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這是北胡后代，到底非我族類。您為了他如此嚴(yán)懲宮人，難免叫宮人心生不忿……”

    樂嫣微微一怔，不曾想這句話會從珍娘口中說出來。

    珍娘喜愛孩子，心思柔軟善良，如何會勸阻自己幫助一個孩子？

    不過很快樂嫣便也明白過來，珍娘仇視外族，且只怕也是為了自己好。如今這等關(guān)頭，若是朝廷真與北胡動刀槍，到時候這位質(zhì)子便該是人人喊打，為了一個注定日后艱難的孩子，賭上人心，終究是一筆虧本的買賣。

    可樂嫣幾乎是未曾猶豫，便接著道：“嚴(yán)查懷德殿中所有宮人，中飽私囊之輩杖三十，以下犯上之輩庭杖五十，發(fā)配掖庭！另——請個太醫(yī)來?！?/br>
    滿殿跪地磕頭聲，樂嫣卻視若無睹，只揮袖令人將這群犯婢拉去殿外行刑。

    隨著殿外此起彼伏的哀嚎聲，棍棒聲，樂嫣察覺到一道視線一動不動凝望著自己。

    她緩緩蹲下身來，與蹲坐在地上，偷偷打量自己的步度根視線齊平。

    她揚(yáng)起下顎，冷著臉質(zhì)問他：“聽說是你罵我妖后？說我紅顏禍水霍亂朝綱？”

    步度根臉上一片赤紅，他匆忙移開視線不再看她。

    身后一同隨他自北胡而來的婢女約莫是聽不懂大徵官話，只以為樂嫣是惡人，連忙伸手將步度根往自己身后藏著，同時以惡狠狠的眸光緊盯著樂嫣。

    步度根卻不樂意再躲在女子身后，他鉆出婢女的懷抱，朝著婢女道了幾句匈奴話。

    顯然不是什么壞話。

    聽了王子的話，那婢女緩緩收下了方才還敵視的兇狠眼光，竟不斷朝著樂嫣下跪起來。

    “步度根，快謝過皇后娘娘！她是在幫你懲治惡奴！”北胡婢女連忙去拉步度根的衣袖。

    卻又被他甩開。

    “為何要謝她？她是那狗皇帝的老婆！若非是那狗皇帝，我才不用來這種地方受氣……”

    這句話中步度根說的快了，孩子的語言能力極強(qiáng)，尤其是步度根的生母本就為漢女，他本就會一些零零落落的漢話。

    是以入徵朝才幾月，步度根官話就已經(jīng)說的有模有樣，如今一急，幾句匈奴語中夾雜著漢話脫口而出。

    樂嫣好巧不巧，都沒聽懂，就聽懂了一個詞，狗皇帝。

    罵自己就算了，這小孩兒竟敢罵陛下？

    樂嫣自是護(hù)短。

    她登時凝起眉頭便回罵他：“你這小子當(dāng)真是膽大包天，你以為你在罵何人？你在罵當(dāng)朝天子！”

    步度根顯然是個十分桀驁叛逆的孩子，見樂嫣氣憤，不僅不生氣反倒還洋洋自得，他咧開嘴：“我就是罵他！若非他，我才不會來這里！才不要你假惺惺來幫我！你與他們那些惡人都是一伙的！”

    樂嫣被倒打一耙，怒極反笑：“你入大徵來可并非我們要求，是你父親親自決定送你來的！與陛下有何干系？要怪也只能怪你父親拿你的命不當(dāng)命！”

    豈料小孩兒一聽，登時紅著眼睛罵罵咧咧：“你與他一起的，自幫著他說話！不準(zhǔn)你亂言！”

    他父皇對他可好了。這漢女懂什么？這漢女是皇帝的妻子，自然幫著他說話！

    樂嫣毫不留情戳穿這個孩子的自欺欺人：“他若是真對你好，就不會將你送過來。西域王為得羌羯支持，將你才滿三歲的十六弟、十八弟送去各個部落，轉(zhuǎn)頭就半點(diǎn)不留情面攻打羌羯……”

    兩國交戰(zhàn)，質(zhì)子如何下場，她不信北胡皇帝會不明白。

    步度根到底年紀(jì)小，被樂嫣幾句話說的眼中蓄滿了淚水。

    “他對我們都是這般，我父王才不是不喜歡我！”

    “哪有那么多借口，喜愛子女的父親舍得將子女送離身邊？不過是有更重要的東西罷了。”樂嫣嘆息一聲，幽幽道。

    步度根一聽，頓時嚎啕大哭，哭的眼淚鼻涕雨蹦一般。

    樂嫣登時也沒了繼續(xù)惹這個孩子的心思，只連連喚他別哭，與胡女兩個耗費(fèi)口舌，卻如何都止不住他的哭聲。

    樂嫣著實(shí)被吵的頭疼，正欲起身離得遠(yuǎn)一些，卻忽地一只掌輕輕落在她肩頭。

    樂嫣愣愣的回眸看去，只見皇帝不知何時領(lǐng)著換過一身衣裳的春生趕了過來。

    他手指在她肩頭輕輕扣了扣，似是安撫。

    “你方才喚朕什么？”皇帝似笑非笑的盯著腳邊依舊嚎啕大哭的小孩兒，“嗯？”

    皇帝一來，直接叫步度根哭聲哽咽在嗓子里。

    小小年紀(jì)的孩子本就沒什么骨氣，更何況面對于他看來又兇又狠，身子魁梧比山還高的皇帝。

    竟也能露出一臉吾命休矣的可憐神情，這回他知曉怕了，抹著眼淚往婢女懷里鉆。

    新仇舊恨一起來，春生已經(jīng)猶如一枚炮彈朝著步度根沖了上去。

    “你又敢罵我姐夫？你若是今日不道歉，我日后入宮一次揍你一次！”

    兩個年歲相當(dāng)?shù)男『悍路鸲几裢馄?shí)，一拳一腳實(shí)實(shí)打到了rou上，聽著悶響，樂嫣在一旁看著心驚rou跳。

    她欲阻止，皇帝卻說：“小孩間打鬧罷了。”

    她握著皇帝伸過來的掌，緩緩起身。

    蹲的久了，站起來她止不住眼前一片暈蒙。

    她道：“陛下不是在宣政殿么，怎么來了？”

    皇帝看著她，眸中隱匿著焦灼：“聽聞你尋太醫(yī)——”

    樂嫣一聽，明白是他誤會了，連忙道：“不是，不是我，我身子好的很?！?/br>
    聽聞她這般說，他幾不可見舒了一口氣。

    樂嫣忍不住抬眸偷偷看向皇帝，他的面容肅穆，岑寂，看不出分毫慍怒之色。

    “那小孩兒方才那般罵你，你不生氣？”

    皇帝聽聞，忍不住手掌捏了捏她柔軟的臉頰。

    “朕在你心里是有多計較？才會同一個小孩生氣？”

    她那般維護(hù)自己的言語，便是如今拿黃連喂他，自己只怕也嘗不出半點(diǎn)苦來——

    他沉聲道： “朕六七歲時，脾氣遠(yuǎn)遠(yuǎn)不如他?！?/br>
    “不過，嘴那么欠，也確實(shí)該收拾?！?/br>
    樂嫣惘惘地看著他，望著他天光下深邃力挺的眉眼，忽的明白過來。

    天子，該是怎樣的天子……才是社稷之福。

    第88章

    龍朔七年, 初秋。

    宣政殿中。

    內(nèi)柱上回旋盤繞栩栩如生的金龍，迦南香木雕刻的宮燈緩緩燃著。

    金堂玉楣之中一派莊嚴(yán)肅穆。

    京師收到一封戰(zhàn)報，卻叫朝中大亂。

    “報！”

    “十六日夜, 胡人于河谷灘進(jìn)襲！豐州失守！”

    朝中眾人知曉大徵與北胡早晚有一戰(zhàn), 卻不知這一戰(zhàn)如此之快。

    且始料未及, 胡人躲開朝廷北境兵馬多處布防, 避開數(shù)十萬兵馬駐扎的靈州云州二處, 如此悄無聲息打的朝廷一個措手不及。

    一夜間豐州失守！

    這是何等概念？

    豐州之后，便是勝州、朔州。

    之后, 便是……綏州！

    豐州至綏都, 快馬加鞭也需七八日光景。

    如今豐州又該是如何一番模樣？

    諸臣思及此, 不由得面色慘白。

    一夕之間，仿佛見到前朝末年那等胡羌南下, 尸山遍野骸骨如林, 人間煉獄之景。

    驚駭過后, 又是心中起疑。

    北胡西域王登位不過半年，自己治下內(nèi)憂未平, 為何竟如此急不可耐攻打大徵？

    諸臣自又是一番唇槍舌戰(zhàn), 各有猜議。

    眾說紛紜, 卻也漸漸將矛頭對準(zhǔn)一致。

    “陛下, 豐州之外密林奇峰地勢為阻，數(shù)百年來本朝抵御外族皆是靠著這一道天然地勢屏障, 如何會如此輕而易舉的叫胡人悄無聲息掠過？臣以為，軍中恐有叛徒！”

    皇帝早年在北境之中守過邊關(guān), 幾州府府兵、京師調(diào)來調(diào)去也都是一些熟悉人馬。

    這些年多少前朝jian細(xì), 皇帝尤知曉邊境圖之重要，甚至連當(dāng)朝四品以上將領(lǐng), 只怕也得不到一張完整布防圖。

    若真是有人通敵，怕只怕是大將。可皇帝與那些人出生入死，自是知曉那些人的秉性。

    皇帝目光銳利如刀，直直望著階下眾臣，他還沒昏庸到因一戰(zhàn)失守就貿(mào)然懷疑朝中大將的地步。

    皇帝久久未曾言語，卻也眉頭為皺，連連冊封將軍，授假節(jié)，往諸府派出魚符調(diào)兵。一應(yīng)部署如火如荼。

    小半月間，一道道詔書自禁中頒下，如箭一般朝四處州府發(fā)出。

    糧草，軍醫(yī)，甲胄，刀刃，每日京中都有無數(shù)兵馬離去，又有無數(shù)封邊關(guān)信件送入。

    一時間，四處風(fēng)聲鶴唳。

    ……

    曉星漸散，天光浮動。

    清晨第一縷熹光照入宮樓金碧堂皇的彩繪之上。

    宮婢們行色匆匆，端著鎏金銅盆邁入皇后寢室。

    坤寧宮自從落成，皇后搬入這兩月間，龍攆幾乎日日駛來。

    皇后之盛寵，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