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春酒(美食) 第3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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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如意館時,學士府馬車早候在門口。 往常休沐日不是讀書就是練劍,難得有如此愉悅放松的時候。他又想起前年辭官的那位同僚,據(jù)說在鄉(xiāng)下買了棟幾層木房,攜夫人和二三老仆同去。夫人織布教子,自己寫字畫賣錢。如此下來,比在朝中做官時還面色紅潤。 母親聽說,也是感嘆著甚好,邊又教訓自己,“該去找位佳人了?!?/br> 一眼望不到月,只有漫天星斗。清涼迎面而至,他的心緒卻難像夜色般平靜如水。 林姑娘方才到底有沒有說“下次再來”呢。江霽容思考著,步伐有些歪斜。 大人眼神仍是淡淡,身上卻縈著酒氣。 江白趕緊把他扶到車上,又低聲囑咐車夫,“大人醉了,慢些走?!?/br> 林繡坐在窗邊,目送馬車遠去。 車輪聲杳杳,散落進寂靜秋風,駛?cè)胨沙诘牧家埂?/br> 第32章 好一碗茶湯 “來兩碗茶湯,三個素卷圈 林繡忙活一晚上, 又喝了酒,迷迷糊糊中睡得極好。檐下有殘雨滴答,冷風透過窗紙縫隙擠進來。 林繡全身都縮進被子里, 還是忍不住打噴嚏。她翻個身把被子裹緊些, 果真一場秋雨一場涼啊。 早起可做的事很多,譬如做一頓熱騰騰的朝食,剪剪花草喂喂貓, 再譬如睡個美美的回籠覺 淺淡曦光透過窗照在床上, 林繡坐起來往外偷瞄,蘇柔忙活著朝食, 莊嫻和珠梨也已穿戴整齊, 正給她打下手。若她們此時回頭,定要被床上披頭散發(fā)的人嚇一跳。 再朝身側(cè)看一眼, 還有個比自己懶的,林繡放下心來重返夢鄉(xiāng)。 今日偷懶多睡會,起床時蘇柔已經(jīng)端上了碗黏糊糊的茶湯。林繡看見桌上那把長嘴大銅壺才想起來,好像有位廚子曾經(jīng)承諾, 要早起開發(fā)新品的 她露出抹最靦腆的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沒想到前幾日去原先賣砂鍋的店挑了這么久,還真讓自己淘換出個寶貝。 早餐吃得好, 一天才有勁。消費者都是喜新厭舊的,及第粥再好喝也架不住天天來。 林繡深表同感, 從前自己一直喝豆?jié){吃油條也有厭煩的時候。于是在小區(qū)門口找到家相對的“新”店對她來說是頭回,可在街坊里,是實打?qū)嵉囊豢么A⒉坏钩G鄻洹?/br> 糜子面、秫米面、油茶面堆在玻璃格子里,浮頭貼上紅色膠字。旁邊擺黑芝麻、杏仁碎等等,有種雜亂的美感。祖?zhèn)鼾堫^大壺烏黑發(fā)亮, 里頭的水溫極高。 大師傅得是頂威武粗壯的,紅衣裳下隱隱露出的手臂有普通人兩只合起來那么粗,緊繃的肌rou像牛皮鼓面一樣閃著猛勁。 壺嘴旁小氣笛跟安了個口哨似的,“嗚嗚”直響,據(jù)說壺心炭火能把水燒至一百余度。 偌大紫銅大壺,一手掀起,頃刻間水滾湯熟。 林繡這才明白,普通人還真干不了這個可誰讓自己不普通呢。 想著從前舊事,她愈發(fā)堅定了親手做茶湯的想法。不知道此朝有沒有避諱龍,因此退而求其次,買把餛飩挑子最愛用的大茶壺。 天光乍亮,早起的鳥兒已經(jīng)吃上飯,早起的人們也開始活泛起來。 蘇柔在門前支起口黑亮亮的大油鍋。豆皮卷圈抹面漿子糊好兩頭,一個接一個地躍入清油,浮起就撈出。抹上辣椒油或者甜面醬,趁熱吃香的很。 卷圈與茶湯應是絕配。不過也有人愛泡著棗花糕吃,認為連著棗皮的白饃天底下最甜。林繡對此不屑一顧,甜的配甜的怎么能入口呢。 麻婆在腳店住了幾天,一切打點周全,準備動身回津。臨行前不忘再回來看看自己的小店。 畢竟幾十年的感情了,她摸著門前的臺階,有些感慨。不過再看看忙出忙進的林小娘子,又笑起來。也罷,總要給年輕人機會嘛。 ---- 這新品吸引不少附近的居民,尤其是早早起床,拎鳥籠踱著小方步剛轉(zhuǎn)悠回來的。盛京土著說話語調(diào)夸張的可愛,林繡聽了總?cè)滩蛔“l(fā)笑。 “瞧您這餓得五脊六獸的,快請進來墊補著?!?/br> 聽他們說話,還有點郊縣味道。終日閑閑,氣色也好,笑聲都中氣十足。林繡羨慕著,趕緊把兩位迎進來。 端上茶湯,兩人都有點驚詫,是黃澄澄厚墩墩的一碗。浮頭佐料極豐富,紅糖、山楂、黑芝麻、白糖、葡萄干、花生碎、青紅絲,亂七八糟什么都有。 再一喝,更是瞪圓了眼。 “若能來滿滿一碗嘎巴菜”老先生對著大粗瓷碗很是動容。 “沿碗邊淋上麻醬和腐乳汁”老友同樣滿足地搖搖頭,“簡直人生無憾吶?!?/br> 他四下一環(huán)顧,聲音有點顫抖,“敢問廚子是哪位?” 莫不是吃得不好?蘇柔放下抹布沖出后廚。 “不不,好得很,實在是好?!崩舷壬趾攘艘豢?,感嘆道,“這才是茶湯味。”從前在京城吃到的,不是寡淡如水,就是齁的糊嗓子眼。 攀談才知,原來兩位和蘇柔一樣,也是津州人士。談起家鄉(xiāng)的飲食風物,話音絮絮,怎么也說不完。末了還是拐回面前這碗茶湯,由衷贊道,“地道極了。” 林繡在旁聽著,松了口氣,生出些“同好”之感。 不得不說,鄉(xiāng)愁是情感營銷中最質(zhì)樸最溫存的一種。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吃過故鄉(xiāng)最純正的,別的簡直難以下咽。 茶湯不像別的吃食有攻擊感,總是那么妥帖溫柔,讓人不禁眼眶泛酸,想起故地種種。不管是沒牙的老人還是臥床的病人,熱騰騰軟綿綿一碗,誰都能吃。 還有種說法,只有津州本地人才知道。往里頭插進調(diào)羹,倒過來碗,調(diào)羹要是掉出來,就算不正宗。 中學課文里就有篇講的這個,黏軟香甜的茶湯一沏一大碗,簡直可以和會流紅油的端午鴨蛋并稱雙絕??吹盟邶X生津,秫米面撒兩次芝麻,也虧廚子想得出來。 茶湯雖有點“上不得臺面”,然而實在飽含稚拙之美。色彩一點不奪目,品相一點不誘惑,更無酸的、甜蜜的、麻辣的香氣。就是這么平平無奇的小吃,才最帶給發(fā)現(xiàn)它的人驚喜。 林繡一口氣說了許多,嗓子眼都發(fā)干。 桃枝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很快學會舉一反三,“就像咱們店,雖然外面看著破破爛爛,走進來一吃嘿,味道真不錯。” 林繡滿嘴水差點噴出來。珠梨不忍直視,凝噎望天,“這說的是什么話呀?!?/br> ---- 沒過幾天,如意館有正宗茶湯的消息就插著翅膀滿城飛。 林繡本來不好意思扯著嗓子吆喝,這下好,食客們自己尋過來了。 不光口味好,店里從大廚到跑堂的都是女子,更讓人新奇。 不少食客慕名而來,一進店就招呼著,“來兩碗茶湯,三個素卷圈?!?/br> 茶湯隱隱有取代狀元及第粥,成為新晉招牌的趨勢。 林繡對此倒沒有意見哪樣掙錢不是掙呢。及第粥的忠實擁躉桃枝卻很不滿,掰著手指細數(shù),“若是江大人再來幾回,肯定還是及第粥賣得好。” 茶湯上桌那一刻,像是揭開扣在木桌上的大鍋蓋,桌子才是美味的本體。在氤氳白氣的誘惑下,味覺嗅覺視覺都糊做一團,只剩下端碗、吮吸的機械記憶。有位名家形容此為“筷頭像雨點,眼睛像豁閃”,林繡四顧一望,店里果真風雨交加。 本地人喝茶湯講究禮儀,不能用調(diào)羹亂豁楞,只能溜著邊兒慢慢吸。 客人吸著茶湯,又夾起個焦圈。豆皮脆韌,內(nèi)餡鼓鼓囊囊,哪怕放了一會仍柔軟guntang。紅的粉皮、黃的香干、白的豆芽菜,以及嫩綠芫荽,都擠在一張薄薄豆皮內(nèi),亂作一團。 “好久沒吃過了,還是老味道?!?/br> 另一桌也附和,沖著林繡笑起來,“以后可要日日來,老板別嫌我煩?!?/br> 她收起隔壁桌碗筷,語調(diào)里是抑制不住的愉悅,“只怕您先看厭我們呢。” 店里人來人往,整個清晨就沒得閑。送走了最后一批吃朝食的客人,此刻總算有功夫坐下來歇會,給自己也舀滿一碗。秫米面沏開了很是黏稠,有點像西湖藕粉。 再就著清亮芥菜梗和透紅蘿卜丁,很有點“小嚼冰霜響”的意思。 她第一次喝茶湯時以為是咸的,入口才著實被驚了一跳。原來津州茶湯和西北的油茶麻花又不一樣。油茶才是咸香口味,熏的里頭麻花軟而不失筋道。 桃枝捧著碗吃得暢快,“真沒想到蘇柔jiejie還有這般手藝?!?/br> 不知誰說了句“林大廚地位不?!?,林繡輕哼一聲,漾起笑容,“我正好做甩手掌柜?!?/br> 蘇柔擺擺手,“剛被發(fā)賣那會,都爭著做飯,遲了就沒的吃。哪里如樂師舞姬們自在?!?/br> 回憶起從前的事,面色不免有些黯淡。林繡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從前喝茶湯,都有個小笛子‘唔哩唔哩’叫。雖然煩人,確實吸引了不少游客?!?/br> 要說這營銷法子千奇百怪,她還見過以摔碗酒為噱頭的。 喝盡碗里最后一口,她拿在手里比劃著,“這么大一個瓷碗,嚯嚓說摔就摔?!?/br> 莊嫻在自己培養(yǎng)下越來越扣,算了算一摞碗要花多少錢,更是心疼。 桃枝光顧著吃,復讀機一樣機械地“是啊是啊”。 林繡被逗笑,又努力做出副正經(jīng)表情,“注意態(tài)度,應該嚴肅批判。” “若是能博林美人一笑,別說摔幾個碗,哪怕學幽王撕錦緞又如何?!?/br> 蘇柔拍馬的功力是越發(fā)精進了,幾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甚至還捶桌頓足。 林繡慢悠悠飲一口茶,擺出大老板的架勢,“再笑扣月錢。” 這話怎么聽著這么咬牙切齒呢。桃枝偷偷抬頭,“繡jiejie也笑了。還是先扣自己的月錢吧?!?/br> ---- 吃過朝食,并不能完全地歇下來。送去樂坊的外賣很快做好,裝了滿滿幾大食籃。往常都是桃枝或莊嫻輪換著去,店里走不開時,偶爾也讓隔壁炸糕的小哥幫忙。 林繡把食籃放進竹筐里,背在肩頭,試了試還挺穩(wěn)固。只靠一兩個人送外賣實在難長久,她這趟也順便去實地考察。 秋風不冷不燥,溫度正好,除了有些刮臉。她把頭縮進衣裳,回來路上一定要買頂帶面紗的胡帽。 快至樂坊,正撞上程郎君也往同一方向走??匆娏掷C走近,程郎君把手里的胭脂盒子往背后藏了藏,又朝她鄭重頷首。 “我們二人還要多謝林老板。” 突然一下子福至心靈,林繡想出“我們”是誰了。好像確實聽街坊說過,這幾日有位彈琵琶的樂師常至移觀道。 竟然發(fā)展這么快她笑著回禮。 程郎君的黝黑面龐也透出幾分紅暈。林繡打量他一眼,多像小時候從搪瓷罐子里掏出把糖塊,偷偷送給喜歡女孩子的小學生。 還真挺般配,林繡在心里給這對豎起大拇指。又想,賺錢的腳步還得再加快些,不然份子錢都出不起。 辭別程郎君,坊主早已候在門口。 今日菜譜又翻出新花樣。四個長盒碼得齊整,紅豆飯、烤番薯、醋烹豆芽、芹絲炒蘑菇各據(jù)一方。蘿卜烏雞枸杞湯里放了不少時蔬,這么一大鍋做好的時候,還真有點像不麻也不辣的白水麻辣燙。 煎過的魚容易被泡得爛乎乎,她先把魚rou挑出來,與湯水分裝成兩盒。 林繡拿出食盒,掀開清蒸鱸魚的蓋子。里頭白嫩如羊脂,肆意飄香,讓她想起個挺有意思的典故。 “說是兩江總督微服私訪去體察民情,正巧趕上松江知府的壽宴”反正還不到正經(jīng)飯點,她先鋪陳一番。 面前幾人都很好奇地催她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