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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328節(jié)

    蘇晏搖頭:“并沒有。目前看來,親王們都還算老實,但難保妖書內(nèi)容越傳越廣后,他們會不會因此生出不臣之心。我故意告訴蘇小京,皇上不顧親情與仁義,準備率先對親王們下手,看他是否將這消息傳給鶴先生。阿追,倘若你是弈者,得知這個情報,會如何加以利用?”

    荊紅追不假思索道:“把風(fēng)聲傳給各地親王,讓他們以為自己危在旦夕,鼓動他們造反?”

    蘇晏:“靠什么造反,五百名親王府侍衛(wèi)嗎?”

    荊紅追:“……”

    荊紅追:“若是有武功境界類似我的親王侍衛(wèi),一個就夠小皇帝坐立難安、唯恐命喪暗劍了?!?/br>
    蘇晏大笑:“好啦,知道我們家阿追武功天下第一。不過這話可千萬不敢在小朱面前說,他會砍你腦袋的?!?/br>
    荊紅追不認為小皇帝能砍得了他的腦袋,但大人的面子還是要給的,于是回到原本的話題:“那么大人故意把這個假消息漏給弈者,用意何在?”

    蘇晏道:“就讓他覺得新帝心虛了,方寸大亂,才出此招致不仁罵名的昏招。反正小朱還是太子時,他們就給他扣‘殘暴’的帽子,如今我們就再送上一頂。

    “沒錯,新君暗弱、主少國疑,小的沒有老的——呸呸,都被阿追你帶歪了——沒有他爹厲害,沉不住氣,鎮(zhèn)不住場子,收服不了人心,那么現(xiàn)在弈者還不出手,什么時候出?”

    荊紅追明悟過來:“你要引誘弈者造反?”

    蘇晏道:“除了誘敵之外,我還要逼他把底牌翻出來。

    “七郎調(diào)查妖書案時大肆抓捕、拷問信徒,將真空教剩余的根基摧毀殆盡,這是第一重逼迫;全國公祭若是能順利進行,民間輿論翻轉(zhuǎn),這是第二重逼迫;于徹之與戚敬塘所率大軍若是能擊潰廖瘋子,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第三重逼迫。接下來,就等著弈者主動跳出來扛旗造反,曝光身份了?!?/br>
    荊紅追默默點頭。

    蘇晏沉吟道:“有一點我頗為在意——鶴先生收買小京,就是因為他伴我左右、受我信任,方便探聽情報么?小京雖有些浮躁與魯莽,卻并非輕易背叛的人,對方究竟用什么打動了他?”

    荊紅追道:“內(nèi)情總會查明的。到時我把他綁來你面前,讓他向你謝罪?!?/br>
    蘇晏長長地嘆了口氣。

    “阿追,今夜我想去一趟風(fēng)荷別院?!?/br>
    “……幾時出發(fā)?”荊紅追問。

    “子時吧。如今局勢混亂,我們行動盡量隱蔽些,千萬不能暴露了皇爺還在世的秘密?!?/br>
    荊紅追點了點頭:“那大人先睡會兒,準備出發(fā)時我叫你?!?/br>
    -

    深夜亥時,雨后風(fēng)荷別院。

    朱賀霖脫下了遮蔽身形面目的黑色斗篷,走到床前,跪在踏板上,注視沉睡的父親。

    “父皇……清河是我的人了?!彼旖呛?,眼里帶光,面上是難掩的興奮與意氣飛揚,“我愛了他三年,也整整努力了三年,一點點改變在他心中的形象,終于使他不再用對待晚輩的心態(tài)看我。如今,他不得不正視我的感情與欲望,無論拒絕、接受還是矛盾掙扎,都是一個男子對另一個男子,而非搪塞小孩。你會為我驕傲么,父皇?

    “我知道,就算共度一夜云雨,他仍有心結(jié),最大的障礙就是你我的血緣。他怎么就不明白呢,無論你我是任何關(guān)系,父子也好,兄弟也好,陌路人也好,都不會改變對他的感情。

    “正因為我們是父子,才更能體會心意相連、愛同所愛的感受。當(dāng)我抱著他,有時會想著父皇是怎么抱他的,想著那也許是父皇一生中唯一為自己而活的時刻,我為父皇高興。雖說難免有些攀比與好勝心,希望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重一些,但是……我為父皇高興,也希望父皇為我高興。

    “父皇,你能聽見我說的話,也能理解我的心情,對不對?”

    朱賀霖喃喃地說了許久,并沒有等來任何回應(yīng)。他抬起父皇的手放在自己額頭摩挲,忽然笑了起來:“父皇,你若是再不醒,只會逐漸凝結(jié)成清河心里的一道傷疤。將來幾年、幾十年,我遲早會醫(yī)治好這舊傷,那么他從身到心,就全都是我的了?!?/br>
    子夜過半,朱賀霖離開了風(fēng)荷別院。

    就在他走后沒多久,荊紅追攜著蘇晏輕煙般飄進院子,落在二樓外廊上。

    “我去蓮池的亭子等大人。”荊紅追說。

    “不必了,阿追?!碧K晏叫住了他,“你隨我進屋?!?/br>
    知道大人對他的信任度又上了一層樓,比他離開之前更甚,荊紅追暗自歡喜,就連蘇晏側(cè)坐在床沿,把老皇帝的手揣進衣襟、貼在心口,他吃味的程度都減輕了三分。

    蘇晏靜靜地凝視著床上的男人,用胸中無時無刻不在的情意,捂熱對方的手。

    半個時辰過去,他依然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緩緩彎腰低頭,將臉貼在朱槿隚的胸口,輕輕哼起了家鄉(xiāng)的歌謠:“……問郎長,問郎短,問郎此去何時返?”

    哼唱聲在幽靜的室內(nèi)反復(fù)回蕩,這次不再帶著生死離別的悲傷。

    情不極,意已深,心與無心共一真。既如此,又何須付諸言語呢?

    四更時分,天色將明未明,荊紅追再次勸蘇晏:“大人,該走了,天亮行路恐不夠隱蔽?!?/br>
    蘇晏吐了口長氣,起身道:“麻煩你了,阿追?!?/br>
    兩人的身影倏而從二樓外廊處消失,一如來時般悄無聲息。

    床榻上,朱槿隚的手指不住地輕微顫動。

    又過了半個時辰,天色蒙蒙地亮起來。小藥童打著呵欠,端著盆熱水上樓來,給久睡的病人例行擦洗。

    銅臉盆突然“哐啷”一聲掉落地板,水花四濺。

    藥童驚疑的叫聲劃破了清靜的別院:“師父!師父快來!他睜眼了,你快來看哪!他睜開眼了!”

    第333章 雨欲來風(fēng)滿樓

    寅時將盡,東方未明,郊野的漫山草木籠罩在一片深海似的靛藍色中。

    通往京城的山路上,馬蹄聲勁急,一隊飛馳的緹騎穿林踏露而來,為首的正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沈柒。

    前方山路中央忽然亮起一點燈火,隱約照出個站立的人影。沈柒下意識地伸手拔刀,卻聽對方遙遙喚了聲:“沈大人?!?/br>
    沈柒聽出了這個聲音,放慢馬速近前看清人影,果然是御前侍衛(wèi)褚淵。

    “你為何在此?”沈柒問。他知道這個黑炭頭的分量,雖說官階不高,卻是景隆帝真正的心腹死士,甚至比手握精兵的騰驤左衛(wèi)指揮使龍泉更得信任。景隆帝假死之事,知道內(nèi)情的不過寥寥數(shù)人,褚淵則是御前侍衛(wèi)中唯一的知情者。

    褚淵答:“我來攔你,也來迎你。”

    “迎我去何處?”沈柒問。

    褚淵那黝黑的、其貌不揚的臉上,露出一個微不可察的笑意:“沈大人,請隨我來?!?/br>
    -

    “七郎回京了?什么時候的事?”蘇府門口的屋檐下,蘇晏抖落傘上的雨珠,感到有些意外。

    蘇小北一邊拿干棉巾擦拭他身上的水痕,一邊答:“前日上午。我也是今日采買時偶遇了沈府的小廝,才聽說的?!?/br>
    蘇晏除了意外,還有點不是滋味:好哇,辦個案一去好幾天,回京也不來見我一面,托人遞給信兒都沒有,就這么直接回家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轉(zhuǎn)念一想,懷疑沈柒是不是辦案時受了傷,為了不讓他擔(dān)心,故意瞞著。蘇晏忙叫住了正在卸轅的馬車,打算去一趟沈府探望探望。

    沈柒沒有受傷。

    蘇晏上門時,見沈柒穿了身初夏的青布貼里,體態(tài)矯捷得很,只是眉宇間似乎比平日更多了一縷郁氣,在瞧見他的瞬間隱沒了。

    “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br>
    “屁!前天回的也好意思叫‘剛’?那我前年還剛滿十八呢!”

    “你可不就是剛滿十八么?”沈柒道,“再過八十年也一樣?!?/br>
    蘇晏板著臉,最后沒繃住,笑了起來。

    沈柒把他拉進懷里親了又親。兩人絮絮地聊了半晌正題與閑話,有時前一句公事后一句私事也不覺得混錯,彼此心領(lǐng)神會足矣。

    蘇晏得知沈柒從西南方向回來,就問:“那條道離風(fēng)荷別院不算太遠,你有沒有替我去看一眼皇爺?”

    沈柒曾答應(yīng)過他,若是外出路過、行動隱蔽時,就順道看看景隆帝的情況,畢竟蘇晏如今身居高位,京城里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做很多事都不方便。

    “看過了?!?/br>
    “皇爺情況如何?”

    沈柒把他摟得更緊,垂下眼皮,語氣平淡:“老樣子,并沒有清醒的跡象?!?/br>
    蘇晏難掩失落:“其實我前兩天的半夜剛?cè)タ催^,的確……唉,明明上個月前感覺他手指動彈了,怎么又毫無進展了呢。究竟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醒……”

    沈柒安慰道:“所有人都盡力了,剩下的只能看天意。對了,這段時間你最好不要再去風(fēng)荷別院?!?/br>
    “為什么?”

    “我碰到了褚淵,說是近來似有不明身份的人在附近窺探著什么,他擔(dān)心暴露了皇爺。為了以防萬一,這幾個月你先別去,還有今上那邊,你也給他提個醒。此后皇爺?shù)牟∏槿粲凶兓?,?yīng)虛先生會傳信給我,我再轉(zhuǎn)交與你?!?/br>
    蘇晏擔(dān)憂地皺起眉,點頭道:“我知道了。放心,賀霖也不是個輕重不分的人?!?/br>
    賀霖……沈柒被一股突來的牙酸擊中,暗中把拳頭捏了又捏,方才忍住惡氣。

    要不要告訴他?蘇晏想。

    要不要告訴他?沈柒想。

    兩人相顧無言地對視幾秒,同時挪開了目光。

    話題一下子冷場了,沈柒隱隱有些煩躁,蘇晏則是有些坐立難安。如此莫名尷尬了片刻,蘇晏起身正待告辭,沈柒一把將他拽回來,按在圈椅上——既然不好說話,就好好辦事吧。

    此時此刻,風(fēng)荷別院中的一處靜室內(nèi),褚淵跪坐在垂地的簾幕前屏息等待。

    過不久,從簾幕下方的縫隙里,一張對折的紙條被悄無聲息地推了出來。

    褚淵拿起紙條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兩行字。

    字跡十分生疏與吃力,即使用的是類似現(xiàn)代硬筆的、更易于書寫的雙瓣合尖竹管筆。剛開始的幾個字尤其顯得筆畫扭曲,猶如出自握不住筆的幼童之手。

    褚淵有些心酸,看完紙條,用身旁的燭火燒成灰燼,叩首后起身離開靜室。

    他在門外遇見正在等候的陳實毓。褚淵動了動嘴唇,一時不知該交代、拜托些什么——無論他們交不交代、拜不拜托,應(yīng)虛先生都已經(jīng)秉持一顆醫(yī)者之心極盡所能。

    陳實毓微笑著朝褚淵點點頭,說道:“褚大人去罷,這里交給老夫?!?/br>
    褚淵向他抱拳,深深躬身:“圣躬就全仰仗先生了?!?/br>
    -

    “治病”的一夜過后,朱賀霖總想找機會與蘇晏獨處,琢磨著怎么敞開心扉好好溝通一番,進而讓對方接受自己的心意。

    可惜蘇晏恪守當(dāng)夜的約定,出了殿門后兩清,再碰面就完全一副君臣和禮、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倘若用后世的話說,大約就叫“拔rou無情”。

    朱賀霖一連碰了幾鼻子灰,再怎么滿懷熱愛,也難免被冷水澆得透心涼。

    富寶不忍見他苦惱,出了個不厚道的主意:“奴婢找個由頭把蘇大人約進宮赴宴,哄他喝御酒‘寒潭香’。那酒清甜好入口,后勁卻大得很。到時奴婢把殿門一鎖……后面就看皇上的本事了?!?/br>
    朱賀霖笑罵:“什么下作的招數(shù),虧你說得出口!”到底聽了有些心動。

    他與蘇晏少年相識,彼此秉性可謂知根知底,一方面暗恨這廝勾三搭四、全無節(jié)cao;一方面又覺得對方風(fēng)骨藏在風(fēng)流中,真踩了底線搞不好要玉石俱焚,矛盾得很。

    富寶謝了罪,又笑嘻嘻道:“奴婢雖是無根之人,但也知道情之一事沒道理可講,分分合合還不都是看當(dāng)下的感覺。蘇大人就算再硬氣,皇上多使些水磨工夫,磨著磨著,興許就磨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