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恒他……他很忙。”樂嫣只能憋出這么一句。

    她不知要如何將自己的丑事說給長輩聽。

    說盧恒他根本不屑于管這種瑣事？

    說盧恒總是怕得罪了人，自己被人欺負(fù)上來，他還要自己忍著些脾氣？還讓自己與樂家人和平相處？

    皇帝面上始終帶著溫和的神色，“你是他妻子，他應(yīng)當(dāng)將你的事情放在第一位?！?/br>
    “朕倒是沒見過這般不憐惜妻子的男人，上回亦是，這回亦是……”

    他像是格外愛惜外甥女的處境，關(guān)切似的。像是并不知，盧恒為何會如此忙一般。

    一旁尚寶德湊巧聽了一耳朵，面上表情難以言說，卻還是恭恭敬敬的上前給樂嫣端上茶水與糕點(diǎn)。

    “夫人，這是武夷山的大紅袍，一年只十幾棵，今年新采摘下來的?！鄙袑毜轮獣曰实坌囊猓且远嘤性跇锋堂媲氨憩F(xiàn)。

    樂嫣其實(shí)并不喜歡喝大紅袍，她只能接受綠茶的清淡氣味。不過尚大監(jiān)都如此發(fā)話，她也只能頷首，一雙素手接過天青釉茶盞，低頭淺啜起來。

    她的唇瓣生的小巧而飽滿，喝茶時怕被燙到，總是唇瓣并不貼近。每每一小口下去，總有茶珠潤在上頭。

    小娘子又是不慌不忙抿了抿唇角，像是以往旁人看不見一般，將那水珠趁機(jī)舔舐進(jìn)去。

    叫皇帝眼眸幽深起來。

    他想起那日來，她也是這般，自己喂的茶水——

    “不錯?！睒锋倘讨酀?，違心夸贊一句。

    皇帝便連忙吩咐尚寶德道：“都拿去給鸞鸞送過去。”

    尚總管簡直不想在看下去，一聽皇帝吩咐，連忙哎了一聲，倉促走遠(yuǎn)，再不敢留在這里一刻。

    多留一刻，心里便更愧對長公主一分。

    ……

    尚寶德一走出涼亭，登時惱怒瞪了眼高彥昭，只恨這個蠢貨將自己也帶入溝里。

    “大監(jiān)這般看著我作甚？”

    高彥昭這一日兩日被皇帝折騰的人前人后的跑，再是蠢的人也明白過來一些。皇帝這是看顧著淮陽侯夫人呢。

    雖覺得皇帝許多行為有些過分，甚至越矩了些，但那是何等圣明的天子？

    高彥昭十六歲入的禁軍，轉(zhuǎn)眼也十多年了，自然清楚皇帝為人。

    在他心中，天子一言一行都必然自有用意。

    皇帝這是憐愛侯夫人，是因?yàn)殚L公主走的早，只留下唯一這么個孩子，他唯恐外甥女遭人欺辱了，所以許多事情都考慮的周到。

    屢次探聽侯夫人行蹤，甚至派出暗探往侯府左右監(jiān)察——定是怕侯爺欺負(fù)了侯夫人，這才不借著賞賜之名賜下，只派人偷偷盯著，二十四時辰匯報。

    果真圣主仁慈寬容，萬忙之際還能顧念晚輩。

    高彥昭心中對皇帝發(fā)自肺腑的敬佩之情已經(jīng)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明白的。

    為臣者，無須動腦子，主子怎么吩咐，他聽著辦便是。

    不想這日，便聽道尚寶德黑著臉來問他：“今兒又被主子爺罵了？”

    高彥昭一聽，八尺男兒險些流淚：“您是如何知曉的？”

    “我這幾日明明都不出差錯，陛下派出去的事兒都完成的極好，還是一連降職被罰，再這般罰下去，我可是又要重新滾回禁衛(wèi)去了……”

    饒是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暗探一個充做廚娘成功混了進(jìn)去，另一個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天一黑就去樹頂上掛著，保準(zhǔn)夫人院里一點(diǎn)兒蛛絲馬跡皇帝都能第一時間知曉。

    究竟哪兒做的還是叫皇帝不滿意？

    “就說你這個木頭腦袋，主子爺不是叫你派人匯報夫妻二人成日做什么去的！”

    尚寶德臉色發(fā)青，這么個蠢貨如今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成日總搜查些無用的消息回來。

    動不的就是“侯爺進(jìn)了侯夫人房間，兩人一同寫字，畫畫?！?/br>
    “侯爺又進(jìn)了夫人房間，兩人一同吃了菜，侯爺還給夫人挑魚刺兒，夫人不肯吃，侯爺便哄她吃了?！?/br>
    或是“侯爺今兒早早下了官署，跑來夫人院里說悄悄話——”

    這不是往主子爺心上扎刀子是什么？

    “那是做甚么？”高彥昭百思不得其解。

    尚寶德陰險一笑，那模樣叫高彥昭頭皮發(fā)麻。

    “咱家給你支一招，想法子離間夫人與淮陽侯，保證過兩日丟了的官兒就升回去了?！?/br>
    “什么意思？”

    尚寶德不回答他的話，只一甩衣袖匆匆走遠(yuǎn)。

    仿佛他走的足夠快，方才那陰險的主意就不是他出的一般。

    高彥昭頓覺，整個人都麻了。

    ……

    亭內(nèi)，二人尤不知外邊兒的對話。

    皇帝狀似一個尋常長輩，同樂嫣聊著家常，從善化長公主，到樂嫣父親，甚至是幾個已經(jīng)就藩的王爺、世子。

    樂嫣滿是懷念的聽著，又是忍不住說了許多。懷念起許多熟人來，她連心情都與皇帝親近許多。

    “我最喜歡太祖母了……這些年時常想念她，時常深夜想起，都忍不住哭一場……”

    沒什么比她熟悉的至親，一個接一個離世，更痛苦的了。

    這種痛苦，她經(jīng)歷了許多次。

    樂嫣在皇帝和藹的眸光下竟說了許多許多，甚至有些渴了，她吃著皇帝親自遞來的糕點(diǎn)，小口小口喝著茶水小作歇息。

    她這才發(fā)現(xiàn)，皇帝今日穿戴比上回顯得年輕許多。束著白玉冠，一身玄青直裾，除了腰間玉帶外再無其他飾物。

    挺拔的身影氤氳在霞光中，鍍著一層柔和光暈，竟顯出睥睨天下的豐神俊朗來。

    她的阿舅……生的可…真好看……

    樂嫣悄悄打量他時，忽見皇帝垂眸過來。

    那雙深邃如瀾海的眼眸，漫不經(jīng)心看向她：“對了，你同淮陽侯，你二人是如何相識的？”

    樂嫣一怔，又聽皇帝繼續(xù)以一種神秘莫測，她難以形容的腔調(diào)——

    “聽說，鸞鸞當(dāng)年以絕食相逼，非他不嫁？”

    第27章

    “聽說, 鸞鸞當(dāng)年以絕食相逼，非他不嫁？”

    樂嫣聽到曾經(jīng)自己做過的蠢事，實(shí)在是……

    準(zhǔn)確說來, 這件自己以絕食相逼的事兒, 時隔的并不長久。

    三年間, 她的心境變了許多。

    如今再被人問起此事, 心中早已沒了什么當(dāng)年的羞赧與甜蜜。反倒是一種叫她沒臉沒皮, 自慚形穢的情緒升起。

    樂嫣緊緊咬著唇瓣，深吸了一口氣。若是可以, 她心中自然是不愿提起這等羞愧的事兒。奈何, 這是皇帝的詢問。

    縱使皇帝只是隨口一問, 可她若回答不好，或是刻意隱瞞, 這便是欺君之罪。

    縱然陛下不會真的治她的罪——

    對著陛下那雙睿智冷清, 仿佛能洞察世間一切的眼眸。

    樂嫣憋了半晌, 眼睛都快憋紅了，她含著鼻音, 輕輕嗯了一聲。

    她垂下腦袋, 抿著唇格外靜悄悄的, 似乎是在考慮, 如何說出來，才不羞恥。

    從皇帝居高臨下的角度, 甚至可以看到她抿唇時兩頰微微的鼓起，被日光渡上一層金邊, 粉嫩嫩的, 像是一顆水蜜桃。

    好半晌，才聽她細(xì)弱哼出一句：“以前年紀(jì)小, 盧恒他……他長得好看……我阿娘，我阿娘她給我選的那些，都、都……”

    一句話說的是斷斷續(xù)續(xù)，饒是做了足夠多的心理疏通，她的手仍是忍不住攪著裙上繡著的珠花，恨不能將花從上面拔下來。

    “都覺得他們生的不好看？”皇帝溫和的問。

    樂嫣睫毛顫抖不已，支支吾吾點(diǎn)頭。

    “嗯……嗯?！?/br>
    她哼著哼著，似乎又著急為了自己的愚蠢找補(bǔ)，“他那時生的比現(xiàn)在還要好看，很少有男子像他那么白的，就同畫本子里說的一樣。那時候我阿娘請的西席，嬤嬤們管我管的嚴(yán)，不準(zhǔn)我到處走，只準(zhǔn)我待在府上讀書，我甚至從沒見過別的男的，頭一回見到他是在山上……”

    樂嫣最初說起來時還有些羞愧，覺得難以啟齒，可一旦開了個頭，情緒起來了，后面的話也沒了什么難以啟齒的了。

    她就像是尋到了一個可以傾訴心聲的長輩，將那些她對著旁人都沒說過的故事都緩緩說出來。

    “那時候是冬天……”

    樂嫣說起過往來時，眼睛里亮晶晶的，半點(diǎn)沒察覺皇帝漸漸繃緊了的氣息。

    她沉浸在自己思緒中，只自顧自說著：“那時候我下山時摔了一跤，扭到腳了，我哭破了嗓子都沒人聽見。那是汝南的那座山，都說山間有豺狼夜深就會出來覓食。那時候眼看天都要黑了，我當(dāng)時很害怕，只覺得死定了，唯恐引來了豺狼將我吃了……陛下你知道嗎，我那個時候真的很害怕，好在阿恒恰巧經(jīng)過，他那時候和我也不熟，只將我當(dāng)成一個小meimei，只是一個陌生人罷了。他卻能千里迢迢把我背下了山。我那時候就覺得挺感激他的，覺得他人挺好的……”

    縱然她不喜歡盧恒那副對誰都溫潤的樣子，這段時日又叫他傷透了心。

    可樂嫣仍是覺得，當(dāng)年那個溫潤無雙的君子，是半點(diǎn)做不得假的，那是他最原始的樣子。

    縱使這些年他在官場上待得久了，總有些變了，可最真實(shí)的盧恒，一定是善良的。

    樂嫣正想著，卻猛地瞥見皇帝陰沉沉的面色。

    她后知后覺，好像自己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

    是啊，那人可是天子啊，便再是喜愛自己，自己將這等小女兒家的心事說給他聽，他能理解才怪呢。

    只怕不僅不能理解自己，反倒會覺得自己有毛病吧。

    畢竟聽說，他們這些滿腦子只有權(quán)力殺伐的人的腦海里，并不會有情情愛愛這種可笑的東西。

    樂嫣表情惘然：“妾一時感動，說的亂七八糟的丟人的事兒……”

    “無事，朕也是閑來無事才問問?！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