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墓 第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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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堤上有剎那的安靜,待馬跑遠(yuǎn)后又恢復(fù)如常。 連臉都不用看,就能猜到是永安郡主。 平民百姓說起這位公主的長女,多是羨慕她的張揚(yáng)肆意,讓人不敢靠近。朝廷命婦聊起這位姑娘,也只能羨慕她會投胎,太子的長子都沒她過得瀟灑,天下也就她一人,進(jìn)宮不下馬?;实垡簿瓦@事說過她,結(jié)果不了了之。 也有人酸溜溜地表示,這種性子以后嫁不出去嘍,不過大家心知肚明,只要平陽公主不倒,哪怕這姑娘脾氣再差一百倍,也多的是人求娶。 杜平站在御書房外,里面空蕩蕩的,她能做的只有在這里等人。內(nèi)侍已去通報(bào)多時(shí),卻遲遲未歸。她又站了一會兒,終于等來通報(bào)之人,小太監(jiān)賠笑:“陛下繁忙,郡主明日再來吧?!?/br> 杜平沉默片刻,很明顯,皇帝不想見她,明智的做法自然是待皇帝愿意見她了再來。不過,她自嘲一笑,少年人的性子向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于是回道:“無妨,我在這里等?!?/br> 內(nèi)侍呆了一呆,想是沒見過這么不識抬舉的人,關(guān)鍵是在皇帝面前都這么沒眼色。小小一內(nèi)侍也不敢多說,默默退下。 杜平靜靜地站著,背脊挺直。 日升日落,漫天晚霞,宮里的黃昏和外面也沒什么兩樣,只是更加安靜。 杜平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兩條腿好像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動都動不了。 不遠(yuǎn)處傳來聲音,杜平抬眸,皇帝的儀仗緩緩前行,太子跟在身后,再后面是刑部尚書王大人。她垂下腦袋,按規(guī)矩行禮,每個動作都控制得艱難。 皇帝并未看她,不冷不熱地“嗯”一聲,目不斜視地跨進(jìn)御書房;反倒是太子瞥她一眼,留一聲嗤笑:“小孩子不懂事?!币膊坏人卮?,便跟著進(jìn)去。 杜平不知道自己又在外面站了多久,她輕輕按揉雙腿,想著待會兒能不失禮地走路。里面具體在說什么聽不清楚,但隱約知道皇帝心情不好。 時(shí)間過得格外煎熬,杜平等到他們結(jié)束,等到太子他們都離開了,卻依舊沒被傳召。 方總管小跑到她身側(cè),滿臉堆笑:“今日已晚,要不您先出宮,公主殿下在家該等急了?!?/br> 杜平閉了閉眼,轉(zhuǎn)身來到門前,跪下:“永安求見圣上?!?/br> 空氣都有片刻的靜滯。 方總管臉上有掩不住的震驚,這小祖宗不像是傻子啊,平日要多精明有多精明,今日怎么像個愣頭青? 陛下這已經(jīng)不是暗示,是明示了呀。 他也不敢強(qiáng)行拖走這祖宗,畢竟大家都知道永安郡主深受陛下寵愛,一個不慎被這小祖宗記仇了,以后日子不好過。 等了一會兒,皇帝終是命人開門,情緒莫測:“進(jìn)來?!?/br> 杜平努力走進(jìn)去,可惜大腿依舊酸麻,踉蹌一步,跪下:“陛下,求您做主?!?/br> 皇帝說:“你母親都沒來找朕,你來干什么?” “母親生性淡泊,只會默默咽下此事,她可以不說,可陛下您不能裝作不知。從私來說,您是父她是女,從公來講,您是君她是臣,您都應(yīng)該做主?!?/br> 皇帝嘆息:“罷了,你先回去,此事朕自有決斷?!?/br> 杜平并未起身,依舊跪著:“黔地久旱,母親帶頭捐獻(xiàn)白銀五十萬兩;邊關(guān)雪災(zāi),母親出資購糧十萬擔(dān);瓊地……”話至一半,一只杯盞猛的砸向肩膀,杜平不躲不避,肩膀的衣服被濺濕,骨頭也陣陣作痛,可她一動不動,繼續(xù)說道,“好,我不翻舊賬。我知道母親的一切都是您賜予的,可是母親也沒有辜負(fù)李姓,她的付出不會比收獲少,我不求其他,只求陛下徹查此事。” “滾出去。”皇帝冷眼。 杜平張開嘴,想說什么卻又咽回去,只固執(zhí)地跪在地上,目光中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懇求。 “朝廷之事,與你無關(guān)。若有貪官污吏,自不會輕放?!被实劭粗?。 聽到這句話,杜平明白,今日怕會無功而返。 這個朝廷走至今日,已沒有一片干凈的土地,處處腐敗,圣上年輕時(shí)也試過雷霆手段,殺死的貪官不計(jì)其數(shù),人頭一排一排地砍,鮮血染紅了白玉階。 可是,沒用。 圣上年事已高,漸漸失去年輕時(shí)的銳氣狠厲,現(xiàn)在只求局面穩(wěn)當(dāng),各方制衡,再也沒有當(dāng)初的不顧一切。 軍餉物資有人敢貪,賑災(zāi)之銀也有人敢貪,可如今連她母親的銀子他們也敢伸手,這說明什么? 有人不把平陽公主放在眼里。貪官污吏?抓出來的那個真是貪銀的那個?這么多年得利最多的那些人,陛下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她母親和太子黨的關(guān)系本就如履薄冰,前繼父那頭雖是蕭氏高門,對此卻也無動于衷,剩下幾個老狐貍更是不會愿意牽扯進(jìn)這事,唯一可以替母親出頭的,只有陛下。 杜平知道皇帝的為難,也明白母親的忍讓。她知道她該忍一忍,應(yīng)該虛情假意地裝出體貼順從,這樣就皆大歡喜。 她閉了閉眼,沒辦法,忍不下。 杜平仰頭望去:“女兒受委屈,父親不該裝聾作啞。母親受委屈,做女兒的也無法后退躲避?!?/br> 皇帝俯身,目光深深:“倒是孝順。” “謝陛下稱贊?!倍牌筋~頭伏地,“不過是借著陛下的寵愛?!?/br> “這話倒是不錯,”皇帝臉上喜怒不變,淡淡接了句,“往后進(jìn)宮記得守規(guī)矩,十四歲,也是個大姑娘了。” 她知道,這話意味著以后入宮要先下馬,以前所有的特權(quán)都被擼了個一干二凈,她還是高看了一個皇帝的寵愛。 “遵旨?!?/br> 話說得太明白也許會壞事,她事先便已猜到,但總覺得自己是特別的那一個,陛下對她是不一樣的,也許結(jié)果會不同。 如今證明,不過自作多情。 杜平回到公主府時(shí)幾乎是從馬上摔下去的,只依稀記得鄭嬤嬤哭著把她扶到床上,然后她就沉沉地睡著了。 醒來時(shí)天還是黑的,可她的肚子已經(jīng)有些餓了,杜平從床上坐起身子,看到她母親也坐在屋里,釋卷讀書:“太醫(yī)來看過了,沒什么事,你不過是累了,肩上的淤青揉一揉就好?!?/br> 燭光幽幽,平陽公主面無表情。 看到母親這態(tài)度,杜平只想再縮回被窩裝死,前腳剛提醒她別惹事,后腳她就堵在御書房門前,設(shè)身處地一想,如果她有這么個女兒,只怕天天都想揮舞小鞭子揍一頓。 她可憐兮兮地伸出手:“母親,你打我吧,氣壞了身子多不劃算。” 平陽公主不為所動,繼續(xù)坐著看書:“是皇上遣太醫(yī)來的,還送來兩箱賞賜。” “這算什么?打一棍再給個甜棗?”杜平不停告訴自己不氣不氣,怎么能跟皇帝生氣呢,可惜臉上表情不配合,“你們大人都喜歡這么干?訓(xùn)狗吶?” “狗都比你聽話?!?/br> 杜平被噎住了,她是不介意“汪汪”叫兩聲逗母親開心,不過現(xiàn)在這情況明顯蒙混不過關(guān),她抹一把臉,低頭盯著被子上的刺繡,“他畢竟是我外祖父,我身上流著他的血,我以為……” “你以為什么?”平陽公主冷冷打斷,“收起你的自以為是,我不想哪天看到宮里抬出你的尸體,放心,真到了那時(shí)候也只有我會為你滴幾滴眼淚,然后繼續(xù)過自己的日子。你以為你算什么?別說區(qū)區(qū)一外孫女,他光孫子孫女就十幾個,更別提還有親兒子擋前面。你杜平會幾句甜言蜜語就天下無敵了?別太高看自己,宮里的后妃都比你會討他歡心?!?/br> 杜平拽緊被子:“他最疼愛你,不看我,看在你面子上?!?/br> “呵。”平陽公主冷笑一聲。 忍了又忍,杜平終于喊出來:“那以前算什么?算什么?”她猛地抬頭盯住母親,黑眸之中燃燒著熊熊火焰,“他把我當(dāng)什么?把你當(dāng)什么?這么多年他只是跟我玩虛情假意的爺孫游戲?不喜歡為什么要誤導(dǎo)我?不喜歡為什么要寵愛我?所以都是我的錯覺?都是我自作多情?” 平陽公主望著爆發(fā)的女兒,淡淡道:“冷靜?!?/br> 杜平呼吸急促,頓了頓,艱難地開口:“我知道,他不想查,這么多年他放之任之,就沒好好查過,朝廷百官,有幾個經(jīng)得起查?拔出蘿卜帶出泥,他只想安穩(wěn),不欲朝廷生變?!?/br> “明白就好?!捌疥柟骼潇o道,“那么,你以為,你憑什么讓一個皇帝干他不想干的事?”看到女兒啞口無言,她起身走至她面前,目光直視,“記住,他是皇帝?!闭f完,轉(zhuǎn)身走出屋子。 杜平整個兒脫力,把腦袋埋在被褥之中,久久不動。 平陽公主一出去,鄭嬤嬤立刻端著晚膳進(jìn)來,輕手輕腳地把湯碗放在桌上,然后憂心地站在床沿,擦著眼淚哭,“大姑娘受苦了,你早點(diǎn)回來不好么,何必和陛下對著干?陛下也是狠心,你不過是個孩子,他就讓你一直站著,也不怕把你站瘸了。好好一個漂亮姑娘,以后走路一拐一拐地可怎么辦吶?!?/br> 杜平動了動,滿腔悲憤都被這句話逗笑了,精致的笑臉抬起來:“嬤嬤放心,我的腿結(jié)實(shí)著呢?!?/br> 鄭嬤嬤是平陽公主的奶娘,照顧了大的又照顧小的,她一直把杜平當(dāng)成自己親孫女來對待,杜平小時(shí)候就不是個乖巧的小孩,幾乎沒一刻閑的下來,平陽公主棍棒教子的時(shí)候都是鄭嬤嬤攔下來。 自己的心肝rou吃了這么大苦頭,鄭嬤嬤簡直心在滴血:“大姑娘,你母親這輩子就苦在太要強(qiáng),你可千萬不要學(xué)她這點(diǎn)?;实蹖櫮?,只要不是涉及朝政,你要什么都可以,聽嬤嬤的,我們以后乖乖的,多要點(diǎn)兒賞賜,以后讓皇帝給你指個好夫婿,再生個好兒子,女人這一輩子就夠了?!?/br> 杜平挑眉:“像母親挑夫婿那樣?” 平陽公主雖是情路不順,不過,說句大實(shí)話,她挑的這兩個夫婿可是一頂一的好,多少京城名媛的夢中良人,相貌能力皆出類拔萃。 可惜,一個叛國,另一個么,呵,不提也罷。 這話正好戳中鄭嬤嬤的死肋,老人家又開始抹眼淚,“你母親這輩子喲……真是苦吶,她不肯聽人勸,才走到今天這地步。聽嬤嬤一句話,男人的臉也好,才干也好,都靠不住,家世也不需要,你娘都是公主了,要什么榮華富貴沒有,男人吶,要貼心,要懂得疼女人才好。大姑娘放心,以后嬤嬤會替你好好把關(guān)?!?/br> 杜平只是笑,嬤嬤這話才是不懂母親的心思,已經(jīng)是公主了,多的是人來表演溫柔貼心,母親不屑這種廉價(jià)的乖巧。 “大姑娘,母女沒有隔夜仇,嬤嬤知道你是乖孩子,吃完飯?jiān)偃ジ钕路€軟,這種小事,不值得置氣?!?/br> 杜平微微一笑:“我知道,沒關(guān)系,反正我臉皮厚,我吃飽了就去哄。” 鄭嬤嬤剛止住的眼淚,看到她這笑容,再度吧嗒吧嗒往下掉,一把握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心疼道:“什么臉皮厚,嬤嬤看多了皇家的小孩,你這年紀(jì)的小孩最重面子,面子比天大,掉了面子沒了尊嚴(yán)連命都可以不要,是嬤嬤不好,欺負(fù)你脾氣好,才讓你去道歉?!?/br> 杜平翹起唇角:“這天下,只有嬤嬤會說我脾氣好?!?/br> 鄭嬤嬤眼里,大姑娘當(dāng)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兒,一等一的家世,一等一的相貌,一等一的聰慧,當(dāng)然,還有這一等一的好脾氣。 杜平懶洋洋地往后一靠,攤手道:“今日有些累,嬤嬤喂我吧?!?/br> 鄭嬤嬤自是遵從,一勺一勺地遞過來,溫暖的湯水下肚,整個人都暖洋洋的,面前是嬤嬤慈愛的表情,這股子暖意從嘴里一直傳到心上。 杜平垂眸,輕聲說:“我也有不好的地方,皇上有他的難處,母親也有自己的難處,我只想著要替母親出頭,沒有考慮過她是不是愿意我出這個頭,也沒有想過我這一番會給皇上帶來什么麻煩。嬤嬤放心,我以后會謹(jǐn)慎一些,不讓自己受傷?!彼兆∴崑邒叩氖?,笑道,“我可不想嬤嬤擔(dān)驚受怕?!?/br> 鄭嬤嬤手一抖,湯水濺到床上。她嘴唇發(fā)抖,眼眶開始發(fā)紅:“大姑娘,”她把手上的東西放在一旁,心疼得無以復(fù)加,她抱住安慰道,“不去了,我們不去道歉了,她這么大個人,憑什么要孩子先去道歉?大姑娘沒做錯,大姑娘有孝心才替她去找皇上。一個兩個的大人,都一把年紀(jì)了,還跟個孩子過不去,他們才是活回去了!憑什么要你替他們想那么多!大姑娘沒錯!是大姑娘受委屈了!” 杜平順從地依偎在她懷中。 她想,這樣挺好的,沒從母親那里聽到的話,她從嬤嬤這里聽到了。 她覺得委屈的時(shí)候,鄭嬤嬤會直白地替她說出來; 她想哭的時(shí)候,鄭嬤嬤就會替她哭出來。 挺好的。 第4章 她拉住李承業(yè)的手,一根一…… 今年注定不是一個太平年,江南腐敗案震驚京城,去年黃河決堤,江南省水患淹沒大片良田。 江南省知府盧謙為政績好看,強(qiáng)行壓下此事數(shù)月,因糧倉的存量不夠賑災(zāi),便貪污了貢銀。可惜紙包不住火,消息還是傳到京里。 皇帝震怒,免去盧謙官職,即刻押解入京,盧氏三族入賤籍,抄家沒收全族財(cái)產(chǎn)。 盧謙是丁寅年的探花,姿容俊美,當(dāng)年跨馬游街時(shí)惹得滿京城姑娘投花擲果。 他是馮閣老的門生,本來馮閣老屬意將女兒許配給他,可惜盧謙在老家已有婚約,只能謝絕,此事也一時(shí)傳為美談,大家都贊盧探花守信專一。 盧謙后來去了江南省那邊做縣令,三年前方升為知府。 此事一出,馮閣老第一個站起來,表示相信盧謙的人品,絕不會做出這等事,可惜鐵證如山,再難翻案。 愛徒出事,馮閣老受了打擊,再加上年紀(jì)也大了,一病不起。 皇帝派了御醫(yī)前去探視,只道讓閣老好好養(yǎng)病。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可惜朝廷卻靜不下來。江南省是納稅大地,這次出了水患,今年的財(cái)政收入該如何著落,更重要的是,該派誰去頂這個肥缺,一時(shí)之間,各顯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