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紀的王守仁蓄起了胡須，眼角也有皺紋，但臉上的面皮不像那些個老臣都耷拉下來，行止之間也還有年輕人的靈活。

    三十多歲，先前起起伏伏，悟了幾年學問，也做了幾年官。

    到時候了。

    想到這些，朱厚照的心思都從棋盤上離開了。

    “順天巡撫、保定巡撫，或是去楊閣老那里巡撫一邊，這幾處地方，你要去哪里？”

    楊一清仍然是三邊總制，節(jié)制延綏巡撫、陜西巡撫以及甘、涼、寧夏、興安、固原等九個總兵。

    當初楊一清就是從陜西巡撫被拔擢到三邊總制這樣的高位的。

    其實朱厚照相信，以這人的能力，即便幾年前叫他擔任陜西巡撫，那也不在話下，甚至和韃靼人干一架，那也不是必輸之局。

    但當時王守仁的為官經(jīng)驗還不足，基本就是在貴州待了幾年。如此大跨度的提拔，對他本身也不好。

    所以朱厚照是一忍在忍。

    一直到今天，再忍下去，人家這都要四十了。

    不過令王鏊和王守仁都沒想到的是，皇帝竟然拋出了幾個選項，請他任意挑選其一。

    這才是真正的圣寵。畢竟這幾個位置都有人，也就是說皇帝準備讓幾個人全都給他讓路。

    王守仁撩著官袍跪了下來，“陛下，臣朽木之才，竟得陛下如此恩寵，心中惶恐。且朝廷官職，乃國之公器，臣不敢妄選。惟以陛下之圣意，刀山火海，臣無悔也?！?/br>
    朱厚照有些無語，你叫朽木之才？

    “朕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火海。朕就要你在這幾處選一個去?！?/br>
    王鏊開了口，“即使陛下旨意，為人臣者不可不遵?！?/br>
    王守仁鼓足了些勇氣，“……臣意在陜西巡撫?！?/br>
    朱厚照點點頭，“你果然還是對兵事稍有興趣?！?/br>
    西北這個地方，元、清兩代都是將陜西和甘肅分開。偏偏在大明，朱元璋在洪武二年將陜西和甘肅合為一省，甚至還包含寧夏部分地區(qū)。

    所以陜西巡撫的管轄范圍非常之巨大，實際上也是因為太大了，有些邊疆地區(qū)遠在西安的巡撫根本離得太遠，難以及時反應，所以天順年間，朝廷才又設了延綏巡撫。

    其實明朝北方的行政區(qū)劃變化非常頻繁，因為現(xiàn)實的軍事威脅逼迫著朝廷不停調(diào)整，后來傳之甚廣的九邊重鎮(zhèn)，也是為了應對復雜的軍事形勢而逐步演化出來。

    像陜西行都司，朱元璋是設了又撤、撤了又設。陜西巡撫也是一樣，幾代皇帝不停的設、然后罷。不過這種變動，倒是給朱厚照留下了可以cao作的空間，反正祖宗們一直亂動，那他也可以根據(jù)實際情況來變動。

    在朱厚照看來，這個時候的西北，實際上還是軍事前沿，戰(zhàn)爭的迫在眉睫，使得軍事的效率必須要高。

    明朝陜西這個地方，北邊是韃靼、西邊是哈密，西南方向是朵甘都司。

    朵甘都司先不提，哈密大約就在河西走廊嘉峪關往西，大明是在此處設有軍事機構的，也就是所謂的關西七衛(wèi)。但哈密反反復復，不知道得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失了多少次。另外的關西六衛(wèi)，也不復當年之勇，基本沒什么戰(zhàn)斗力。

    簡單的說，這里還是需要中原教化，領略中原文化。

    而對于此處的軍政設置，他還是傾向合大于分，派遣有能力的大臣從整體上穩(wěn)固此處大局。

    這種軍事前沿，與外族的碰撞較多，對于朱厚照來說，他還可以放松一點韁繩，選擇承受邊軍自行做主的低烈度沖突。

    但要實現(xiàn)這個目標，這種地方就需要放一個猛人。

    作為穿越者，最大的快樂就在這里。他一個皇帝或許無法實現(xiàn)自己縱馬殺敵的快意，但他可以把一些猛人放到變化最多、對抗最激烈的地方。

    最好是一個戰(zhàn)略區(qū)域放一個，非得把四方諸夷敲得滿頭包不可！

    當然，這個節(jié)骨眼陜西巡撫并不需要多么神勇，因為他受三邊總制楊一清的節(jié)制，又有復套國策在前，沒有獨立應對復雜邊疆情勢的壓力，等到需要他去獨立處理時，大概在楊一清的帶領下也逐漸成長起來了。

    到此處，朱厚照已經(jīng)不能再做到更多了。初期，找王越帶著他，中期找王鏊帶著他，現(xiàn)在找楊一清帶著他。

    最多再有兩三年，朱厚照就要把他往前臺去推，就看到時候是折磨敵人，還是折磨他這個皇帝了。

    “朕記得你在未中進士的時候，就自行跑到塞外去。這下好了，朕將西北一邊交給你，可以任意發(fā)揮了。不過正式旨意，要等大朝會之后。到時候隨眾一并調(diào)整?！?/br>
    “是，微臣領命?！?/br>
    王守仁的這一步任用，拔擢非?？?。因為巡撫已經(jīng)是一方要員了。但好在這家伙在福建剿匪有名，當時已經(jīng)是滿朝皆驚，而且他在福建總督署沒有固定職務，實際上屬于‘總督助理’這種角色，品級雖不高，職權卻很大，很多事情都可見他的身影。

    王鏊又身為帝師，浙閩總督，本身在朝堂上就有超然的力量，他身邊這么個得力之人，其實許多大人物都知道。

    他不提這些，他那個老父親王華在朝中人緣也不錯，主要官員不會太過于追著他打。

    出宮的路上，王守仁自己也有些懵。

    他原先還是總督署的一名辦事官員，一眨眼就要自己掌管一衙門了。

    兩邊紅墻，一條直道。中年人、壯年人并排走著，

    “……怎么如此沉默？是覺得肩上的擔子過重？”

    王守仁不可置否，“屬下的確有些怕辜負陛下的重恩。部堂初登高位時，可有此番感受？”

    “也有，也有。”

    “那……部堂怎么過了這個坎兒？”

    “這世上的事啊，不妨做。再大的事、再難得坎兒，都敵不過心地坦蕩四字?！蓖貊松斐鍪直葎澚艘幌?，“你想啊，你只要心地坦蕩，無非也就是一死。若死都不怕，還有什么難事值得怕？”

    王守仁自問他的心坦蕩開來是什么？

    他想來想去就是八個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第四百四十章 第五日晚

    皇帝按住了關于復套的朝議，但大朝會上，這樣的國策拖一天、拖兩天，拖到最后也還是要說。

    前幾日議下來，正德二年朝廷要撥下修河工款一百八十萬兩，撥下第一期修路工款四百萬兩。

    今年藏書園的工程要正式啟動，初步預估需銀八十萬兩。

    去年大朝會皇帝力排眾議要求重新建立永樂年間的神機營，規(guī)模以一衛(wèi)五千六百人控制，今年需要繼續(xù)撥給銀兩六十萬兩。

    當然，也不能忘記需要持續(xù)建設的官牧馬場。

    弘治十八年朝廷對安定苑大加整飭，使之恢復為歲馬一萬匹的上苑，正德元年朱厚照又撥銀三十萬，用于惠安苑的恢復。

    去年大朝會，太仆寺卿王稟保證惠安苑年底時歲馬五千匹，實際上最終楊一清是買了5600匹。

    官牧馬場的逐漸恢復，有利支撐了大明騎兵的擴大。

    現(xiàn)如今大明有官牧馬場9處，草場20.4萬頃，去年增加了3.6萬頃，每年蓄養(yǎng)戰(zhàn)馬3.4萬匹。

    今年惠安苑要完全建設完成，日后預估歲馬八千八百匹。

    此次大朝會，皇帝再撥銀四十萬兩，繼續(xù)建設文定、安遠兩處中苑馬場。

    馬這件事，朱厚照可是動了腦筋了，他之所以只撥銀四十萬兩，實際上是因為陜西八處馬場的馬都是賣出去的。

    就是楊一清也花銀子去買。

    所以太仆寺本身有錢，而且朝廷允許多余的銀子暫時不必上繳，可以自行決定擴大馬場，只是圈一處草場，這需要向朝廷報備。

    除此之外，為了緩解中原地區(qū)馬匹數(shù)量的不足的問題，與西域進行互市購馬的事宜朱厚照也是支持的。

    也算是多種方式了。

    但大抵也就是如此。

    冷兵器時代，馬匹這個東西挺讓人頭痛的。因為一旦有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事，就會忽然間需要大幾十萬匹馬，可不打仗也不需要那么多。

    為了維持軍力，就得財政供養(yǎng)那么多的馬，可哪個封建王朝的朝廷養(yǎng)得起啊。說句不好聽的，人還餓著肚子呢。所以一旦承平，馬匹數(shù)量就會持續(xù)下降。

    當然，等到軍事活動需要用馬的時候，自然就會覺察到數(shù)量不夠。

    朱厚照所在的王朝中期，正是如此，他已經(jīng)在籌謀著，要對全國的馬匹數(shù)量進行統(tǒng)計，現(xiàn)在大明到底保存了多少馬匹，他都不知道。

    反正現(xiàn)在也是就問題解決問題，先把騎兵要的戰(zhàn)馬供上再說。

    而整體上這么算下來，朝廷今年已經(jīng)要支付740萬兩白銀。

    朱厚照倒不心疼，只不過這錢不能瞎花，面對群臣的時候他大致歷數(shù)了一下，“河工、修路、藏書園、馬場、神機營，朝廷花了這么多的銀子，今年要見到成效。河工歸工部、修路和藏書園歸少府、馬場歸兵部、神機營由朕親自過問。你們各部尚書要跟蹤這些事的進展，倒不用每月，但每三個月要向朕遞交一份奏疏，稟報情況。這樣到年底大約就是三次……”

    眾臣以為皇帝就到了這里。

    結果朱厚照負著手晃了一圈說：“到第三次的時候，朕會派出欽差進行核查驗收。”

    不管有多大用，反正這些手段得上。

    總不能什么籬笆都不筑，那更加沒有底線了。

    “若是驗收合格，欽差簽字確認即可。將來出什么大事，朕只找署名之人。若是不合格，朕就找經(jīng)辦此事的大臣?！?/br>
    “陛下圣明！”

    如前文所述，封建王朝并不是沒有力量。一個創(chuàng)造了如此燦爛的文明，橫亙在幾百萬平方公里土地之上、有數(shù)千萬人口的大國，怎么會沒有力量。

    關鍵是要看力量怎么用。

    朱厚照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批準過什么宮殿的建設，就是自己的生日也是簡樸著過。而且是想盡辦法利用后世的經(jīng)驗帶來不一樣的東西。

    就是吏治腐敗，他的確沒什么好辦法。只能是盡量用有能力的大臣，能辦成一件事就辦成一件吧。

    歷朝歷代，一旦到了中期，貪官污吏橫行是一個必然現(xiàn)象。

    聰明的老百姓把各種政策設計的漏洞鉆得透透的，其實也有皇帝試圖改出這種狀態(tài)。比如乾隆之后的嘉慶。

    乾隆晚年國家貪腐都什么模樣了，嘉慶登基以后也是一心反貪。結果反了十年心灰意冷，而且基本也沒什么成效。

    只能說，老百姓的智慧是無窮的。

    就像威寧伯，他覺得自己是在嚴格按照太仆寺對馬匹的各項治標要求辦事，哪里又想得到，下面的官員早就把馬給換了。

    固安縣的百姓看到縣衙張榜退出民牧，許多人是開開心心準備把手中的破馬交出去不管了，結果平日里便欺負鄉(xiāng)民的那些個大戶，竟然要換馬！

    真是天理何在！

    朱厚照其實也知道，大明還是有水深火熱的地方，至少北直隸就是。

    大朝會進行到這個程度，許多議題都有了結果。但復套還被壓著，話雖如此，也不能一直壓著。

    第五日晚上。

    天子突然星夜召見內(nèi)閣、六部九卿和英國公、成國公等最主要的大臣。

    第六天已經(jīng)沒其他事了，今晚必須要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