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伯是問……”

    “聽王孝卿提起，李德武頗得太子看重?！?/br>
    “不過狗仗人勢而已，太子看重的是河?xùn)|裴氏?！?/br>
    “不可小覷。”凌敬皺眉看著不屑的李善，“聽聞便是此人兩個(gè)月前，力勸太子親征河北，雖然最后功敗垂成……”

    說到這，凌敬突然怔住了，“不對，不對……”

    “凌伯，哪兒不對？”

    凌敬沉默了會兒，喃喃道：“李德武也隨軍南下，直到兩個(gè)多月前才啟程回長安，力勸太子親征河北，得太子賞識，入東宮為太子千牛備身？”

    “是?！?/br>
    “你因李德武投入東宮，所以才選擇依附秦王……之后換回李道玄，力助田留安？”

    “是。”

    凌敬看向李善的眼神復(fù)雜難言，“但你詢問，秦王可堪輔佐，卻是在貝州那個(gè)山谷中?！?/br>
    “……”

    “當(dāng)時(shí)下博大敗，孤軍南下，前堵后追，就算是在館陶，也難以與長安通信，直到李德謀抵魏?！绷杈淳従弳枺骸澳闳绾沃獣岳畹挛湟讶霒|宮？”

    李善瞠目結(jié)舌，這老頭真是心臟啊，居然能從不多的線索中分析出這一條！

    “換句話說，你早已選定秦王？”凌敬狐疑道：“或者……你早知曉李德武會投入東宮？”

    “若沒記錯(cuò)，你是以長安令李乾佑幕僚的身份隨軍，理應(yīng)和李德武頗多接觸……”

    李善有點(diǎn)頭痛，揉著眉心小聲說：“此事……實(shí)是湊巧。”

    “嗯？”

    “齊王頓足，當(dāng)時(shí)小侄與太子洗馬魏玄成聊起……聊起太子出征，以及突厥南下之事?！崩钌朴樣樀溃骸肮烂抢畹挛渫德爜淼模蚴锹犖盒商崞稹?/br>
    凌敬根本不信，心想八成是這廝使了手腳，不過也太巧了點(diǎn)，李德武這邊投入東宮麾下，那邊李善就借秦王之手，給了太子一記大耳光。

    想想也有點(diǎn)想笑，因?yàn)榱杈赐蝗话l(fā)現(xiàn)，拋妻棄子的李德武出仕到現(xiàn)在……似乎仕途都是李善一手安排的。

    凌敬頓了頓又問：“此人心性如何？”

    “今日明算科、明經(jīng)科都滿額，其中明經(jīng)科在前一人入內(nèi)之前還有缺額呢?！崩钌泼鎺σ?，“心性如何，還需要說嗎？”

    凌敬猶豫了下，低聲道：“我等身受重恩，當(dāng)此生竭力相報(bào)……有些事還是要問個(gè)清楚才好?！?/br>
    “凌伯請問，當(dāng)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若他日李德武心生悔意……”

    凌敬的話并非沒有道理，不過十七歲的少年郎，有如此手段，有如此名聲，李德武真的不會心生悔意嗎？

    河?xùn)|裴氏也未必不能容忍李善的存在，甚至?xí)尷钌频氖送靖禹樌?dāng)然前提是李善肯讓步，不動搖裴氏為李德武所生子的地位。

    “哈哈哈，哈哈哈……”李善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隨手將桌上的一杯水潑在地上，斬釘截鐵道：“覆水，絕難再收！”

    李德武心生悔意？

    就算他心生悔意，我也絕不會，母親更不會！

    更何況，李德武會心生悔意？

    一瞬間，那股恨意突然充斥的內(nèi)心，李善微微探頭，輕笑道：“小侄押運(yùn)糧草北上之日，即李德武急奔?xì)w京之日?！?/br>
    凌敬略一思索便聽懂了這句話，嘆道：“那日路遇猛虎，日后只怕更為兇險(xiǎn)?！?/br>
    虎毒猶不食子，而李德武之毒，更甚于惡虎。

    用力摁著胸膛，將那股恨意壓下，李善深吸了口氣，“凌伯可知為何小侄一力將李德武推入東宮？”

    這個(gè)話題剛才兩人已經(jīng)隱隱交流過了，凌敬也猜到是李善使了手段，只是兩人都未明言。

    凌敬皺眉問：“為何？”

    李善一字一句的說：“因?yàn)槲抑荒苓x擇秦王?！?/br>
    這是個(gè)沒有說服力的答案，凌敬微微搖頭，“因?yàn)榕峒庞H近東宮，裴世矩為太子詹事？”

    “不僅如此！”李善哼了聲，“河?xùn)|裴氏，亦內(nèi)斗不休。”

    “裴寂、裴世矩均出身西眷房，族內(nèi)小輩大都平庸之輩，兩人子孫至今尚未出仕，唯獨(dú)裴龍虔為東宮太子左衛(wèi)率，余者更多以姻親出仕，如魏征之妻亦出身聞喜裴氏。”

    “裴寂乃從龍功臣，但裴世矩并不是，自身為太子詹事，堂弟親近東宮，侄兒為太子左衛(wèi)率……若是他日太子落敗，他河?xùn)|裴氏西眷房必然一蹶不振?！?/br>
    “隴西李氏丹陽房，李藥師雖曾為敦煌郡公的下屬，但并未入秦王府，向來聽命圣人，而如今圣人與東宮父子之情愈堅(jiān)?！?/br>
    “李客師入秦王府為護(hù)軍，其妻又是秦王妃堂姐?！?/br>
    “李乾佑以齊王府主簿出仕，此次又隨齊王出征，替其打理糧草?！?/br>
    “裴寂是難以回頭了，但裴世矩卻是可以選的?！?/br>
    李善突然的長篇大論讓凌敬陷入沉思，后者沉默良久才輕聲問：“李德武？”

    “不錯(cuò)?！崩钌泣c(diǎn)頭道：“探知消息，裴世矩有可能讓李德武仕秦王?！?/br>
    這才是李善為什么百般籌謀，將李德武推入太子李建成懷抱的關(guān)鍵原因。

    自己已經(jīng)選定了李世民，如果李德武也入了天策府……那簡直了！

    難道還要做個(gè)同僚？！

    李善可以容忍河?xùn)|裴氏子弟投入李世民麾下，卻難以容忍李德武來投。

    用腳后跟想想就知道了，如果只是個(gè)裴氏子弟，李世民也無所謂，說不定還會心喜，但如果是李德武……那等于讓知曉內(nèi)情的李世民，必須在李德武和李善之間，做出選擇。

    對此，李善沒什么底氣。

    在通過舊仆吳忠探聽到這條看似沒什么用的消息后，李善才定下將李德武推入東宮的計(jì)策……能拋妻棄子攀上河?xùn)|裴氏這條大腿，難道李德武在有可能的情況下不會去攀太子的大腿？

    狗還能改的了吃屎？

    不過說到底，李善也只是輕輕推了一把，李德武本就不滿裴世矩隱隱的提醒，一有機(jī)會就迫不及待的投入東宮。

    凌敬長時(shí)間思索后，苦笑搖頭，嘆道：“其實(shí)……用不著老夫……”

    “凌伯說哪里話！”李善笑道：“日后還請凌伯多多教誨?！?/br>
    第二百零四章 初來乍到

    李善能分析出那么多，做出那些選擇，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穿越者的超然身份，而凌敬卻頻頻能從細(xì)節(jié)中做出準(zhǔn)確的分析判斷，這是李善難以比擬的。

    更何況，李善也需要凌敬成為自己和李世民之間的紐帶。

    事實(shí)上，凌敬入天策府，是李善和李世民在信件中早已定下，之后李善才會安排凌敬隨李道玄北上，收復(fù)失地，安撫地方。

    一席長嘆后，李善下定決心，明日赴宴之后，就閉門謝客，專心備考……雖然好像考進(jìn)士科，看再多的經(jīng)義文章也沒毛用。

    罷了罷了，做個(gè)樣子也是好的，省的再鬧出什么破事來……回頭這老頭肯定一副我早就猜到了的表情。

    走出門，外間還是亂哄哄的，朱瑋派人去鎮(zhèn)子上，臨近的幾個(gè)村子里或買或借來好些被褥，如蘇家、凌家還好，當(dāng)日多多少少帶了些被褥，而齊老六以及范十一那些人基本是除了衣衫只有兵器了。

    一路走過去，行禮問好打招呼的聲音絡(luò)繹不絕，李善笑罵幾句，指著范十一說：“你這皮猴，回頭給你找個(gè)厲害媳婦兒！”

    下午逃了頓揍，但最終還是被蘇定方下令杖十下的范十一嬉皮笑臉的說：“厲害些就厲害些，好歹有個(gè)知冷熱幫忙上藥?！?/br>
    周圍這一片都是親衛(wèi)，其中幾個(gè)是蘇定方親手挑來的，都在互相使眼色……朱八那批人都是村里老人，娶媳婦只能在外面找，但咱們是可以在村子里挑的！

    今日大擺宴席之后，洗碗洗筷自然是女眷的事，鄉(xiāng)下人家，即使是未成親的小姑娘也經(jīng)常拋頭露面……呃，去看長安人怎么洗碗的青壯特別多。

    李善倒是沒發(fā)現(xiàn)，轉(zhuǎn)頭進(jìn)了蘇家宅子，這都是李善年前畫的圖紙，和這個(gè)時(shí)代的房屋布置區(qū)別挺大的，有點(diǎn)像四合院。

    正門進(jìn)去是個(gè)院子，左側(cè)是炊房，右側(cè)是馬欄，正前方是正堂，從正堂兩邊的側(cè)門進(jìn)去，能繞到后院。

    一進(jìn)門，李善就看見周氏在面對一大桶碗筷，小手通紅通紅，不時(shí)抬手拂開垂下的青絲。

    “誰分給你的？”

    周氏驚喜的抬起頭，往前走了幾步，突然頓住，兩只手在衣衫上擦了擦。

    “我分的！”

    突然聽見熟悉的聲音，李善皺眉看到小蠻在一旁直起身，但隨即就看見那邊地上也擺在一大桶碗筷。

    呃……還以為是小蠻使壞呢，沒想到是同甘共苦。

    李善有點(diǎn)尷尬，搜腸刮肚半響才找了幾句話，周氏還是那般怯生生的，小蠻卻是氣鼓鼓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zhuǎn)。

    雖然很清楚這個(gè)時(shí)代侍妾、侍女的地位比較低，但李善從不將其視為玩物……這種場景他實(shí)在沒經(jīng)歷過，前世憑他那張臉，基本不會碰到這種事，想了想安慰了幾句干脆拔腿就走。

    在各處轉(zhuǎn)了一圈，的確有點(diǎn)擠，這是沒辦法的事，好在李善的威望擺在那，又有蘇定方、朱瑋隨行，很快就安定下來。

    各處都鋪了被褥，至少睡覺是沒問題的，食宿食宿，解決了宿，吃飯不難，哪家都能。

    “這一塊是去年難民定居的宅子。”朱瑋手在空中虛虛劃了個(gè)圈，“再往南都是良田，北邊是山，西邊地方也不大，而且過了山就是禁苑，只能往東了?！?/br>
    “明年開春再建宅子，再說吧?！崩钌拼蛄藗€(gè)哈欠，“這等事，七伯和凌伯商量就是。”

    “你去年畫的村落圖紙，今日凌先生看過了，嘖嘖稱奇呢?！敝飕|笑道：“說是有江南村落之風(fēng)?！?/br>
    李善咂咂嘴，現(xiàn)在去江南一帶，還真未必能找得到這樣的村子。

    轉(zhuǎn)頭看了看沉默的蘇定方，再看看跟著的十個(gè)親衛(wèi)，李善笑道：“定方兄，都回了家，無需如此了吧？”

    蘇定方搖搖頭，“天下初定，盜匪頻頻，聽七伯言，數(shù)月前尚有大股盜匪裹挾難民來攻，更何況就算天下大定，但關(guān)中、河?xùn)|亦有戰(zhàn)事，不可不防?！?/br>
    李善知道這是在說可能的突厥南下，而蘇定方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更可能是針對李德武甚至河?xùn)|裴氏。

    “已然安置妥當(dāng)，村內(nèi)外均有暗哨，即使夜間也兩班輪換，身邊親衛(wèi)十人，每三日一輪?！碧K定方詳細(xì)的將布置說了一遍，最后問：“七伯，可否買幾只狗，夜間哨探，犬最為好用。”

    初來乍到，蘇定方本有些忐忑，不愿插手太多，但在聽聞李善身世后，他重新掌管親衛(wèi)隊(duì)，安排哨探，并杖責(zé)范十一等親衛(wèi)。

    朱瑋笑瞇瞇的點(diǎn)頭，“不礙事，東市便能買……不過那都是供貴人行獵的獵犬。”

    “無需獵犬，普通狗就行，最好是幼犬，自小調(diào)教?！?/br>
    李善哈欠連天，實(shí)在有點(diǎn)撐不住了，今日先是去長安赴考，被李德武陰了一道，之后又和凌敬長談多時(shí)，現(xiàn)在只想回去睡一覺。

    “七伯，我先回去了……山上的事和蘇兄提一下?！?/br>
    看著李善的背影，朱瑋轉(zhuǎn)過頭重新打量著蘇定方，笑道：“大郎向來看人看的準(zhǔ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