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打開錢袋，一錠一錠數(shù)，嗯，不錯，一個子都沒少。

    “大……大俠，我們可以走了嗎？”有人壯著膽子問。

    杜平掃去一眼，看到他們面無人色的模樣：“把地上的銅錢撿起來給我。”

    這些人左瞧瞧右看看，沒人敢靠近，他們恨不得退出這屋子，怎么敢往前走？最終，還是最初搶杜平包裹的那小孩把銅錢都撿起來，陪著笑臉雙手奉上，送上之前還不忘用衣擺將銅錢擦了擦，他畢恭畢敬地開口：“大俠，您點一點?！?/br>
    杜平銅錢帶得不多，根本不用點，一眼掃去就數(shù)清了。

    她緩緩抬眸：“你叫什么？”

    小孩要多諂媚有多諂媚：“叫我小麥就好?！?/br>
    杜平看他一眼。

    小麥替眾人問出心聲：“那，那我們能走了？”

    杜平袖子里還揣著剛啃兩口的饅頭，她遞出去問：“吃嗎？”

    小麥頓時咽下一口口水，瘋狂點頭，何止是他，其他人看到也兩眼放光拼命吞咽口水，大伙兒都是吃一頓飽一頓的，平時要么挖野草啃樹皮，要么去鄉(xiāng)紳家里偷吃的，就快撐不下去了。上一回有人潛入朱老爺家廚房，結(jié)果被人發(fā)現(xiàn)，硬生生被亂棍打死，導(dǎo)致他們最近都不敢再去朱家偷雞摸狗。

    杜平當(dāng)然沒錯過他們的反應(yīng)，她慢悠悠問了句：“餓嗎？”

    眾人不知她是何用意，但說實話總不會錯，都忙不迭點頭。

    杜平：“這村子只有你們幾個沒吃的？”

    小麥依依不舍地把嘴巴從饅頭上移開，解釋道：“不止呢，村里也就十來戶富農(nóng)夠吃，其他三百多人幾乎都餓著，不過我們都是孤兒，一個吃飽全家不餓，所以膽子大點聚在一起，大伙兒想方設(shè)法搞點吃食?！?/br>
    杜平望進他們眼睛里，又問：“看鄉(xiāng)紳家宅子大小，算上仆從，應(yīng)該也就幾十口人，你們?nèi)俣嗳司箵尣粊硪豢诔缘模俊?/br>
    她說話語氣淡淡，不過重點強調(diào)了“搶”這個字。

    眾人皆是一愣，好幾個甚至沒反應(yīng)過來其中深意。

    杜平說得更直白：“你們連我都敢搶，卻不敢搶鄉(xiāng)紳家的？”

    眾人醍醐灌頂，這，這，這，鄉(xiāng)紳都是高高在上的，他們怎么敢？

    小麥顫聲：“會被打死的……”

    杜平斜眼瞅他瞧：“不過區(qū)區(qū)幾十人。”

    口氣大得讓小麥噤聲。

    杜平把銅錢都放回錢袋里，繩子一抽打個結(jié)，將整個錢袋扔到小麥?zhǔn)掷?。她突然想起身上還有一些，又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不是碎的，是整整一錠金子，一起扔到小麥?zhǔn)掷铩?/br>
    許多人是這輩子頭一回看到金子，瞠目結(jié)舌。

    小麥愣愣的，指著自個兒鼻子問：“給我？”

    杜平：“你拿這些全給我買吃食回來，饅頭也好，糠也好，都行，我在這兒等著?！?/br>
    小麥越發(fā)覺得這人不可捉摸，這人拿回失物也不走，反而一副想搞事的模樣。

    杜平望向其他人：“你們幫忙通知剩下三百多人，就說一件事，”頓了頓，她笑了，“誰跟我一起去搶吃的，我就給他一頓飽食?！?/br>
    此言無疑是重磅驚雷，炸出眾人隱藏至深的膽子。

    饑荒時求什么？只為求一頓飯。

    堵上性命，喪盡尊嚴(yán)，只為不被餓死。

    以往他們在鄉(xiāng)紳面前都是畏畏縮縮，不敢頂嘴，即便偷吃被打死，也不敢找上門。

    他們總覺得那些秀才舉子都是高人一等，在偏僻的村莊，就如同官老爺一般。

    去年有不少人沒收成，地都被這兩家給收走，今年更多人活不下去，抵押的土地被收走，他們想賣身給這些老爺們，可惜，老爺們還看不上，不舍得在他們身上浪費糧食。若是好年頭，老爺們可以買下他們?nèi)シN地，可處在荒年，多一個人意味著要多給一口飯。

    朱老爺何老爺，分明只是兩戶人家，卻占著村里九成的土地。

    如今卻有人說，可以從高高在上的老爺家里搶吃的。

    眾人眼前被打開一扇新的大門，一縷曙光悄悄滲透其中。

    杜平甩去刀身上的血跡，插回鞘中，眸中是冷冽的光：“我也餓，很餓，只想找一條可以活下去的路。”

    這句話說到大家心里，沒人不是這么想的。

    活下去，只想活下去，如此簡單又如此困難的一件事。

    杜平知道如何惹怒一個人，也知道如何討好一個人。

    如今，無師自通，她突然明白知道如何煽動一群人，如何團結(jié)一群人。

    “既然老爺們不肯分糧，官府也不來幫忙，那么只有靠我們自己。我們一起找吃的，一起找出路?！倍牌接米詈唵蔚脑捳f，“想活下去的，跟我走?！?/br>
    她被逼得如喪家犬般遠走京城，可是，她總不能真把自己當(dāng)成喪家之犬活下去。

    第179章 終有一日，我會回家祭……

    首個要對付的便是朱老爺家。

    朱宅燈火通明,十來個家丁拿著武器嚴(yán)陣以待，可看到眼前黑壓壓的人群，只覺前途一片灰暗。他們想靠威勢將鄉(xiāng)民們嚇回去,便擺出兇狠的表情來：“滾出去！”

    杜平站在最前面。

    人數(shù)占絕對優(yōu)勢下，她甚至沒用放火偷襲之類的招數(shù)。她很想讓這些老爺們看一看，他們將要面對的幾乎是整個村子。何況，她也知道這群人只是烏合之眾,沒有足夠的訓(xùn)練,任何偷襲和陣仗都容易失控。

    對手區(qū)區(qū)十多人,加上內(nèi)眷親屬和其他下人也就三十幾人。

    那將所有人聚集起來一同前進，便是最好的進攻。

    有些膽子小的只想占便宜，便躲在人群最后面，膽子大的便沖在最前頭拼一拼,或與朱老爺家有恩怨的，此刻也沖在前頭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家丁們舉著火把想燒他們,喝道：“再進來就打斷你們的腿！”

    回答他的，是一抹凌厲銀光?？硵嗷鸢压髯雍髣蓊^不減,直接刺透他手臂,頓時大聲慘叫倒地上。

    杜平并沒補上一刀，火光映在她冷靜的瞳孔中，清晰卻沙啞的聲音傳出：“沖。”

    只一個字。

    所有鄉(xiāng)民們頓時士氣大漲，拿著棍子鋤頭沖殺進去，一時打紅了眼。

    家丁們這下慌了神,甚至有幾個放下武器求饒。朱老爺本站在一旁督戰(zhàn),看到勢頭不對，第一個逃進內(nèi)門，趕緊鎖上,然后入內(nèi)安排妻子兒女和小妾躲到地窖里。他把屋里最要緊的地契和金銀珠寶拖過來，也藏進地窖里，一切都弄好，他自個兒才氣喘吁吁躲進去。

    可惜，過不了多久他會發(fā)現(xiàn)是空忙活一場。

    鄉(xiāng)民們很快沖破大門，四下尋找吃的穿的還有銀錢。廚房里燒好的根本不夠分，所有人又沖到糧倉里，餓得直接嚼起生麥子。大家脫下外套，將小麥兜進去帶回家，還有人看到宅子里有什么好的，也一并扛回家，拿的拿，破的破，各處屋舍都是一片狼藉，猶如匪盜過境。

    杜平一進門就到處翻找，在她身后跟的人最多。雖然剛認(rèn)識，可大家對她信服不已，恭敬問道：“您在找什么？要給你拿點吃的來？”

    “其他不急。”杜平抬眸，“先找出地契要緊。”

    大家立刻分工開始尋找，可將整個宅子都翻天了，還是沒找到被收刮走的地契。

    杜平環(huán)視一圈，應(yīng)該被這家主人藏起來了：“派人守著前后門，咱們先把朱老爺找出來，地契該在他手里?！?/br>
    不消半個時辰，躲在地窖里的朱老爺一家被人拖出來了，拎到大家面前。

    鄉(xiāng)民們圍成一圈，目光不善?？吹狡綍r趾高氣揚的“貴人”們瑟瑟發(fā)抖，只覺揚眉吐氣。有人大喊一聲：“打死他！”其他人馬上附和：“打死他！打死他！”

    “他家兒子搶了我閨女，欺辱后活活逼死她！”

    “我兒子不過是偷吃點豬糠，就被他們亂棍打死！”

    “我的小孫子喲！不小心在路上撞到他，被狠狠一腳踢開，嗚嗚嗚，他們還不給錢看病，最后沒活過一個月。”

    一樁樁，一件件，鄉(xiāng)民們將積蓄多年的仇恨在此刻爆發(fā)出來。

    朱老爺一家子縮地上抖得厲害。他們怎么也想不通，早上一切都還好好的，怎么天黑后就突然來此禍?zhǔn)?。朱老爺已過不惑之年，身子肥胖，面色也是紅潤康健，跟周圍人的骨瘦如柴完全相反。他不敢輕易妄動，目光最終停在杜平身上。

    他沒在村里面見過這人，應(yīng)是個外來客。

    這人看上去年紀(jì)不大個子也不高，身形偏瘦，衣服又臟又臭，料子也是普通，讓人瞧不出來歷。尤其這人臉上還蒙著塊黑步，好像見不得人似的。不過，露出來的那雙眼睛叫人一見難忘。

    朱老爺指著她問：“你是何人？為何要欺騙鄉(xiāng)民們？”

    杜平冷冷一眼，沒搭腔。

    朱老爺見她不說話頓時壯了膽子，他站起身，義正言辭：“鄉(xiāng)親們，你們別被這小子騙了，你們現(xiàn)在干的這事跟山賊強盜何異？被官府知道了，是要抓進去殺頭的！”

    周圍人群有些sao動，目光紛紛望向杜平。

    朱老爺越說越有底氣：“這人自己餓得受不了，所以才慫恿你們搶。到時候他拍拍屁股走人了，留著你們給官府抓走?！?/br>
    愚鈍些的鄉(xiāng)民頓時信了，腦子靈光的卻一眼識破。小麥第一個跳出來：“你才說謊！大俠手里連金子都有，他想買點吃的很容易！他是為了我們才幫忙！”

    朱老爺愣住，再看看他的衣著打扮……這不是個窮小子？他是聽說白日里有人大肆買吃食，不過當(dāng)時他正在小妾屋里溫存，沒空去理這事兒。

    小麥一開口，村里大部分人都穩(wěn)下來，看向朱老爺?shù)哪抗飧訑骋?，紛紛開始破口大罵，直把朱老爺罵得又縮回地上。

    杜平其實一說話就嗓子疼，她聲音不大，卻穿透力極強：“安靜?！?/br>
    四周立刻安靜下來，幾百雙眼睛望著。

    杜平：“需要官府賑糧的時候，他們默不作聲；如今你家遭搶，官府立刻就派人前來？”她眸底有嘲弄之意，“官府是朱家開的？”

    朱老爺聽這小子提起官府毫無敬畏之意，頓時心中更是惶惶不安。他猜測此人要么出身綠林，要么家道中落。有這么個懂行的人在，更不好忽悠這幫愚民了。

    杜平：“官府遠在千里之外，徐家最近的一處駐軍在也千里外。整個西北由徐家稱霸，若無徐家首肯，官府未必會派人，不過，徐家愿意為這等小事費心？”

    小麥大聲喊：“大俠，咱們殺了他，這樣事情就不會傳出去?！?/br>
    大家都覺得這主意好，紛紛喊道：“殺了！殺了！”

    朱老爺一家人都覺要完蛋，小命要交代在這里了。

    杜平抬了抬手，示意安靜，隨即朝小麥望去：“先把地契搜出來?！?/br>
    小麥捋起袖子，立刻上前：“好嘞。”可不等他動手，朱老爺就從懷里掏出厚厚一沓遞出去，卑微道：“都在這里，地契都在這里了?！?/br>
    杜平伸手接過，大致翻閱幾下，便抬頭環(huán)視周遭一圈。她舉高手中地契，開口道：“鄉(xiāng)親們，咱們是莊稼人，最重要的就是土地，連著兩年老天爺都不賞臉，麥子不好種，咱們可以想法子把城外的河水引進來，找點其他好種的，法子可以慢慢想……無論如何，土地一定要捏手里，這才是活命的根本?！?/br>
    眾人們一片叫好聲。

    杜平：“咱們待會兒就去何老爺家，等拿回所有的地契，把各自的土地都還回去，多出來的按人頭分，讓大伙兒都有地種。”說完，她又朝朱老爺走去，冷聲：“你家中奴仆的賣身契呢？拿出來?！?/br>
    朱老爺二話不說，雙手奉上：“饒……饒命?！?/br>
    杜平拿著走到火把前，在眾目睽睽下燒成灰燼。她轉(zhuǎn)身對大家說：“誰不是爹生娘養(yǎng)的？誰難道天生低人一等？人人都有地，不分男女大小，今天，咱們歸還所有地契，燒掉所有賣身契！咱們都是良民！不是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