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霜說著這些往事，口吻淡漠，仿佛是在談?wù)撏馊松砩系氖?。只是話語到了尾處，微不可查的有些哀涼之意。

    正說著話，小少爺鄭鴻鵠忽從外頭跑了進(jìn)來，伸著小小的拳頭遞到他娘跟前，口中喊著：“娘，這是先生給的?！?/br>
    林清霜不由伸出手去，一物落在掌心，定睛望去，卻是一枚內(nèi)里安了紅豆的白玉骰子。

    嫣紅白潤，在掌心中閃爍著細(xì)膩的光澤，甚是可愛。

    林清霜的臉上，微微泛起了一抹緋紅。

    第五十三章 她是喜歡他的，并且從很……

    林清霜面上那抹緋色轉(zhuǎn)瞬即逝，她倏地將手心合上，片時(shí)似是又覺不妥，遮掩斥道：“這是去上學(xué)呢，怎能玩這樣的東西，還能用功念書么？”說著，一面吩咐丫頭花珠，“把這骰子收起來，再不要叫小少爺看到?！?/br>
    小少爺鄭鴻鵠平白無故被母親呵斥了兩句，甚是委屈，癟了小嘴嘟嘟囔囔道：“先生給的，叫我?guī)Щ貋淼?，不是我玩的……?/br>
    林清霜的臉色微微一沉，并不接口，只叫過奶母：“帶小少爺去洗把臉，吃了點(diǎn)心，做功課?！?/br>
    奶母連忙上前，拉了鄭鴻鵠下去。

    宋桃兒看在眼中，不覺笑道：“大太太教養(yǎng)孩子，倒是嚴(yán)格。”

    林清霜笑了笑，抹了抹腕子上的玉鐲，面上柔情無限，說道：“待你有了孩兒，也會(huì)這樣的?！毖粤T，微微一頓，又似悵然般說道：“大爺什么也沒給我留下，只有這個(gè)孩兒罷了。我如今旁的也不想，只守著他平安長大成人，也就知足了?！?/br>
    宋桃兒聽她話說的有些喪氣，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沒有接話。

    林清霜看著她，淺淺一笑，又道：“四弟妹，我曉得你今兒為什么過來。我不過是個(gè)不合時(shí)宜的人，你拉著我，那是沒用的。你別看我如今膝下養(yǎng)著個(gè)孩子，我們母子在府中實(shí)則沒什么地位。若不是鴻鵠還小，不不成氣候，入不了人的眼，你道我們母子在府中有安寧日子過么？我這般巴結(jié)著老太太，還不是如此?！?/br>
    宋桃兒知道她話里的意思，自老國公爺過世之后，靖國公世子一位始終空懸，二房一直有所圖謀，只是二房的老爺是庶出的，仕途上一直平平，實(shí)在有心無力。是以，二房便把主意打到了第三代的身上。國公府孫輩，唯有鄭廷棘、鄭鴻鵠這兩個(gè)少爺，鄭鴻鵠年歲尚小，自然是鄭廷棘的希望更大。

    上輩子，宋桃兒也不知鄭廷棘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將靖國公府世子的位子收入囊中。

    鄭羅氏雖氣惱不已，但似乎也毫無辦法。

    只是有那么一次，鄭廷棘吃醉了酒，回房摟著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廢話，卻有一句令她有些在意。

    “桃兒，你只替我?guī)硪粯逗锰帯Ｈ舨皇侨⒘四?，我也?dāng)不了這個(gè)世子?！?/br>
    宋桃兒想了許久都沒能明白這話的意思，而鄭廷棘一向看她不起，酒醒來是不會(huì)與她說那么多的。再后來，又出了許多事，她也就把這句話擱下了。

    今日聽林清霜提起世子承繼之事，她便又想起來了。

    她微微一笑，放下茶盞，看向林清霜，說道：“大太太倒是為我著想，思慮的周全。但我今日過來，倒也不是為了這些，只是有件事想問問。那日憐姝罰跪，是不是您手下的人，送出去的消息？”

    林清霜臉色驟然一變，勉自鎮(zhèn)定，淺笑道：“四太太說什么糊涂話呢，碧青銀朱不是都被四爺懲治過了？這兩個(gè)奴才，哪個(gè)是我的人？我手下還能有什么人?！?/br>
    人一心虛，便容易話多。

    宋桃兒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輕說道：“銀朱與碧青的確都是三房的人，但碧青要貼身伺候三太太，必不能走遠(yuǎn)，銀朱又在二門外當(dāng)差，這中間又是誰去傳的話？”

    林清霜不由自主握緊了手，纖纖玉指頓時(shí)泛出了些青白顏色，那光潔的額頭上也沁出了些許汗滴。

    “彤兒雖是我的人，不過是路經(jīng)罷了，怎見得消息是她遞出去的？”

    話才脫口，林清霜便猛然察覺過來，將唇緊抿成了一條線，再不言語。

    宋桃兒垂首淺笑，甚是溫婉可人，她輕輕言道：“我還未說呢，大太太怎知我說的便是彤兒？”

    嫁進(jìn)來的這幾日，她閑中無事，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林清霜盯著她，片刻壓低了聲道：“你想如何？為著你，四爺已和三房鬧翻了，難道還要再請(qǐng)四爺出面，對(duì)付我這個(gè)寡婦不成？！”她嗓音嘶啞，竟有了幾分歇斯底里。

    宋桃兒搖了搖頭，“我只是奇怪，我才嫁進(jìn)來而已，與幾位太太幾乎從未說過一句話，何處得罪了你們，要一起來對(duì)付我？其實(shí)憐姝是留是攆都無關(guān)緊要，只要府中因我生事即可——國公府內(nèi)宅，因我不得安寧。”

    林清霜低了頭，不再說話，日頭自她背后的窗欞里穿紗而過，落在她身上，映得她臉色明暗不定。

    宋桃兒又道：“大太太……”

    “哼……哈哈哈……”

    林清霜忽的掩口笑出聲來，一面笑一面溜眼瞧著宋桃兒。

    笑聲嘶啞，突兀的在屋中盤旋。

    她說道：“你，竟不知道因何嫁入國公府的？什么都不知道，就這樣進(jìn)門了？”

    這話問的突然，宋桃兒微微一怔，便沒有言語。

    林清霜越發(fā)笑的暢快，頷首道：“好呀，這國公府里又多一個(gè)命苦的人了?！闭f著，放下了手，望著她道：“四爺之前有過一位相好的姑娘，你可知道？”

    那位常大小姐，宋桃兒自然是知道的，但眼下的她該是不知道的。林清霜忽提起此人，她也不知是何用意，索性不語。

    林清霜看她不言，那張白的近乎毫無血色的臉上卻浮起了一抹幽艷的笑，她說道：“那可是位真真的千金小姐，書香門第出身，容貌品格都是一等一的好，風(fēng)流清雅，琴棋書畫不在話下。四太太，我若沒猜錯(cuò)，你是沒讀過幾天書吧？”雖是問語，卻也不待宋桃兒回答，徑自又道：“那位小姐和四爺才是真正的般配呢。四爺腿沒壞時(shí)，與她站在一處，誰不夸一句郎才女貌，良偶佳配？”

    這言下之意，宋桃兒是決然配不上鄭瀚玉的，那么鄭瀚玉求娶宋桃兒，必是另有緣故。

    宋桃兒豈會(huì)聽不出來她話中深意，只是不知她還要說出些什么來，便只淡笑不語。

    林清霜看她始終不肯接話，只得繼續(xù)說道：“那樣的女子，才當(dāng)真匹配的上四爺。往常，老太太也曾說起，這樣的兒媳婦才是合她的心意。只可惜后來四爺出了事，那位小姐也只得另擇梧桐?！?/br>
    她繞來繞去始終不肯說底下的意思，宋桃兒便道：“大太太，有話直說吧。三太太之前已來同我打過啞謎了，我沒讀過書，猜不出來?！?/br>
    那盆蘭花的事，她還記著，只是近來沒機(jī)會(huì)去問鄭瀚玉。

    她今兒肯過來，也并不是為了與大太太親近，只是想弄個(gè)清楚明白。自她進(jìn)門起，蔣二太太不必說了，可連著大太太與三太太也串聯(lián)著給她使絆子。猶記得上一輩子，這兩位待她雖也不算多么慈善親和，卻也并未如眼前這般敵意分明。

    林清霜看著她的雙眼，碧青的眼珠，純凈的眼白，好一雙青春少女的眼眸，相較而言，自己已可算是人老珠黃了。

    按著原先商議好的，她們本該誘著宋桃兒自己去追尋真相，而后與鄭瀚玉吵鬧翻臉，夫妻不睦。想她一個(gè)鄉(xiāng)下婦人，鄭瀚玉這樣的貴公子能容她到幾時(shí)？及至弄到休妻，那才當(dāng)真是熱鬧呢。

    但眼下的林清霜已忍不下去，那對(duì)于正沉浸于新婚甜蜜的年輕姑娘的嫉妒，啃噬著她的內(nèi)心，妒火焚燒，忘掉了理智。

    她唇角輕勾，輕輕吐出一句話：“昔年，老國公爺過世前曾留下遺囑，后世子孫務(wù)必謹(jǐn)記忠孝仁義禮智信。宋家于吾有大恩，能娶宋氏女為妻者，當(dāng)可為世子?！?/br>
    老靖國公晚年之時(shí)，深感自己所養(yǎng)的這些子孫能成器者寥寥無幾，曾報(bào)以厚望的四子鄭瀚玉，偏生又傷了腿。為免家業(yè)無以為繼，于是定下了這一條。雖則，他起初是將這門親事硬定給了二房的孫子，但瞧著二房那每日蠅營狗茍的樣子，自己過世之后，這門親事怕不是要黃。他想的倒也簡(jiǎn)單，宋氏女兒身份委實(shí)不匹，但能不介意此節(jié)而踐行他當(dāng)初諾言、報(bào)答宋家救命之恩的，自然是有禮有義有信者了。

    林清霜拋出這句話，再不言語，只默看著宋桃兒，靜待她癲狂。

    宋桃兒直視著她的雙眼，片刻露出一抹淡漠的笑，她說道：“多謝大太太告知，原來我竟這般要緊。不論四爺是因何娶了我，如今這四太太都是我。前頭有過什么人，那也都是外人。”

    林清霜不過是想看她的笑話，她豈能令這婦人如愿？

    此行目的已然達(dá)成，竟還有些意外收獲。

    宋桃兒起身淡淡說道：“我出來好一會(huì)兒，怕四爺尋我，我便先回去了。大太太要看養(yǎng)哥兒，我便不多打攪?！?/br>
    丟下這句話，她便出了屋子。

    走到院中，林清霜并未送出來，身后屋子靜悄悄的，仿若無人。

    晴雪隨著主子出了大太太的院子，方才忙忙說道：“太太，您別聽大太太的胡溜八扯！四爺待太太那樣好，怎會(huì)是為了世子之位才娶太太的呢？”

    “四爺是何等樣人，我心里清楚。”

    宋桃兒仰頭看了看天，晴空之上漂浮著幾朵云，日頭直刺的眼眸有些發(fā)痛，她抬手遮了一下，又道：“晴雪，你去替我打聽兩件事。一則，這白玉骰子里安紅豆是什么意思；二來，小少爺?shù)南壬鞘裁慈?。倘或第一樁不大好問，就找個(gè)小廝，專一到那些書院學(xué)堂里問去，那些讀書人一準(zhǔn)兒知道?！?/br>
    晴雪適才沒跟進(jìn)去，只在外頭聽見了兩句，并不知這白玉骰子的事，但既是太太吩咐，她低頭辦差就是，當(dāng)下便點(diǎn)頭應(yīng)了。

    宋桃兒順著甬道緩緩行去，心里想著適才林清霜的言語。

    若是如此，前后所有的事便都串了起來。先前三太太意有所指的金邊墨蘭，怕不又和常文華有什么關(guān)系，及至海棠苑里無故被伐的海棠樹。

    樁樁件件，不過是想勾著她自己去求索，弄個(gè)明白。攪和的她與鄭瀚玉不和，便是她們的目的。

    她若不能忍，去同鄭瀚玉大鬧，鄭瀚玉將她休了，一個(gè)休過妻的男人，總歸是有了瑕疵污點(diǎn)，世子之位自是不好承繼。如鄭瀚玉竟容了她，那娶了一個(gè)日日吵鬧不停、婦德有虧的女人，必也要落個(gè)治內(nèi)無方的名聲。

    她如不鬧，這些人必定也還會(huì)想方設(shè)法的刺激她。

    如今想來，前世蘇月瓏與她言談之間，那些憐憫之情底下的意思，卻無不是在扎她的心?？舌嵧⒓挂矝]休她，她也不是一個(gè)會(huì)撒潑撕鬧的女人。及至后來，鄭廷棘又做了什么，才當(dāng)上世子，她卻不得而知了。到底，這些正事，他是不會(huì)同她說的。

    鄭廷棘如此執(zhí)著于她，這緣故想必就是如此了。

    那么，鄭瀚玉呢？

    宋桃兒只覺的胸口一陣陣的發(fā)緊，昨夜枕上云雨情濃又浮上了心頭。

    那個(gè)激烈的渴求著她身體的男人，抱著她一聲聲說著愛戀的男人，千方百計(jì)要她說喜歡的男人，又是怎么想的？

    她深信鄭瀚玉的為人品性，他絕不是一個(gè)會(huì)為了地位權(quán)勢(shì)而屈身的男人，但他心底里真的連一絲絲這樣的念頭都沒有么？

    昨夜事后，兩人都未再交談，鄭瀚玉久久的抱著她，最終沉睡過去。

    她卻直躺至子夜時(shí)分，都未能入睡。

    盡管身體已極其疲倦，神思卻一反常態(tài)的倍加清醒。

    看著枕畔男人的睡顏，宋桃兒自己也明白，不論她如何看待這段關(guān)系，他其實(shí)早已扎在她心底里了。

    到底是從什么時(shí)候起始的，她并不敢去細(xì)想。只是當(dāng)初他來家中提親，盡管她也被逼的無路可走，但嫁給他卻也是她心甘情愿的，及至婚后兩人之間多有肢體親密，她也并無什么不適之感，甚而還有些甜蜜。

    鄭瀚玉并不知道，在他沉睡之后，宋桃兒曾輕輕湊上去，悄悄親了他。

    這一夜，鄭瀚玉硬生生打碎了她心中最后的那一層殼。

    她不許鄭廷棘辱罵他，想要替他掃除后宅隱患，這一切不由自主的言行，其根由都只有一個(gè)。

    她是喜歡他的，并且從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喜歡了。

    第五十四章 我更不會(huì)勉強(qiáng)自己，為了名……

    “四太太，你怎么在此處？”

    一穿著碎花衫子的小丫頭自一道月洞門里鉆出來，跑跑跳跳到了宋桃兒跟前，笑嘻嘻道：“四爺打發(fā)我來請(qǐng)您到外書房去，我去了海棠苑，沒見著太太。房里的jiejie說太太給老太太請(qǐng)安去了，我又去了松鶴堂，依舊沒見太太。還是松鶴堂里的舒月jiejie告訴，我才曉得太太來這里了。”

    這小丫頭口齒甚是伶俐，說起話來刀剁砧板一般，咚咚咚的。

    宋桃兒認(rèn)出來，她還是上次那個(gè)領(lǐng)著自己去浣花屋的丫頭，微笑道：“不是說，四爺這會(huì)子在書房見客么？我能去？”

    早起用過早食，外頭小廝過來傳話，說陳三爺過來了，鄭瀚玉換了衣裳便過去了。

    他這些外客，宋桃兒自然一個(gè)不識(shí)，也不曉得這位陳三爺是多大的來頭，只是看鄭瀚玉去會(huì)客，心里倒松快了些。

    一早起來，鄭瀚玉絕口不提昨夜的事情，與她談笑如常。

    倒是她自己，有了這樣一層關(guān)系之后，不免別扭。

    那小丫頭嘻嘻笑道：“我也不知，四爺只打發(fā)我來傳話，太太還是快去吧。”

    宋桃兒微一沉吟，對(duì)晴雪吩咐：“你先去，辦我交代的兩件差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