cè)身穿進(jìn)狹窄縫隙。

    本想里面也是如此逼仄，卻沒料異常寬闊的空間竟讓他微怔了怔。

    你這是.......在池清宮地底下又修了個御書房？

    藺衡正在檢查機關(guān)鎖扣是否完全閉合，聽聞這話，抬眸疑惑打量了幾眼四下。

    就算是不見天日的暗道，里面也并不十分昏黑。

    相反，道壁顯然是經(jīng)過精心修葺的，每隔幾十步距離都設(shè)有照明用的魚脂油燈。

    入口處擺放了個極大的書架，兩張雕花藤木椅，和緊挨著的小幾是配套陳設(shè)。

    慕裎瞧了瞧小幾上做工精美的硯臺，臺身刻著浮雕紋案，像是什么古老部落的文字。

    細(xì)看下驀然覺著那文字似乎有些熟悉，但始終沒記起在哪里見過類似的。

    硯臺底部還有條不甚分明的縫隙，里面隱隱約約藏著個隔層。

    他饒有興味坐下，探手就想取來搗鼓一番。

    藺衡動作極快，忙按住他道。當(dāng)心，還有一層機關(guān)。

    硯臺被左右有頻率的轉(zhuǎn)動，半晌，太子殿下身后的石壁里發(fā)出一陣輕鳴。

    隨即在一個油燈照不到的角落，露出條長長的石階。

    藺衡先解釋道：硯臺與機關(guān)相連，失衡后會引動毒箭。

    唔.......

    又是機關(guān)，慕裎對此并不覺稀奇，只是沒想開關(guān)到會設(shè)計在這般明顯的位置。

    畢竟能闖入暗道中的人必定心思縝密，不見得會貿(mào)貿(mào)然挪動。

    何況機關(guān)和硯臺相連，萬一來的是個目不識丁的草包，還不直直給略過了？

    藺衡仿佛看出他所想，靜靜道：你以為平衡機關(guān)就這一重？

    從踏進(jìn)來的那一刻起，平衡機關(guān)就已經(jīng)啟動了。如若不在一定時間內(nèi)按順序關(guān)閉，或是亂碰亂走，都會引動更多毒箭。

    慕裎面上風(fēng)淡云輕，實則心里恨不得把他腦袋給當(dāng)場擰下來。

    這么多蹊蹺不早講？

    差點吃了有文化的虧。

    藺衡眸子眨的無辜：孤講了，是你沒聽。

    太子殿下懣懣哼了聲。

    預(yù)備遮掩他確實提過，而自己注意力全在硯臺上壓根沒理會的事實。

    要說什么就快說，本太子還著急回去吃點心呢。

    藺衡抿唇，指了指石階。那里有間暗室，咱們?nèi)ダ锩妗?/br>
    暗室內(nèi)部讓慕裎再度怔了怔。

    與外間如出一轍的擺設(shè)讓他有一刻生疑，宛如那石階是環(huán)形的，繞過去又會回到原點。

    吃一塹長一智，太子殿下這回沒敢隨意走動，安分待在門口的模樣莫名有些可愛。

    藺衡雖說沒勾唇，眸子里卻帶上了點點笑意。無妨，過來坐。

    聽他這么說，慕裎這才不耐煩走近，穩(wěn)穩(wěn)把身子靠到木椅扶手上。

    如此周折，怎么？要把你的南憧皇位秘密讓賢給我用以賠罪??？

    他本以為皇帝陛下會對這一空口白想嗤之以鼻。

    不料藺衡遞過本薄書，正色道：差不多罷。

    慕裎一愣。

    怎么回事。

    那桶水把國君腦子給澆壞了？

    他半信半疑翻開手邊的薄書，粗略掃過幾眼，面色不禁轉(zhuǎn)為凝重。

    你是不是瘋了，藺衡？！

    不賴他埋怨。

    那本薄物并非尋常書卷，里面記載著南憧皇宮地底的暗道和機關(guān)開啟方法，甚至具悉傳國玉璽以及寶函所存之處。

    若慕裎有心。

    不必等藺衡駕崩，夜宵吃完就可以直接登基了。

    你這是在交代后事呢？還是試探我來南憧究竟有何意圖？！

    藺衡被他扔回的薄書砸中，眉骨霎時現(xiàn)出一塊青痕。

    他許是沒想到太子殿下反應(yīng)會這樣大，神情中極盡慌張，連自稱都無暇顧及。

    不是！我怎會有那個意思，我是怕你.....怕你哪天再不小心進(jìn)入暗道，遭遇機關(guān)無法應(yīng)對。

    慕裎被他牽強的解釋惹得更加不快。

    有朝暮閣的教訓(xùn)還不夠？好好的我進(jìn)暗道作甚，去刺殺你嗎？！

    藺衡眉眼間突然有些黯然。

    緘默半晌，摸出袖囊里備好的物什給他。

    是塊巴掌大小的整玉令牌。

    你成天待在池清宮一定悶得很，有了這塊牌子整個南憧皇宮你想去哪都行。令牌如孤親臨，絕不會有人膽敢攔阻。

    慕裎啞然。

    原來兜轉(zhuǎn)這么多彎子，是要給他這個玩意兒。

    事實證明，做事不分先后多么容易引起誤會。

    藺衡翕合唇瓣，等他面色和緩下來后老實告知道歉信的來龍去脈，并成功把冒犯意圖指向了在將軍府收拾行囊準(zhǔn)備流放的小舅舅。

    又見人手里緊攥著的玉令牌，他微不可聞一嘆，嗓音難掩懇切。

    我對你從未有過半點不信任，也不在乎你究竟為何應(yīng)允來南憧。

    于旁人而言，這本記事帖里記載的是宮中絕密，但對我來說，你的安危。

    永遠(yuǎn)勝過其他。

    第20章

    慕裎當(dāng)真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

    盡管話里的意思，他都曾以不同形式寫下來，和半夜的夢一起悄悄藏在淮北寢宮。

    那是他想寄給藺衡的信箋。

    寫了很多很多。

    可最后在他來南憧前，一把火全數(shù)化成灰燼。

    或許只有在他身邊，才可以把綿長的思念和回護(hù)做到極致罷。

    賭了。

    慕裎當(dāng)時想。

    他對藺衡從未有過半點不信任，也不在乎他究竟為何要自己去南憧。

    于旁人而言，堂堂太子殿下侍君是委身受屈。

    但對他來說，藺衡過的好不好，永遠(yuǎn)勝過其他。

    四目相對。

    兩人都發(fā)覺對方的臉頰泛起紅暈，不禁紛紛避開。

    一個低頭摩挲令牌上的花紋，另一個則假裝擺弄記事帖。

    良久，還是慕裎先耐不住，輕聲道：那日我酒醉后說的話，你是不是都聽見了？

    藺衡最快想到的就是被他嘟囔了無數(shù)遍的狗皇帝。

    而后眸子含笑，點點頭。我也很想你。

    太子殿下不露聲色掩住歡欣，話峰陡然一轉(zhuǎn)：別以為給塊破牌子就原諒你了，敲我一腦門包的帳給你記著呢！還有，那些奏折你打算瞞著我處理多久？

    慕裎提的，是朝臣們?yōu)楸碇倚模M(jìn)言處死淮北太子、揚戰(zhàn)勝國威儀的奏折。

    藺衡近日忙得上躥下跳，在宣政殿一待就是一天，撇開擴充后宮綿延子嗣，剩下就全都是諸如此類的了。

    是以慕裎從看到盆栽開始，就明白國君不單單是不想讓他出門溜達(dá)這樣簡單。

    更要緊的，是讓他少聽些流言蜚語。

    藺衡猜想奏折的事情不會瞞太久，只是沒想到，原來慕裎心下早已清明。

    他不禁有些悵然。

    孤處決了一部分上表妄言的大臣，但牽扯人員錯綜復(fù)雜，情況棘手。更多人，孤暫時還不能動。

    慕裎聞言一哂，這個時候的他收斂戲謔玩鬧姿態(tài)，看上去無端多了幾分威嚴(yán)神色。

    與平常相比，更契合傲視群雄，等待有朝一日睥睨天下的太子。

    暫時不能動，那便不動。我想總不會有人提著刀尋到池清宮來，將我就地正法罷。

    這個自然不會。

    藺衡淺淺嘆息：可是有些話，會很難聽。

    慕裎悶哼：難道你以為，此類言論一句都沒有傳到過我耳朵里？

    那些老頭子們閑極無事，整日長篇大論將奏章本子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有甚者還未離開皇宮，就大肆宣揚淮北國力不敵，理應(yīng)臣敗于南憧或是美色終究誤國，不如趁早處決云云。

    當(dāng)然了，有文化的人多少口中積德，還是以清君側(cè)為核心展開攻勢。

    然而大字不識的宮人，就沒有這般含蓄了。

    我的承受能力遠(yuǎn)比你想象的要好，逞口舌之快而已，就當(dāng)說書了，無聊時聽聽還怪有意思的。

    慕裎堵住皇帝陛下想繼續(xù)寬慰的話，拿起記事帖細(xì)細(xì)翻閱。

    藺衡面露疼惜，見他不想深聊下去，只好轉(zhuǎn)而叮囑：上面記載的暗道機關(guān)你一定要熟記，若是不當(dāng)心觸發(fā)，很容易遭遇絕境。尤其宣政殿，機關(guān)最多。

    太子殿下頷首示意問題不大。

    我又不是打洞鼠，沒事盡往地底下鉆。再說父君那會兒總召我到啟鸞殿查功課，這類地方，我壓根兒踏都不想踏。對了，有了這個，真的可以出入宮中任何地方？

    藺衡看向玉令牌，點點頭。除了置放祖先牌位的那間永芳殿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包括........

    他未說完，目光卻往一旁側(cè)了側(cè)。

    算了，沒什么。

    慕裎向來最不喜人說話只說一半，頓時俊眉微蹙，追問道：包括哪里？

    以太子殿下的脾性，揪到頭不連帶揪出尾來，是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的。

    藺衡嘗試找別的話題略過這茬兒，均已失敗告終。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如實相告。

    .......包括孤的寢殿。

    原以為會被太子殿下諷笑一番。

    怕是清心寡欲憋壞了，如此惹人遐想的話，還特意提出來。

    誰知慕裎倒很是認(rèn)可。甚好，閑時我去逛逛。

    孤的寢殿有什么可逛的？！

    怎么，只許陛下來池清宮偷看我沐浴，就不許本太子去長明殿窺探芙蓉帳？

    .........

    藺衡被堵的沒話說，好半晌才道：那....那你少來兩次，路程遠(yuǎn)，別累著。

    慕裎呸了一記，把令牌放在掌心拋著玩兒。

    你管我呢，本太子愛去幾次去幾次。倘若哪天不高興了，就從暗道出來刺殺你。

    藺衡暗嘆，知道和平共處的機遇少有，趁此把想說的一并都說了，也省得太子殿下總為這回事吃心。

    他醞釀片刻，抬眸正色道：不論你如何理解，我所做所為都絕無半點齷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