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416節(jié)
“第二個,內(nèi)閣輔臣。以首輔楊亭為最佳,其次是兵部的于徹之。不過,若是次輔謝時燕與江春年力主迎你進城,也未必不能成?!?/br> 朱賢皺眉:“我與這幾個閣老都沒有交情,面也不曾見過。如何說服他們?yōu)槲宜??要說利益,若是豫王或二皇子昭繼位,他們照樣當著位極人臣的閣老,我繼位也給不了他們更多,又拿什么來籠絡(luò)?” “那便是你手中無籌碼了,既不能利人,亦不能懾人?!睜I主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指間的一根銅錐,心道:很困難?就有一個人可以做到,進能讓楊、于為其鋪路,退能讓謝、江為其扶轎。與他比,你算個屁!不,屁都不是。 朱賢仿佛感應(yīng)到對方的鄙夷之意,深呼吸了好幾下,從齒縫里擠出:“還有沒有其他開門人?” “第三個,阿勒坦?!?/br> “北漠圣汗?一個敵酋,如何為我開門?” “用他的鐵騎刀槍,撞開京城大門。當后宮與朝廷人人自危,難御強敵時,你出面力挽狂瀾,擊退阿勒坦,自然就可以憑借武力入主大寶?!?/br> 帶兵打仗?跟野獸一樣的北蠻子?真打?朱賢為難地“嘶”了一聲,忽然眼底乍亮:“我倒是有所耳聞,弈者大人與那個阿勒坦暗中有協(xié)議,鶴先生還是牽頭人。你說有沒有可能,我讓阿勒坦來配合演一出?” 這次營主的哂笑聲回蕩在暗室,叫朱賢恨不得撲上去砸爛他的面具,把銅塊都塞進他嘴里——當然,也只能想想而已。 營主笑夠了,嘲道:“所以阿勒坦勞師動眾,就是為了送你上龍椅,然后自己功成身退回草原繼續(xù)放羊?你真當自己是金仙下凡,能隨意點化信眾呢?” 朱賢終于忍無可忍,怒道:“這也不成,那也不成,其實你根本沒有法子對吧?都說是歷任最強的七殺營主,不過如此!” 營主霍然起身逼近兩步。朱賢嚇一跳,連連后退方才站定,聲色俱厲:“都是一條船上的,你想做什么?!” “就你這點能耐……”營主冷哼,“也罷,還有最后一個開門人,再適合你不過?!?/br> “是誰?別又是看得到,夠不著的!” “沈柒?!?/br> 朱賢愣?。骸罢l——你是說——沈——那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 “前指揮使。”營主淡淡道。 朱賢腦子里混亂了好幾息,終于稍微理清思緒:“沈柒的確是投奔了弈者大人,但聽說不得重用,也不知被發(fā)配去哪里,如今幾乎沒有了他的消息。他如何開得了門?” “‘聽說’,聽誰說,鶴先生?” “是啊?!?/br> 營主露出個微薄而古怪的笑意:“不錯,沈柒是沒落了,可爛船也有三斤釘。他又曾是京城的地頭蛇,且不說還有不少舊部香火情在,就是九門防守薄弱之處他也了如指掌。” 朱賢琢磨片刻,問:“沈柒如今在哪里?能否盡快聯(lián)系上?” 營主道:“他前些日子已潛入京城埋伏下來,伺機報復(fù)朝廷。你若想借用他的力量,寫張紙條約個時間地點碰面,我可以替你轉(zhuǎn)達。 朱賢狐疑:“你與他什么關(guān)系,說聯(lián)系就能聯(lián)系上?” “他是個野心勃勃之人,想得到重用,就來走我的路子,一來二去就有了幾分交情。你若不放心,可多帶人馬去會面,只是要瞞著弈者與鶴先生。” “為何?” “他們總怕手下之人拉幫結(jié)派,最好個個都是天煞孤星,好掌控?!?/br> 朱賢想了想,發(fā)現(xiàn)的確是這樣,之前聽說王氏兄弟打出“建朝扶賢”的旗幟,他懷著暗中拉攏的心態(tài),提出要與王氏兄弟見面,就被鶴先生一口回絕了。如此看來,弈者與鶴先生不僅對他,對七殺營主、沈柒以及其他部下都防著一手。 如今看來,自己除了一個“信王之子”的血統(tǒng),一個“寧王世子”的名分,實際上什么實權(quán)都沒有。 不如就依營主所言,與沈柒聯(lián)系上,看能不能看在往日交情與今后利益的份上,合作上位,甩掉別有所圖的鶴先生與弈者。等他成為新君,再卸磨殺驢也是容易事。 朱賢嘆口氣:“可我也瞞不住啊,帶來的這幾萬人馬,除開寧王府的府兵不說,剩下的不是真空教招攬的江湖草寇,就是當年廖瘋子一部潰敗后來投奔的馬戶軍余,說實話,我雖然是名義上的統(tǒng)領(lǐng),卻未必指揮得動他們。” 營主道:“那就看你怎么同鶴先生說了。就說……阿勒坦大軍抵達昌平州后就停下整頓,似在等我們先與京軍打起來,他好坐收漁利。得叫阿勒坦先發(fā)兵攻城,給朝廷施加壓力,他們才會接受眾藩勤王,我們也才有可乘之機。而說服阿勒坦這事,恐怕只有鶴先生能辦成?!?/br> 朱賢撫掌:“我懂了!先把鶴先生調(diào)去昌平,哪怕只是短短兩日路程,也足夠我聯(lián)系沈柒,突破京城九門了?!?/br> 營主道:“世子殿下倒是有幾分聰明才智。鶴先生不在,指揮權(quán)便落在你手里。不過要小心寧王,他雖病重,但畢竟是正宗親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扣著他做人質(zhì)沒錯,可也不能讓他太過清醒。” “那簡單,叔父每日要喝不少湯藥,我在王府醫(yī)官熬藥時暗中動個手腳,把他藥暈過去,帶著必要時候做擋箭牌不就好了?!?/br> 營主頷首:“辦法都給你了,你自己選了這個,那就好自為之吧?!?/br> “——營主,你圖什么?”朱賢冷不丁問。 營主微怔,反問:“與你何干?” “哦,難道不也是與我一樣,圖拿回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嗎?”朱賢想起鶴先生的交代,丟下似是而非的一句,昂然負著手走了。 營主在幽暗中沉默良久,冷笑一聲:“你是什么東西?敢說他是東西。不知死活的東西!” 過了半個時辰,一個人影走入密室,在正用棉布拭刀的營主面前站定,是笠幔掩面的弈者。營主抬眼瞟了他一下,問:“不放心?” 弈者道:“你辦事,我自然放心。朱賢此人,看似找回了與血脈相匹配的皇室氣度,下手也夠狠毒,其實色厲內(nèi)荏,骨子里依然是那個莽撞又怯懦的蘇府小廝。若是明白著叫他打頭陣,他絕對要推三阻四,甚至扯后腿。倒是你這離間利誘之法用得妙,把人心的卑劣自私都算盡了。” 營主微微冷笑:“我說的可都是實話——你從未相信過任何人,朱賢,我,甚至鶴先生。使手下們互相猜疑算計,不正是你樂見的?” 弈者笑道:“九分真一分假的話,才最是打動人心啊。我也有一句真話送你——我說過不動你的軟肋,把他原封不動地送到你面前,是真的?!?/br> “我能信你?” “信不信由你。不過時至今日,如同蹴鞠只差臨門一腳,斷無猶豫之理。越是大事將成,越是要格外謹慎,步步為營?!?/br> 營主道:“你是我見過的最會下棋的人,之一?!?/br> “之一?” “還有一個,”營主從面具底下發(fā)出瘆人的輕笑,似乎怨氣難消,從積年的墳塋下緩緩滲出來,“已經(jīng)埋在皇陵里了。” 第430章 你不是個男人 “阿勒坦逼近京師卻不攻城,有隔岸觀火之意……營主此言一語中的?!甭犕曛熨t的回復(fù),鶴先生沉吟道,“看來我的確該去提醒提醒他了——他們北漠兒郎所謂的契約精神呢?” 朱賢道:“阿勒坦若展開進攻,京軍與天子十二衛(wèi)必傾巢而出,屆時朝廷無論是主動向勤王的諸藩求援,還是想驅(qū)逐藩王們卻分身乏術(shù),我們都能有趁虛而入的機會。” 鶴先生微笑:“這話是營主讓你傳的罷,倒是說得不錯?!?/br> 朱賢勉強笑了一下。這話其實是他自己想的,營主只是叫他以阿勒坦為借口,調(diào)開鶴先生??蛇@又如何呢?從弈者、鶴先生到營主,這些有實力的人沒有一個真正看得起他。他能感覺到那種根深蒂固的輕視,也曾經(jīng)憤怒過、沮喪過,如今已經(jīng)想開了——在蘇府時,他曾聽蘇晏說過一句話,“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所以,只要成為最后的勝利者就夠了,只要能贏,他可以做任何事。 時間緊迫,鶴先生交代好諸般事宜,讓他看住寧王、率部在京畿等候,同時再上一封勤王請愿書,借此刺探朝廷的態(tài)度。自己當即動身前往昌平州,說如果此行順利,兩日后就能返回。 鶴先生出發(fā)的當夜,朱賢就往寧王服的湯藥中動了手腳,確認對方陷入昏睡后,悄悄去找七殺營主。 營主不在房中,但給他留了張紙條,說自己應(yīng)鶴先生之請,同去一趟昌平見阿勒坦?!芭滤赖煤?,偏又愛裝腔作勢”,營主在紙條中鄙夷鶴先生,看得朱賢深有同感,快意而笑。紙條里還說,沈柒那邊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他只要在約定時間來到五里亭的京畿界碑附近,就能見到對方,至于能不能進一步合作成功,還得看雙方的造化。 朱賢思來想去,覺得如今是他掙脫弈者和鶴先生cao縱的最佳機會,沈柒再怎么難纏,畢竟孤身失勢,威脅度要遠遠低于那兩人。 但即使是這樣的沈柒,他也不敢獨自前去赴約,于是點齊手下數(shù)萬人馬,冒夜啟程,趕往京城南面的五里亭。 為防止消息走漏,朱賢一到五里亭,就把驛站上下血洗了一番,封鎖官道南北二十里,不準閑雜人等靠近。接近子夜時分,他在界碑附近的草地上踱來踱去,也不見有人赴約,滿腹怒火正欲發(fā)作,忽然聽見石碑后方的陰影中,有人“嗬嗬”冷笑一聲,似乎在嘲諷他的焦躁。 朱賢聽見這熟悉的聲音,那些極力想要遺忘的經(jīng)歷霍然清晰,夾雜著諸多的不堪與不甘,躍然眼前。他的瞳孔猛地收縮,脫口道:“沈……柒!”聲音澀如砂紙。 陰影中轉(zhuǎn)出一個人,果然是沈柒,穿了身帶荼色暗紋的鴉青曳撒,頭戴漆紗大帽,看著仿佛與昔年并無兩樣,但朱賢定神后發(fā)現(xiàn),對方眉宇間染上了風霜,使得本就冷峻的神情更添一抹蕭瑟之氣。 看來的確如營主所言,沈柒并不得弈者看重,難怪看著郁郁不得志啊。朱賢一念及此,找回了點優(yōu)越感,精神重又抖擻起來,清了清嗓子:“沈——” “少廢話?!鄙蚱庹Z氣冷淡,“連營主已經(jīng)把該說的都說了。你想率軍進京,又不愿在攻城戰(zhàn)中消耗實力、冒性命之險,期望能用最低的代價換取勝利,是吧?!?/br> 朱賢微微皺眉:“這話說的,趨利避害是人之本性,難道沈柒你就不是如此?” 他第一次對沈柒直呼其名,對方卻并未露出不快之色,平靜地答:“你說得不錯,蘇小京?!?/br> 朱賢臉色乍白乍紅,很想將手中馬鞭狠狠抽過去,大喝一聲我乃顯祖皇帝孫朱賢,不是什么蘇小京!但不知是忌憚難消,還是顧全大局,終究還是忍住了。 “你有什么法子?”朱賢再沒了向?qū)Ψ届乓呐d致,硬邦邦地問道。 沈柒也不與他多廢話,直截了當?shù)卣f:“京城設(shè)有負責巡城點軍的正、副提督,督領(lǐng)著‘里九外七皇城四’,共二十門。若能挾持正提督,拿到他手中掌管的那顆關(guān)防大印,短時內(nèi)就能暢通重門?!?/br> 朱賢并不了解京城的關(guān)防制度,追問:“這提督是什么角色,是京軍將領(lǐng),還是衛(wèi)所指揮使?” “都不是。這個職務(wù)全稱叫‘提督九門內(nèi)官’,慣例是由內(nèi)官衙門的太監(jiān)擔任。我之前讓北鎮(zhèn)撫司的老部下打探到情報,新任的提督太監(jiān)竟然是個老熟人?!?/br> “老熟人?誰?” “藍喜。” 朱賢露出意外之色:“藍公公?他不是掌印太監(jiān)?怎么景隆帝駕崩后,他就失勢了,去當個巡城看門的統(tǒng)領(lǐng)?” 沈柒耐著性子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司禮監(jiān)的掌印與秉筆太監(jiān)這兩個最為要害的職位,被清和帝的心腹內(nèi)侍富寶與成勝把持著,藍喜這種資歷老又失了靠山的被排擠出去很正常。 “還有,我的人打探到,藍喜今日借著職務(wù)之便,私下去城外的一處先帝別院悼念舊主,被雨勢拖慢了歸程,算算這時也差不多該回來了。你帶人半路阻截,他若不肯配合行事,那就由我來好好‘勸說’他?!?/br> 朱賢并不懷疑沈柒有百種刑訊方法,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他懷疑的是這件事真有這么湊巧?“內(nèi)閣與兵部下令封閉京城九門,私自出城是大罪,藍喜難道不怕犯事?在我印象中,他可不是什么血勇之人。” 沈柒嘲弄地一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藍喜雖勇氣不足,忠心還是有幾分的——今日是什么日子?” 這個冷不丁的問題,讓朱賢想了想,搖頭:“你說?!?/br> “是景隆帝的百日祭?!?/br> 朱賢愣住,默默算了算一年前先帝駕崩的時間,似乎還真是。 “太廟會舉行周年祭,而之后的百日,藍喜還要出宮去景隆帝生前最鐘愛的別院祭祀一番,因為宮中禁止私祭。好了,信不信由你,總之錯過今夜,你就很難再找到開門人了?!?/br> 朱賢躊躇片刻,牙一咬心一橫,道:“且信一回營主與你。若敢使詐,我麾下這么多兵馬可不是吃素的——攔截藍喜,你也要同行!” 這是要扣著他以防有詐,沈柒哼了聲,倒也沒出言反對。 朱賢趁著夜色,率部繞行數(shù)里,來到城郊的一條山路上,等候小半個時辰后,果然見十幾名京城守軍打扮的緹騎,護送著一輛馬車,向城門方向駛來。 因為是私祭,不好弄出大動靜,藍喜想著速去速回,所帶隨從護衛(wèi)不多。但即使護衛(wèi)再多,也敵不過朱賢麾下數(shù)萬人馬,頓時猶如群貓撲鼠,被毫不費力地逮個正著。 藍喜沒見過蘇小京幾面,如今更是認不出人,見對方打著藩王的旗號,還以為是大水沖了龍王廟。直到看見朝廷通緝榜上名列前茅的叛臣逆賊沈柒現(xiàn)身,方才臉色作變,驚道:“你們要做什么?” 朱賢享受著主宰他人生死的愉悅感,不自覺地學(xué)起了蘇晏,將雙手攏在袖中,哂笑:“不做什么,請藍公公幫忙開個門……唔,最好能多開幾個?!?/br> - 昌平州在京城的西面,距離外城西門不過百里。 許是因為京軍三大營與宣府、遼東的邊軍被調(diào)了一大部分去剿滅進犯京畿的王氏亂軍了,阿勒坦自從過了居庸關(guān),行軍一路所遇抵抗不甚激烈。抵達昌平后,他命令隊伍停下,暫駐了幾日。 這幾日,長途奔波的將士們可以休養(yǎng)整頓,恢復(fù)體力,阿勒坦本人卻非但沒有休息好,還需時時刻刻繃緊神經(jīng),提防著一個隨時能趁他睡著,一劍取他項上人頭的家伙。 夜間,他去臨時駐地附近的小河里洗了個冷水澡,回來的路上忍無可忍,對著空無一人的野地沉聲道:“連吃飯洗澡也要監(jiān)視,難道這就是你們中原人所謂的禮數(shù)?” 寂靜的林間飄出一道青煙般的人影,在三丈外現(xiàn)身。荊紅追冷冷道:“少自以為是,誰有興趣看一個北蠻大漢吃飯洗澡?” “就算不看,你整天綴在我附近方圓百丈,一副生怕轉(zhuǎn)個身我就要揮師踏平大銘京城的模樣,難道我不嫌煩?該說的我都和你說盡了,究竟是你不信我,還是烏尼格不信我?”阿勒坦面沉如水。 荊紅追很想說,當然是蘇大人命我來當監(jiān)工,以防你兩面三刀不守承諾。但臨出口時,又擔心萬一徹底激怒阿勒坦,對方把臉與情分一并撕破,怕是要壞大人的大事。 無奈之下,他還得替蘇大人與野漢子的情意著想,捏著鼻子答:“就是大人太過信你,我才格外不放心。人心隔肚皮,你又不似我追隨大人多年,彼此知根知底、交身交心,如何能輕易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