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兩日，朱厚照找來?xiàng)钔⒑秃投Y部尚書王華，見面以后直接便講，“朕先前曾經(jīng)也下過諭旨，朝廷要編修名將錄，其目的是要漢人始終銘記那些為國征戰(zhàn)的將士，其視角是要超過一朝一代，哪怕不是為我朱家效力，也值得被銘記。”

    王華和楊廷和相互對視了一眼，“陛下，武將悍勇，且朝廷封侯之旨意已經(jīng)下達(dá)，賞罰已然分明。陛下此番再賞，臣只恐……貽禍無窮?！?/br>
    “不，以前朕說過，既然說到了就要做到。而且朕在江南已經(jīng)明言，如今的局勢已經(jīng)進(jìn)入大爭之世，內(nèi)閣不是也在爭相進(jìn)行產(chǎn)業(yè)之議？朕可以先說一個暴論，產(chǎn)業(yè)是否興盛，武力是最為重要的保證！”

    下面那句話他就不好講了，因?yàn)檫@兩人都是文臣。

    實(shí)際上朱厚照是要改變那種武將被壓制的風(fēng)氣。

    這個事情要分兩說。

    武將是不是該壓制？或許該，以幾百年的視角來看，重文抑武為幾個朝代所接受自然有其道理。但最終給這片土地、這個民族帶來了太大的傷害。

    大明在他的帶領(lǐng)下已經(jīng)開始廣泛的和周邊國家進(jìn)行交往，關(guān)鍵是這部分利益群體被他養(yǎng)出來了，底層邏輯也慢慢通了，再想往回改其實(shí)已經(jīng)不那么容易。

    所以再重文抑武，他覺得不合時宜。

    這是他的個人判斷，好與不好，真的難說，歷史上并無相同的情況可以參考，只是他覺得后面的戰(zhàn)事怕不會少。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有兩層，一，名將錄上應(yīng)該有周尚文的名字，而且撰文記述的時候不應(yīng)該局限于強(qiáng)調(diào)他對大明的貢獻(xiàn)或是為朕立的功。他的功勞要放在漢夷之爭的角度來看，他爭得不僅僅是大明的疆土，也是漢人的疆土?！?/br>
    這段話對兩個人是有震撼的。

    即便有這樣的評價，一般的習(xí)慣也是給死人比較多，在世的時候就開始‘著書立傳’確實(shí)少見。

    “陛下?！?/br>
    王華顫顫巍巍的行了個禮，“陛下可還記得侯君集？”

    朱厚照沉默不語。

    侯君集滅高昌國，立下的功勞萬世不滅，但也因?yàn)槿绱?，他后來自恃功勞、忘乎所以?/br>
    唐太宗因?yàn)樗澚藥兹f金的事對他進(jìn)行懲罰，結(jié)果這家伙心生不滿，最終導(dǎo)致他反叛。

    這種也是有可能的。

    王華語重心長的說：“臣不是要揣測誰，只不過有的時候賞其太多，不一定是好事，或許也會害其不淺?！?/br>
    朱厚照微微沉吟，“朕確實(shí)也不想看到那一幕。”

    “那老臣建議，皇上可暫時按下此心，人有生老病死，陛下也比靖虜侯年輕的多。”

    這話就是體現(xiàn)一個老如狐的臣子心思了。

    作為皇帝有時候要固執(zhí)，有時候要聽勸。

    他當(dāng)然是更想激勵人心一點(diǎn)，不過做些平衡似乎更加理性。

    王華的意思很簡單，周尚文會死的，你一定要給他這么高的評價，可以在他死的時候給，急什么呢？

    “嗯……”朱厚照摸著下巴來回轉(zhuǎn)悠，“但是朕是想傳遞一個訊息，告訴世人，朝廷以及朕一定會銘記為國征戰(zhàn)的將士的功勞?！?/br>
    王華又追上回：“陛下，這樣的話，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人更應(yīng)被銘記啊?！?/br>
    朱厚照最后的‘心理防線’被攻破，他言辭懇切的沖著王華說，“那就依禮尚之議。是朕略顯急躁了，禮尚的安排更顯謀國之大?！?/br>
    王華不敢承受這樣的話，雙臂一抖，“此臣職責(zé)所在也，況且陛下聽聞納諫，虛懷若谷，是仁君風(fēng)范?！?/br>
    朱厚照想了想，說：“那就這樣吧，這次除了祭祀先祖，禮部也組織一個烈士碑的紀(jì)念儀式，朕親自參加，并且以禮部的名義訂立法度，從今往后，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任何人不得有辱沒烈士及烈士碑之舉，違者，斬??！”

    王華立馬行禮，“皇上圣明！！”

    其實(shí)他們這些老儒臣，對天子并沒有太大的意見，雖然皇帝也有些武斷強(qiáng)勢，有時候也會苛責(zé)于人，但是武斷歸武斷，并沒有人真正說過皇帝從來不聽臣子意見。

    國家大事，不是天天都打打殺殺的，也有很多平常的民生之事，或是像今天這樣的商議，只要臣子能說服得了皇帝，給出足夠的理由，皇帝是會聽的。

    甚至可以說，內(nèi)閣管著大部分的朝務(wù)，閣老的意見天子都會聽，只是碰到是否出兵、是否辦什么大案這類事，天子才會乾綱獨(dú)斷。

    不過楊廷和到是挺意外的，兩人離宮之后，他沖著王華深深行禮，說：“實(shí)庵公，以公為先，此番謀國之語，確實(shí)令人敬佩?！?/br>
    王華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王守仁和今天的周尚文一樣，他也有機(jī)會得皇帝此番殊榮。

    那是他的兒子啊。

    但是為了國家、為了大明，王華全力相勸，促使皇帝不要那么激進(jìn)，這不是以公為先，又是什么？

    甚至于楊廷和都覺得，王華之所以能勸成，這也是重要因素，要是他來講，還不一定是什么結(jié)果呢。

    王華則仍然自謙，“哪里哪里。”

    古時候?yàn)槊庑畔鬟f有誤，似這種重大的捷報都會有幾路人馬來傳遞。而自那日之后，后續(xù)的消息與先前捷報無半點(diǎn)差距。

    所以此事為真幾乎已經(jīng)沒有異議。

    自此后，天子祭先祖，列新疆，封武將，宴群臣，大明的正德十年似乎比以往都更為恢弘。

    朱厚照則因?yàn)橥跞A的高風(fēng)亮節(jié)而想起王守仁，他本來是要明年親征的，不過因?yàn)槿毡緡?，計劃有變?/br>
    這樣的話，他就不能再等了。

    王守仁經(jīng)營河套多年，明蒙的實(shí)力已經(jīng)使得那邊不需要一個這么厲害的人物了。

    所以他想著將王守仁調(diào)回來。

    一趟江南之行，讓朱厚照對禮儀二字有了重新的認(rèn)識，而歸根結(jié)底這屬于文化建設(shè)，它看似捉摸不定，但卻非常重要。

    在軍事、經(jīng)濟(jì)都發(fā)生變革的江南，似乎也該需要一個人對他們進(jìn)行思想解放，否則就該上下失衡了。簡單的說，社會現(xiàn)實(shí)變化會改變?nèi)说挠^念，比如說會有關(guān)延卿這種人出現(xiàn)。

    這種變革時期，如果沒有人能好好的引導(dǎo)，那最后也不知道會醞釀出一個什么東西出來。

    想到就做。

    但這種調(diào)動有一個缺陷，就是剝奪了王守仁握在手中的不世之功，這就很不厚道了。

    思來想去以后，朱厚照決定給王守仁去一封書信。

    第七百零一章 再用張驄

    朱厚照快步走向邊上的侍從室，喊道：“景旸，將前幾日大同總兵石奉所上的奏疏給朕拿過來?！?/br>
    他這一喊，連帶著靳貴和謝丕都得站起來。

    景旸也連忙稱是。

    他記得石奉有稟報，火篩部在大同有零星的縱兵入寇之舉。

    這其實(shí)也不是火篩膽子大，實(shí)在是草原物資匱乏、生活困苦，不指著搶一點(diǎn)兒，基本是不能成活的。所以很難完全杜絕。

    朱厚照這個時候是隨意找個理由，然后自己回到御案之下寫親筆信：他要讓王守仁自己派兵巡邊，北驅(qū)韃靼。

    河套三鎮(zhèn)本身就是兵精糧足，王守仁絕對有這個實(shí)力。

    只不過原本是要等他這個皇帝親征，但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個事，若是因?yàn)樗约旱乃接湃蚊晒挪柯渲饾u恢復(fù)實(shí)力，最后釀成相對嚴(yán)重的后果，這就是大事了。

    朱厚照允許自己在小事情上任性，比如充實(shí)一下后宮，但這種大事還是不能胡來。

    沒有他這個皇帝，征漠北就不需要組織三十萬、五十萬這種大軍，王守仁手中的騎兵就足夠稱霸草原了。

    雖然有些遺憾，不過以后還是有機(jī)會，王守仁也不會一下子就打到狼居胥山。

    天子正在書寫之間，尤址悄悄的靠近，稍等了會兒，眼見天子端起紙張吹了一口，他便上前說道：“陛下，西北大捷以后，京里是好一番熱鬧。才子們各顯神通，可是出了不少佳句?！?/br>
    朱厚照一邊把信折好，一邊說道：“又有什么稀罕事了？說來聽聽?！?/br>
    “誒。據(jù)奴婢所知，這幾日以來京中各處酒樓全都是人滿為患，才子們憑酒作樂，共慶封疆大事，其中有一首詞，奴婢以為最好?！?/br>
    “你什么時候也愛好詩詞了？”

    “附庸風(fēng)雅嘛?！?/br>
    朱厚照嗤笑一聲，“好，朕索性也無事，你念念看?！?/br>
    “是?！庇戎窋[了個相對正經(jīng)的臉，嗓音也沉了沉，“馬映漢陽雪，旗包隴右風(fēng)。圣君憂邊患，河岳見軍功！”

    這后兩句嘛，旁人念朱厚照還有些感覺，偏偏從這個老太監(jiān)的嘴巴里出來然他有點(diǎn)別扭，“難為你了，為了拍馬屁，還得背首詩?！?/br>
    尤址故作冤枉，“陛下，這可不是奴婢說的，是外面才子們所公認(rèn)，還都說寫的好呢！”

    “便只有這一首？”

    “自然不止，另有一句，倒也傳得廣。廟略占黃氣，精神貫白虹。丈夫期報主，看取寶刀雄。”

    “有志氣，比拍馬屁的好。是誰寫的？”

    “好像……是叫夏言?！?/br>
    朱厚照微微一頓，“誰？”

    “是叫夏言?！?/br>
    這個人，一般還是知道的。

    嘉靖年間，或許是這個皇帝太過于精明，所以誕生了一批很厲害的名臣。

    夏言就是其中之一。

    夏言為官一是廉字。與他同朝為官的張驄因?yàn)橛屑刀嗜?、不容人的老毛病，所以曾?jīng)想過收拾夏言，但是始終找不到夏言犯罪的證據(jù)，哪怕在貪墨成風(fēng)的政治氛圍中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其次是硬字。夏言的脾氣非?；鸨c人講話從不客氣，在他之前的張驄手段比較狠，比如說整治吏治、清查田畝，夏言不僅全盤繼承，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也是他后來被陷害，但無一人為其說話的主要原因。

    總得來說，也是一心想做事的一代大臣了。

    “這個夏言，現(xiàn)在是……”

    尤址接話，“是舉人?！?/br>
    “喔，那可惜。”

    “要不要奴婢……”

    “不要多事，讓他自己去考?！?/br>
    “是……”

    夏言這個名字，讓朱厚照忍不住想到張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