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寧王若是奉詔回京，那么順帝就不會再把他晾在一旁，當(dāng)個惹是生非的兒子不聞不問，必然是要重用的。

    所有的目光隨著那份前往雍涼的圣旨，猜測在寧王歸京之后，朝堂風(fēng)云變幻，也有些心思活絡(luò)之人，已經(jīng)開始計劃著如何先人一步。

    這一去便是三個月，不管是端王還是景王，足夠他們做好應(yīng)對這個弟弟的準(zhǔn)備。

    然而……

    回京的宣旨太監(jiān)跪在大殿之上，“啟稟皇上，寧王殿下……拒不奉詔。”

    剎那間，所有朝臣的表情統(tǒng)一的疑惑，仿佛自己幻聽了。連同龍椅上的帝王都沒有回過神，秦海一懵，不由地道：“再說一遍。”

    “啟稟皇上，寧王殿下不愿歸京?！?/br>
    好了，這下清楚了，向來不對付的景王和端王下意識地望向了對面，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震驚。

    不歸京！

    太可笑了！

    “老七是瘋了嗎？”景王低聲地自言自語，“這么好的機會……”

    順帝的旨意并非只是召，還是請，里面隱含著帝王允諾，可以跟兩位兄長分庭抗禮的權(quán)力！

    端王忽然回過神，他對著那太監(jiān)問：“寧王可說了什么？”

    錦繡繁華的京城不愿回，卻寧愿呆在那邊陲小地，這是什么毛??？

    端王的話讓順帝也瞇起了眼睛，旒冕之后的目光銳利威嚴(yán)，太監(jiān)從懷里掏出一份折子，呈到頭頂，“殿下只是讓奴才問上一句，皇上可還記得當(dāng)初他離京之時所說的話？”

    秦海下了丹壁，取走了那份折子。

    而順帝則怔住了，他皺起眉，思緒回想。

    倔強的小子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膝蓋彎了，但是脊背卻如青松直挺，父子之間劍拔弩張，堅定的眉眼下，發(fā)自內(nèi)心地吐出怒吼——那就把我貶出去，我娘什么時候昭雪，我就什么時候回京！

    那句話，順帝一直以為是一句話氣話，卻沒曾想，做什么都吊兒郎當(dāng)?shù)某粜∽?，卻刻在了心頭上。

    “皇上。”秦海彎著腰，輕輕地喚了一聲，然后遞來了那份折子。

    寂靜的大殿落針可聞，所有的目光都膽大包天地望著帝王的動作，好似能從那份折子里看到寧王癔癥的原因。

    然而折子里只有免除稅銀，以修建南北官道的請求之外，什么解釋都沒有。

    那句話，劉珂自己記得，他也覺得帝王該記得。

    順帝閉上眼睛，冷冷地吐出一口氣，本以為該是雷霆降臨卻突然笑起來，“好，有種。”

    這一句話之后，對于寧王抗旨之意，他再無任何評價，而這封折子，卻交到了內(nèi)閣，只聽到帝王一聲，“準(zhǔn)?！?/br>
    楊慎行連看都不曾看，低頭道：“遵旨?！?/br>
    “退朝?！?/br>
    *

    寧王離京之語，想從帝王口中得知是不可能的，有個一知半解的秦海就是再膽大也不敢泄露。

    是以，所有人都在猜測這句話，以至于膽大包天地抗旨，順帝都不曾發(fā)怒降下懲罰，甚至還準(zhǔn)了寧王的奏折。

    當(dāng)然，奏章里的內(nèi)容到了內(nèi)閣中，就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東西——免稅以修官道。

    “難不成老七真在那鬼地方樂不思蜀，對京城毫無任何想法？”景王站在皇貴妃的身后，輕輕替母親按壓額頭兩xue。

    皇貴妃閉著眼睛假寐，聽此，她不由輕笑一聲，“怎么可能?！?/br>
    “母妃的意思是……”

    “你我都錯了?！被寿F妃抬手輕輕一擺，“行了，小心手酸?！彼戳丝催吷系囊巫樱巴鯊纳迫缌鞯刈聛?。

    宮人們呈上了一盞茶，然后輕腳退下。

    景王端著茶，沒喝，反而問道：“錯了什么？”

    “本宮以為，雍涼是皇上一氣之下貶的，如今想來怕是那臭小子自己選的?！?/br>
    景王皺了皺眉，“母妃是說，他是故意拿那件荒唐的事氣父皇，好早些避出京去？”

    皇貴妃點了點頭，“皇上再生氣，那也是親生兒子，站住的皇子不多，怎么會貶到那種黃沙滿地的地方，甚至差點死在了那里？”

    “雍涼……選那里做什么？”

    “西陵公?！?/br>
    聞言，景王心中一凌，但是轉(zhuǎn)眼又失笑道：“可西陵公如今都丟了兵權(quán)，這次匈奴來犯，齊大將軍阻敵于沙門關(guān)外，朝野上下都在稱贊他乃西陵公第二，父皇是絕對不會再將兵權(quán)交還回去了?！?/br>
    皇貴妃說：“那么要么便是那小崽子失算，要么就是另有打算?！彼f著緩緩站起來，神色凝重，“本宮在意的反而是那句話。”

    景王一怔，“您也不知道嗎？”

    皇貴妃搖了搖頭，“我問過秦海，他沒說?！?/br>
    “那老東西拿了我們這么多好處，也不說？”

    皇貴妃目光深幽，仿佛有一股暗流在涌動，“就怕這話與我有關(guān)?！?/br>
    “母妃？”

    “我似乎老了，最近總是在做夢，而夢里總是有她。”

    景王一頓，“她？”

    “我的那位jiejie，夢里面不論我在做什么，她就在遠(yuǎn)處看著我，怎么都不肯走。那目光依舊溫柔，可是我看著卻瘆人的很?！被寿F妃閉上眼睛，殷紅的唇低喃，“她回來了。”

    明明是寬敞輝煌的落英殿，大白日的，卻無端有一種陰森森的可怖感，讓皇貴妃下意識地抱住自己的身軀，仿佛當(dāng)年無助的小女孩。

    景王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娘！”那時候的他還小，不過幾歲幼童，只知道一夜之間，據(jù)說只要生下皇子就能登上后位的貴妃娘娘被打入了冷宮，那位意氣風(fēng)發(fā)，常伴君側(cè)的狀元郎以yin亂宮闈之罪入獄，很快于天牢內(nèi)自盡。接著整個皇宮開始清洗，時常會有宮人被慎刑司拖走，再也回不來了。

    一切都很匆忙。

    “娘，那時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忍不住問道。

    然而皇貴妃沒有回答他，她似乎也感覺不到任何溫暖，依舊自顧自地縮在一團(tuán)，但是目光卻透過這座宮殿看向了大成宮的方向，發(fā)白的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興致，低聲問了一句，“瑯兒，jiejie都來找我了，那么會不會去找他呢？”

    *

    帝王做了噩夢。

    不知道是那句話太過魔怔，那人的音容笑容明明在記憶中都已經(jīng)模糊了，卻無端地闖進(jìn)了夢中，風(fēng)光月霽地站在他的面前，喚了一聲“姐夫”。

    剎那間全身的血液倒流，仿佛是一條缺水的魚，差點窒息。

    順帝猛地睜開眼睛，粗喘著氣，全身仿佛剛從水里撈起來，整個汗?jié)窳恕?/br>
    天邊已經(jīng)微亮，晨曦的光透過窗子射進(jìn)來，他抬起手撥開床帳，只見到那只雕刻著獅追繡球的鎏金香爐依舊裊裊著細(xì)煙，慢慢消散在空氣中。

    “來人！”

    順帝啞著嗓音一喊，竺元風(fēng)推門而入，“皇上?！?/br>
    順帝看見他，微瞇了眼睛，問：“魏海呢？”

    竺元風(fēng)微愣，沒敢多言，立刻道：“奴才請魏公公來服侍。”見順帝沒有反對，他便立刻下去了。

    魏海受寵若驚地跑進(jìn)來，“皇上，奴才來了?！?/br>
    “那只香爐，拿去查一查。”順帝靠在床頭，閉著眼睛指著那不遠(yuǎn)處的爐子。

    魏海驚愕地看過來，然后凝重地點頭，“皇上放心?！?/br>
    *

    雍涼，寧王府

    雍涼的特色是白梨，吃著清口，一旦入了冬，冰雪一凝，再在炕頭一化，就只剩甜蜜汁水，倒進(jìn)杯中喝著都舒服。

    尚瑾凌很喜歡這酸酸甜甜的味兒。

    為了方便，他干脆尋了一根蘆桿，插進(jìn)凍梨里面，一口一口吸著喝。

    不過梨涼，不可多食，在西陵公府，有尚輕容看著，一般也就嘗了兩口，下人就毫不留情地端走了。

    只有在寧王府，劉珂管不住他，才能仗著那點小性子肆無忌憚，不過最多每天也只能吃一個，你一個我一個。

    尚瑾凌吸完最后一口，將蘆桿抽出來，目光往對面看信的劉珂一瞥，見這人正皺著眉專心致志，于是偷偷伸出手往盤子上，屬于劉珂的那一個伸過去。

    可惜才剛碰到，一只大手就按下來，一把握住，劉珂放下信，挑著眉看他，“凌凌，那四個字怎么說來著，適可而止?！?/br>
    尚瑾凌睜著眼睛，沒有一副被抓包的窘迫感，反而眉間蹙起，“放開，你捏疼我了?！?/br>
    那還得了，劉珂下意識地就松了手，“你這手咋比姑娘家還嬌弱，哥都沒用力?！?/br>
    “哦，姑娘的手你捏過了？”

    尚瑾凌清清淡淡一句話，劉珂十張嘴都解釋不清，“那沒有，絕對沒有，就書上說的，什么柔弱無骨……”

    什么正經(jīng)書會這么描寫，尚瑾凌直接拿手一撈，將劉珂的梨給撈過來，蘆桿一插，吸溜吸溜，感慨一聲，“好喝。”

    他對劉珂二十多年匱乏的光棍生活沒什么興趣，目的也就在那只梨上。

    就這二百五，看的再緊，也在他手里走不過一個來回，那兩只梨，在端上來的時候就姓尚了。

    尚瑾凌一旦運籌帷幄起來，就跟個而立之后的老頭一樣，滴水不漏。然而幼稚的時候連泱泱都比不過他，為了多吃一只梨，心機手段全招呼出來了。甚至為了不讓劉珂將梨搶回來，他直接問了一句，“信上說了什么，神情那么凝重?！?/br>
    劉珂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到了信上，心道多吃一只就一只吧，還能咋的？

    冬日吃食本就匱乏，難得有喜歡的，不讓吃，也太慘無人道，劉珂心軟的一塌糊涂，干脆睜眼閉眼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說：“老王八最近做了噩夢。”

    “噩夢？”

    劉珂扯出一個譏笑，將信遞給了尚瑾凌，“嗯，正大肆查問宮中舊人，這個春節(jié)京城又別想好好過了，熱鬧?！?/br>
    “舊人，多舊？”

    “近二十年?！?/br>
    尚瑾凌看完了信，抬抬手上的信紙，問：“燒了？”

    劉珂點了點頭：“嗯?！?/br>
    “是你做的嗎？”

    劉珂搖頭，“我若是做了，一定先跟你說。而且，我也沒有那么大的勢力，攪動后宮?！?/br>
    時至今日，兩人形影不離，尚瑾凌相信這話，“所以，這也不會是老師做的，那么只有……”

    “我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外祖，他老人家真是神通廣大?！?/br>